臘妹姓黃。

我始終未能確切地知道她的名字，是“臘梅”抑或“辣妹”，或者竟叫“拉煤”？只是聽見別人叫她都是這個發(fā)音：La—mei。她其實還有一個讓我不那么猶疑的小名：二妹。這大約是因為她在家中排行第二又是女孩的緣故。我在這里要說到她，之所以不用這個小名，是因為她已為人母，母親是個神圣的稱呼，理所當然應(yīng)該受到尊重。

她做母親，這實在是件再普通不過的事——盡管對于她本人和她的親人來說或者不那么普通——不值得在這兒專門說她。

然而我仍然覺得談?wù)撘幌滤€是有必要的，因為她身上有一點與眾不同的地方：她弱智。以我的眼光看，二十五六的她的智力僅相當于一個五六歲的正常人。弱智的原因我知道得不是特別清楚，聽人說，是她小時得過急性腦膜炎，耽擱了治療。我想這大概是真的，因為看她的父母腦筋都還比較正常，也聽說她哥哥跟許多其他鄉(xiāng)親一樣在外打了幾年的工，且已婚并育有一完全正常的小男孩，所以她的弱智基本上可以排除遺傳的原因。

臘妹其實曾經(jīng)有過三次婚姻。

她第一次嫁人是在2002年，對象是離她家十里左右的一個村子的小伙子，姓曾，有輕微的肢體殘疾，且也是弱智，只不過程度比她顯然輕得多。家境仿佛頗殷實，在離自家不遠的一個小鎮(zhèn)上開了個修車襠，修理自行車等一些非機動車輛。

我沒有見過那個小伙子，只是聽附近的人說起過他與臘妹相親后的一個笑話：相親后，有熟人碰見他，問他：“對象怎么樣？”他撓了撓頭，思考了片刻，非常認真地回答：“長是長得比我好看一點點兒，高也比我高一點點兒（臘妹有一米七出頭），哈（本縣方言，念hé，韻極靠前，笨、傻、蠢的意思）也比我哈一點點兒?！?/p>

這回答本身沒什么好笑的地方，所以引人發(fā)笑者，多半是他答話時認真的神態(tài)，我想。

臘妹與他的婚姻僅維持了不到一個月，甚至只有幾天。

在婚后不久的一天，她丈夫和他家人帶她上街買衣服，到了街上，才發(fā)現(xiàn)已把她弄丟了。當時急得不行，甚至于想到去廣播電臺電視臺發(fā)尋人啟事，但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她安然無恙地呆在家里。她是一個人偷跑回來的，問及原因，她指著丈夫答道：“我才不愿跟他在一處呢?！彼偶胰私K不放心，幾天后將她“完璧歸趙”了。

在這里用“完璧歸趙”這個詞可能不太準確。更確切地說，“璧”是歸還了“趙”，可在一些人心目中，卻未必是“完璧”。臘妹回娘家后，有低俗的村婦問她：“和男人怎么困的？兩個一人困一頭還是兩人合困一頭？是左右困還是上下困？在床上玩什么把戲沒有？”聽到這樣的問話，她先是吃吃地笑了一陣，答：“怎么沒玩？在床上水都玩出來?！倍旱眠B在一旁坐著的老婦人都捧腹大笑。

過了一段時間，臘妹又找了一個鄰縣的小伙。聽臘妹自己說，小伙名叫“關(guān)才”，旁邊聽見的人又鄙薄她，“呸！怎么叫這么一個倒霉名字？你怎么找了一口‘棺材’？”

這個名字的確不大吉利，我估計有可能是神志不大健全的臘妹自己弄混淆了，可能其實是叫“關(guān)全”（在我家鄉(xiāng)，“才”和“全”發(fā)相同的聲母），不過就是這個名字也仍然比“棺材”好不到哪里去，因此我又估計小伙的父母可能是弱智，要不就是母親弱智而父親早已死去，關(guān)全是遺腹子。因為即使父母都神志健全而現(xiàn)在都已不在人世了，當初給自己的親生骨肉也不可能取這么個聽上去透著背晦氣的名字。

關(guān)才我同樣沒見過，也沒有聽見附近的人流傳他的什么笑話，所以根本不可能對他作出某種評判。不過從臘妹那陣子談?wù)撈鹚麜r柔情蜜意的神情和細聲軟語的腔調(diào)，我估計他的相貌較臘妹的前任丈夫要強得多，但智力也要低下一些，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又所謂“魚搿魚，蝦搿蝦，王八搿合鱉親家”是也。

臘妹的第二次婚姻比起第一次來可能時間要長一些。但具體是多長我不大清楚。作出這個判斷的依據(jù)，就是從臘妹本人看來，人也要活潑一些，面色也比較好看一些，附近有人閑聊起她的這個丈夫，她總是一口一個“俺關(guān)才”?？吹贸觯呛軡M意“俺關(guān)才”的，沒什么理由懷疑她的這樁婚事不會白頭偕老地久天長。有好事的問起她是否很喜歡關(guān)才，她馬上閉口不答，但在眼際眉梢總透露出“那是當然”的信息。

但她究竟還是回來了。其原因我至今還不知道，也沒去問。有關(guān)她的這次失敗婚姻倒沒有傳出什么有趣的話題。

她回來也好。附近的人又多了一個調(diào)笑和戲弄的對象——這倒也不能說農(nóng)村人全是些道德低下、品質(zhì)惡劣的家伙。實際上農(nóng)村平常也沒有什么可以讓精神輕松的事物。嘲笑、戲弄臘妹者不見得就是人格特別低下的人，他們一旦遇上別人處于困境，還是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哪怕對方是像臘妹這樣的低能兒。因此臘妹即使有一些妨及旁人的言行，比如隨時接過別人的話碴打攪了別人的談話，倒也沒人和她較真。有時候她看到被自己突然打斷話頭的人一副哭笑不得的滑稽樣，她就會樂不可支，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偉大的事。

臘妹的心中是無憂無慮的，一天到晚臉上總掛著笑，雖然這笑在很多時候都表現(xiàn)為把自己白癡的一面暴露無遺的神經(jīng)質(zhì)的毫無理由的狂笑。煩惱的可能只是她的父母、家人。

大概是2004年6月的一天，我在一熟人家門口閑聊，那人家緊靠大路且門正向著路口，我冷不丁聽見有人大聲叫我，循聲望去，見臘梅坐在一正悶聲不響地踩自行車的小伙的后座上?？次彝娏怂?，她哈哈大笑，并夸張地緊緊摟住那小伙子的腰。在湖南，陽歷六月已是很熱了，她那動作無疑是向人昭告她與那小伙關(guān)系很不一般。

待她過后，旁邊的人告訴我，剛剛那小伙就是臘妹新說的對象。其時我們坐的地方離臘妹家已只有幾十米遠，旁邊坐著的幾個人中更有臘妹的嫡親小叔叔，我因此比較詳細地了解了她的這個對象的情況。

臘妹這次的對象也姓黃，輩份卻低了她兩輩，家境很是貧寒。據(jù)說小伙子之前討過媳婦，但終于耐不住貧窮跑了。他托人重新尋媳婦，有人就給她說了臘妹。小伙照例先登泰山門，拜見內(nèi)親，獲得了各方一致的好評價，都說這個“人老實、穩(wěn)重，說話也不那么高高低低”。如此一番后，臘妹在這年農(nóng)歷七月又第三次做了新娘。

這次因為她往返于娘家與婆家之間必須經(jīng)過我家后的那條公路，次數(shù)一多，我就認識了她的這個名叫廣東的第三任丈夫。

這個黃廣東哪處也看不出什么異常來。農(nóng)忙時看到他來給丈人家?guī)兔?，旁人都暗暗為臘妹慶幸。但不久前發(fā)生了兩件事，黃廣東最終與他丈人吵了起來，使明眼人又對他改變了印象。

黃廣東喜歡與臘妹哥哥的兒子嬉耍，那個小孩才五六歲。廣東在與其戲耍時往往不知輕重，今年夏的一天，他將小孩用很結(jié)實的繩子捆起來，放在自行車后座上，小孩拼命掙扎，結(jié)果被繩索尾端的鐵鉤掛上，背部被掛出了一道既長且深的傷口。廣東的丈母娘狠狠地說了他幾句，他也沒吱聲。過了些日子，廣東又與小孩戲耍，這次他將小孩使力抵在一扇門背后，小孩大聲哭喊起來，廣東丈人聞聲而至，看見廣東仍沒松開，就與廣東吵了起來。

這兩次風波我都未能目睹，只是聽見臘妹母親在我家數(shù)落她女婿的不是。單從其一面之辭聽來，倒全是黃廣東的錯，然而我疑心這是否是廣東的發(fā)泄，對他的不公平的命運的一種歇斯底里情緒的流露？

不知臘妹清不清楚這兩場風波的全過程。不過她即便是清楚又能怎么樣呢？她只是一個兒童，“少年”尚且“不知愁滋味”呢。她最多只能在一旁望著自己的父親同丈夫怒發(fā)沖冠的樣子而奇怪，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