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遺忘”在心理學中是一種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由于時間的變遷,主體記憶的性質程度,遺忘已故去的事情實在不足為奇,而忘記的方式亦可以不必相同,有自然的忘卻和故意的忘卻等等,而這些在《莊子》之中卻別有滋味。
或許人們多把“忘”視為《莊子》哲學中的消極表現(xiàn),其實,“忘”在《莊子》中是種方式,是種境界,與其對人生真理的思考是一致的。
我們有必要了解一下莊子那個時代,以便更好地理解莊子“忘”的思想產生的原因。眾所周知,戰(zhàn)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混亂的時期之一,戰(zhàn)爭紛亂不已,原有的禮樂制度、政治體制受到前所未有的毀滅性打擊,而新的體系尚未建立。在這種混亂中,有人在破壞,有人在重建,而《莊子》無疑屬于后者。它建造了自己的一套體系,以解決面對的社會的困惑,但又不愿面對愈演愈烈的破壞與毀滅,他選擇了一種協(xié)調避世與趨世的方法——“忘”?!巴笨杀苊庵币暡豢暗默F(xiàn)實,又足以更清楚地面對現(xiàn)實。
首先,“忘”是一種使人達到與天合同的途徑?!肚f子·天地》中“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於天。”人只要能忘記外物的羈絆,忘記天地,忘記自己,達到“忘我”的境界之后,便會可能實現(xiàn)與天合同的目標。而重要的在于如何使人擺脫肉體的羈絆,進入純粹的精神世界。這就要求肉體必先擺脫聲色犬馬等欲望的干擾,保證身心的清靜,就如同《大宗師》中顏回的舉動。“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唬骸梢?,猶未也?!諒鸵?,曰:‘回益矣?!唬骸沃^也?’曰:‘回忘禮樂矣?!唬骸梢?,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唬骸沃^也?’曰:‘回坐忘矣?!倌狨救辉唬骸沃^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同於大通,此謂坐忘?!倌嵩唬骸瑒t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后也。’”。從忘仁義到坐忘,通過逐步過程,從外到內,逐步實現(xiàn)忘卻后自身的清靜,而使自己身不再困,心不再擾,使人實現(xiàn)“同于大通”。以此達到人格上的升華,精神上的超越??梢哉f,正是通過“忘”才實現(xiàn)了對更高層次、更高境界的追求。在《莊子》中還不止一次地提到過這一點,故這一說法絕非心血來潮,一時之需用。在《刻意》篇中還有“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達生》中亦言:“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yè)。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所以,《莊子》所主張的“忘”,絕非普通意義上的隨隨便便從記憶中抹去一段痕跡,而是實現(xiàn)追求自我解脫的一種方式,它不僅要求肉體上的自由,更需要精神上的釋放,而這種釋放正是向著逍遙而趨,向無何有之形而行。
其次,“忘”還是一種精神上的追求,一種痛苦掙扎后的抉擇。只是因了莊子的灑脫,而使“忘卻”未能蒙任何悲劇色彩。在社會矛盾重重之際,何去何從成為有識之士思考的重要問題。有人在大聲疾呼,四處游蕩尋求支持以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有人僻于清幽之所,與世無染,參悟“至人”之道,尋求另一種生活方式。但社會中確實已經滿目瘡痍,雖然以類于“腐鼠”、“糞土”屙雜之物來貶低現(xiàn)實,但現(xiàn)實卻實實在在地存在著。作為生活在世間之人,不可能不受絲毫現(xiàn)實因素的影響,即便是再灑脫,再傲視,但只要是人就難免會動感情。所以痛定之后,選擇忘卻無疑是種切實的選擇,因為哀莫大于心死,因為“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而且“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如果說外界環(huán)境已經發(fā)生大的改變,若掙扎而無濟于事,實在不如忘卻,唯有“忘”掉過去才能找到新的生存的方法與道路,而這也正是《莊子》中尋求的。
莊子認為,善于忘卻的人是“真人”。如果說在慘不忍睹的現(xiàn)實中通過精神上的忘卻之道可以和圣者真人達成精神上的合同,又何樂而不為呢?不僅如此,“忘”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亦十分明顯,善游者是因為忘卻水的存在,津人操舟若神是因為忘卻舟的存在。換言之,只有忘記水作為障礙而存在才能成為善游者,只有忘卻舟是種工具而存在才能操舟若神。故“忘”能使人擺脫苦惱,實現(xiàn)精神上的解脫,重獲新生,不失為一種美好的追求?!巴笨墒谷说靡詫崿F(xiàn)精神上的解脫,達到天人一境,這是無何有之鄉(xiāng),這是一種逍遙。《莊子》中以“忘”的方式得以遠離凡塵雜事,得以洞徹別物,得以站在一個新的高度上去審視這個世界,這是_次思想中的新生,更是一代人的新生。
值得一提的是由“忘”所牽引出的關于“言、意”的討論?!肚f子·外物》中有言,“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痹凇肚f子》“忘”的思想中這只是很小的一個片段,卻對魏晉時期的玄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引發(fā)的“言意之辯”形成“言盡意”“言不盡意”“得意忘言”三派,“意”一度被賦予一種本體論的意義。湯用彤先生甚至認為“玄學體系之建立,有賴于言意之辯”,“忘言得意之義,亦用以會通儒道二家之義”。而晉代高僧竺道生“在當時之所以力排眾議,發(fā)表新見,主張直指心性,正是吸取和運用莊子和王弼‘得意忘言’方法論學說所取得的理論成果。他說:‘夫象以盡意,得意則象忘;言以詮理,入則言息?!敉苋◆~,始可與言道矣!’認為‘得意忘言’方法是把握佛道的前提和關鍵。莊子、王弼的‘得意忘言’說一直是中國禪師參禪的主導思想?!笨梢姡f子關于“忘”的思想在后世頗具有影響。“忘”是了解《莊子》思想特征的一個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