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文化是以黨項族為主體的民族所創(chuàng)造的物質及精神文化的總和,具有明顯的地域性和民族性。西夏文化是在與周邊文化不斷地融合、碰撞中成長起來的。具體來說,有三支文化對西夏文化影響較深:中原文化,即一般所講的農耕文化,吐蕃文化以及回鶻文化。就中原文化而言,西夏學界常用“唐宋文化”一詞代替。平心而論,“唐宋文化”的確對西夏文化有著很深的影響,但“唐宋文化”這種提法容易給人造成唐宋一統(tǒng)文化面貌的誤解。事實上,我們在承認“唐宋文化”有繼承性的同時,也必須承認二者之間亦有較大的差異。李澤厚《美的歷程》談及唐宋文化不同時說:宋之時代精神已不在馬上,而在閨房;不在世間,而在心境。道出了唐宋時代風貌的本質不同。大唐文化到底對西夏文化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拙文主要通過出土文物和文獻資料的分析來剝離西夏文化中“大唐氣韻”的因子。
一
陳寅恪先生的《論韓愈》一文指出:綜括言之,唐史可以分前后兩期,前期結束南北朝相承的舊局面,后期開啟趙宋以降的新局面。大唐文化既不同于六朝文化的精致、華美與纖巧,也不同于兩宋文化的雍秀、和平與自然,它具有雄奇超逸、宏偉壯麗的時代風格,華麗而不流于浮艷,端嚴而不失于板滯,體現(xiàn)出樂觀向上的風貌與博大開放的精神。讓我們首先從西夏文物中去尋覓大唐之背影。
在西夏王陵出土了十幾尊正方體的人像石座。石座又稱為碑座,用來馱負記載西夏皇帝“豐功偉績”的碑刻之用。碑刻已經(jīng)被破壞得“體無完膚”,幸運的是這些碑座較為完整地保留下來。石座三面減地雕刻成力士像,力士曲膝跪坐,鎖眉鼓眼,咬牙前視,有的袒胸露乳,有的以肚兜罩腹,粗壯的雙臂或支撐于地,或舉手上托。整個雕刻線條粗纊,用寥寥數(shù)筆生動地刻畫出力士負重之形象。這種注重著眼大處,注重氣勢與氣度的雕刻手法與唐陵石刻有著極為相似的藝術風格。若與同時代的宋陵石刻相比較,差異則甚為明顯:宋陵石刻過分地強調了細部雕刻的精致,但雕刻缺乏整體上的氣勢。河南鞏縣宋陵內的文臣石刻,分明是一個個受了氣的孩子,兩眼無神,唯唯諾諾,沒有一點自信與剛毅之氣,哪里像運籌帷幄、掌握國家與社稷命運的重臣。宋陵內的武臣石刻亦低頭沉目,一幅恭恭敬敬的樣子,不像在思考挫敗勁敵、馳騁疆場的策略,似乎在揣摩皇帝和上司的心思,算計著個人的權勢得失。也許后人永遠不會知道拱衛(wèi)大宋王朝將士們的內心世界,但他們的那一份孱弱無力的形象則被永遠定格在一塊塊毫無生氣的石頭之上。因此,西夏陵出土的人像碑座絕無宋之流韻,而有唐之遺風,可以說是唐風在西北地區(qū)的再次復活。
在內蒙古自治區(qū)額濟納旗達蘭庫鎮(zhèn)東40公里的古廟里出土了一批西夏時期的泥塑,有力士、童子、舞蹈、女供養(yǎng)人、男供養(yǎng)人、菩薩等多種塑像。其中女供養(yǎng)人面部圓潤,體態(tài)豐腴,朱唇小口,雙目微閉。與1909年出土于黑水城遺址的四美人圖皆屬同一風格。從形體上看,與唐代仕女圖以及唐墓壁畫中的女性形象十分接近,體現(xiàn)了“以胖為美”的唐風,而無宋代以來清眉瘦骨的風韻。這些文物多為民間之物,能夠反映出西夏普通民眾的審美趨向。
西夏文化中唐風的另一例證就是賀蘭山拜寺溝內的西夏方塔。該塔在1990年時為犯罪分子所炸毀。炸毀前的方塔為密檐式,高13層,每層南壁置直欞假窗。這種形制與陜西周至縣唐代八云寺塔、蒲城崇壽寺塔,河北正定開元寺塔,山西永濟普濟寺塔等類似,唐代方形磚塔均屬此制,與著名的大雁塔亦可歸為一類。宋代以降,流行八角密檐式或喇嘛塔,四角方塔較為少見。可見,西夏時期的拜寺口方塔概受唐代塔制的影響,猶有唐風遺韻。
又如,西夏陵出土了大量的花紋磚,圖案在八種以上,大多以蓮花、忍冬、水草枝葉為題材。以蓮花紋磚為例,蓮花圖案較為飽滿,花簇相擁,與唐代蓮花紋銅鏡及花紋磚有著極為相似的藝術風格,洋溢著繁盛、和諧的時代氣息。河南鞏縣宋陵出土的蓮花紋磚較少,而蓮瓣紋、乳釘紋瓦當?shù)膱D案也較為簡單。又如,敦煌西夏壁畫中有《牛耕圖》、《冶鐵圖》、《釀酒圖》等,滲透著濃郁的生活氣息,與唐代畫風有著相近的一面。唐代畫家把主要的力量用在表現(xiàn)現(xiàn)實人物與人們的普通生活方面,如張萱《搗練圖》、曹霸《牧馬圖》、王維《山居農作圖》、《漁市圖》等等,描繪了普通民眾搗練、牧馬、農耕、商市的場景;而宋代畫家主要關注山水與花鳥,偶有反映普通民眾生活的杰作(如《清明上河圖》),但由于受到商品經(jīng)濟的浸染,市井之風過于濃重而缺乏唐代畫中恬然、閑適的自然圖景。
以上僅以數(shù)例文物遺存的角度分析西夏文化的大唐風韻。由于西夏的出土文物并不十分豐富,因此尚不能作深入的對比考察。例如,西夏都城興慶府有可能受到唐長安城的影響,但缺乏考古資料,無從考證;又如在西夏服飾中,幞頭較為流行,但西夏幞頭是效仿唐制還是宋制,也沒有過硬的材料來說明這一問題。
二
《宋史·夏國傳》載:“(西夏)設官之制,多與宋同,朝賀之儀,雜用唐、宋?!笨梢娝问返男拮咭苍⒁獾轿飨奈幕械摹疤骑L”問題。這一點在其他西夏史籍中亦有體現(xiàn),如《西夏書事》卷12載:“夏州沿黨項蕃俗,自赤辭臣唐,始習尊卑跽拜諸儀。而其音樂,尚以琵琶,擊缶為節(jié)。僖宗時,賜思恭鼓吹全部,部有三架:大架用一千五百三十人,法架七百八十一人,小架八百一十六人。俱以金鉦、節(jié)鼓、大鼓、小鼓、鐃鼓、羽葆鼓、中鳴、大橫吹、小橫吹、吡素觜栗、桃皮、茄、笛為器。歷五代入宋,年隔百余,而其音節(jié)悠揚,聲容清厲,猶有唐代遺風?!泵鞔_指出西夏音樂深受“唐音”的影響。黨項推崇漢文化,拓拔黨項始祖拓拔赤辭時就開始研習唐朝禮樂制度。歷經(jīng)數(shù)百年后,西夏音樂中仍然保留著“唐音”余緒。這在《金史·夏國傳》中也有記述。
西夏官方及民間文學包括諺語、民謠、公牘文、碑志文以及詩歌等文體,也不同程度地受到唐代文風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于兩點:
第一,受唐代駢體文影響較深。
西夏政權的拓荒者李繼遷、李德明以及以后西夏皇帝上奏宋朝的奏章,言辭無一不講究駢儷排偶,通篇洋溢著“文采”的筆墨,使人難以置信這竟然是出自塞上荒遠的西夏國。下面即是西夏皇帝乾順的《賀金正旦表》:“斗柄建寅,當?shù)蹥v更新之旦;葭灰飛管,屬皇圖正始之辰。四序推先,一人履慶。恭惟化流中外,德被邇遐。方熙律之載陽,應令候而布惠??四裼谕粖W,務行政于要荒。四表無虞,群黎至治。爰鳳闕屆春之早,協(xié)龍廷展賀之初。百辟稱觴,用盡輸誠之意;萬邦薦祉,克堅獻歲之心。”自中唐以后,駢文日漸淡出文人的視野,宋人也很少寫駢文體的東西了。誠如聶鴻音先生所言:“西夏的駢文是為中國駢文的最后一抹余暉。”(聶鴻音《古道遺聲》)
第二,受唐代律詩的影響。
西夏現(xiàn)存的碑文、詩歌、諺語等多以整齊對仗的“詩”的形式出現(xiàn)。例如《重修護國寺感通塔碑西夏文碑銘》曰:“妙塔七節(jié)七等覺,嚴陵四面四阿治。木干覆瓦如飛鳥,金頭玉柱安穩(wěn)穩(wěn)。七珍莊嚴如晃耀,諸色裝飾殊調和。繞覺金光亮閃閃,壁畫菩薩活生生。一院殿堂呈青霧,七級寶塔惜鐵人。細線垂幡花簇簇,吉祥香爐明晃晃。”(史金波《西夏佛教史略》)在賀蘭山拜寺口西夏佛塔廢墟中發(fā)現(xiàn)的西夏人“詩集”,多為七律古詩,亦有少量五言詩,如其中的一首《漁父》曰:“處性嫌于逐百工,江邊事釣任蒼容。扁舟深入□蘆簇,短棹輕搖綠葦叢。緩放絲綸漂水面,忽牽錦鯉出波中。若斯淡淡仙□□,誰棄榮辱與我同?!?《拜寺口西夏方塔》)相形之下,西夏文苑中出現(xiàn)的詞就特別少,由此可以看出唐詩對西夏文學作品的影響。
三
以上列舉了一些西夏文化中存有“大唐風韻\"的例子,這種現(xiàn)象有其深刻的歷史背景和原因。
西夏王朝與唐王朝均是立據(jù)西北的政權,共同的地域、相近的環(huán)境使二者的文化也具有一定的相近性。如唐文化與西夏文化均具有宏雄大氣的一面。在文化淵源上,唐文化具有“胡化”的傾向,尤其是西北少數(shù)民族給唐文化注入了不少新鮮的血液。如在唐朝音樂中,西涼樂的成分就較多;唐朝著名的胡旋舞亦是吸收少數(shù)民族舞蹈的結果。正是在廣泛吸收各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基礎上才形成了唐文化的空前繁榮。西夏文化也是吸收多支文化的結果,除了唐宋文化、吐蕃和回鶻文化對其影響較大外,契丹、女真甚至韃靼等民族對其也有一定的影響。因此,唐文化和西夏文化均是一種開放的文化,尤其在“胡化”這一點上二者有著共同的契合點。
西夏王朝的建立者——拓拔黨項從公元7世紀內遷以來,便與唐王朝發(fā)生著頻繁的交往,在唐朝羈縻統(tǒng)治之下羽翼漸漸豐滿。唐文化對黨項的浸染長達3個世紀。因此,在探究西夏文化的淵源上,唐文化便是極其重要的源頭之一。從文化面貌上看,二者都具有蓬勃向上、開放大氣以及開拓性的特點。西夏文化的這種精神風貌除了自身的民族因素外,與唐文化的影響有很大關系。需要指出的是,西夏文化是一個受到多種文化影響的交融體,復雜的形成與演變過程,猶如一塊經(jīng)過各種顏色涂抹的畫布,無論“唐風\"還是“宋韻”已經(jīng)雜糅、沉淀于其中了。我們只能通過點點滴滴的信息去體會、感觸“唐風”在西夏文化中的存在。
錢穆在《國史大綱》中對西夏政權的評述甚少,但明確指出:“西夏乃是唐朝胡籍藩鎮(zhèn)之最后遺孽也。”確實如此,在一定程度上西夏在西北地區(qū)繼續(xù)了唐文化的遺風。拙文也算是對錢穆先生上述論斷的一則小小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