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趙柏田散文創(chuàng)作的歷史，我以為用“由自我走向社會，由當下走向歷史”來概括是比較恰切的。

趙柏田前期的散文主要收錄在1999年出版的散文集《我們居住的年代》里，這是他在1995到1996年間初始創(chuàng)作的作品。他的散文語言結(jié)構(gòu)綿密，文風清麗，散發(fā)著一個年輕人對宇宙、人生、社會、童年的獨特思考和厚重的知識積累。尤其對西方眾多著名作者的述評，顯見其涉略之廣，研究之深。

在談創(chuàng)作宗旨時，趙柏田說：“我直接對著生活和這個年代發(fā)言?！边@個宗旨貫穿他文章的始終。全書分為八大部分：有談讀書心得體會的《閱讀的舞蹈》；有對時間、死亡、表象之獨特感受及寫作甘苦的《一頁紙及其他》；有努力探求內(nèi)心世界與外在生活之間關系的《如影隨燈》；有直接描繪當前生活種種側(cè)面和零星片斷的《我們生活的時代》；有回憶過去生活片斷的《夏天的采石場》；有描摹自然風景的片斷式小品《世界的碎片》；有對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現(xiàn)代派作家作品的述評《父性的書》；最后一部分是記述童年生活趣事的《不停的游走》。

趙柏田的散文比較理性，內(nèi)容大多涉及社會、人生、讀書、寫作以及對西方現(xiàn)代派作家及作品的評論，很少涉及自己的情感經(jīng)歷和當前的家庭生活，也很少有風花雪月的描寫?？梢哉f，這部散文集我們看到的只是他知性和理性的一面，文風顯得比較冷靜，客觀，語言雋永，內(nèi)容富含哲理。

這部作品集中的作品有很多特色，首先是奇特的敘述語。

所謂敘述語，就是“由敘述者發(fā)出的言語行為”。也許是受西方現(xiàn)代派作品的影響較深，他的敘述語既有卡夫卡的影子，也有馬爾克斯的調(diào)子，還有莫言和蘇童的敘述色彩。當然，更確切地說，是作者受了這些作家的影響，經(jīng)過自己的努力，形成他獨特的敘述語。趙柏田散文的敘述方式，不是純粹用敘述語言，而是敘述中夾著描寫、暗示、擬人、意象等多種手法。在散文集的開篇，作者就說：“我不習慣把想著的全部說出，而只是暗示著，如果我要給你看一朵花，我指給你看的肯定是一片花瓣，另一部分，那不可見的、秘密的花瓣，我要你自己去夢想。”所以文中多暗示性的文字，“陽光像酒漿一般流淌”，不但有態(tài)，而且有香、有色，非常形象。再如：“戰(zhàn)爭結(jié)束于初夏的某一天，那是田野上吹來的熏風以帶著些許麥子成熟的清香，土豆已經(jīng)收來躺在地窖里……”（《一場與昆蟲的戰(zhàn)爭》）作者運用擬人的手法，一個“躺”字，把土豆寫活了，而且還寫出了麥子的色、香。再如：“于是我看到了那場蟄伏在農(nóng)諺背后的夏雨，它像急劇的鼓點，逼近蠟染的村莊，雨中的牛和羊，迷朦的影子仿佛剪紙。于是我看到了秋風把一座山吹近了我們的村莊，看到了山墻下成串的紅辣椒，和新嫁娘一般裹得嚴嚴實實的玉米。”（《說吧，回憶》）這里作者用了一些非常奇特又很生動富有色彩的詞，使得語句富有畫面感。夏季氣候多變，下雨前多有征兆，常有一些農(nóng)諺，作者把夏雨稱為“蟄伏在農(nóng)諺背后”，很準確；夏季的村莊樹木蔥蘢，花木扶疏，與村莊的房屋青白相間，猶如蠟染的布料，十分貼切。秋季來臨，糧食豐收，成山成堆，所以作者說：“秋風把一座山吹近了我們的村莊?！毙蜗笄腋挥匈|(zhì)感。再如：“正午時分，血紅的太陽高懸在灼熱的銅黃色的天上，船停滯在海上無法動彈，大海在腐爛，到處都是水，卻沒有一滴可以解渴，而到了晚上，磷火在船的四周旋舞飛揚，海水‘好似女巫的毒油，燃著青、白、碧綠的幽光?！保ā缎盘煳獭罚┳髡哂昧恕把t”、“銅黃”、“青”、“白”、“綠”、“藍”等色彩詞和一個比喻，使文章色彩斑斕，極富美感。趙柏田的散文中有很多這樣敘述中帶描寫和多種修辭手法的語句，形成了他獨特的敘述語，產(chǎn)生了強大的魅力。

其次是多用一些幻想、想象的文字。如《黑暗中的奔跑》描寫一個記憶中害怕黑暗的男孩，簡直如一幅西方建筑物上的浮雕。“孩子驚恐萬狀地跑著，他的腳在泛著青色月光的石板路上急驟起落，無從知道他為什么跑得這么快，也無從知道他為什么要那么驚恐，近了，他近了……這個20世紀的孩子就像一片黑色的樹葉從更深的黑暗中析出來，飄近了……”如果說前面的跑還是實的，那么，后面就把孩子的跑虛化了“像樹葉析出來”，人變成了影子，這樣的想象文字十分奇特。再如《這里的風景》，由多個夢境組成，全文好像電影中的蒙太奇鏡頭，選取最精彩的鏡頭組成這里的風景。再如《蟬聲穿石》中，作者從一幅古廟上的對聯(lián)“古剎靜，秋蟬鳴，聲聲滲入巖石中”而幻化出下面一段文字：“我揣想那是秋日的午后，風一動不動，寂靜在古剎上空蔓延，寺門緊閉，絕無人跡，突然一聲蟬鳴，更增添了靜寂的氣氛，這蟬聲清澈剔透，不知不覺滲入了虛空，全山的巖石也慢慢化為一片巨大的寂靜……”作者奇特的想象能力，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幅生動的畫面。

第三是哲理性強。文中有許多富含哲理的語句?！罢Z言是表達思想和想象的舟楫?！保ā吨坶罚┲坶嵌扇说墓ぞ?，而語言是表達思想的工具，在工具這一性能上兩者是相同的。再如：“梯子是充滿象征和夢幻意味的到達時光彼岸的工具。”（《梯子》）梯子一般用于登高，但也可以橫放在兩個屋頂之間走人，作者取的是后一層意思。再如：“作家是大地上成功的留痕者。”（《留痕》）人類歷史上有帝王將相、達官貴人、有平民百姓，但是有多少人在歷史上留下痕跡？許多人生前顯赫一世，死后成為一抔黃土，惟有作家用自己的筆，形象化地記錄了歷史，流傳下來，成為大地的留痕者。再如：“對于一個熱愛自由，珍惜自由的人來說，監(jiān)獄是自由的墳墓。但正是在絕境中，人才會有對生命本身、人的存在的最內(nèi)在、最超然的感受和思考，才會有對作為人本質(zhì)的自由的最真切的渴求和向往。”（《朋霍費爾》）這一句話很辯證，很有新意，能令人深思。再如：“寫作是心靈的燃燒，心智的火花在這種燃燒中綻放到極致，它帶來的卻是外部生活的萎縮?！保ā秲?nèi)與外》）寫作需要作者全身心的投入，越是高質(zhì)量的作品，作者的投入越多，生命的耗損也越多。在趙柏田的散文里，類似的哲理語言還有很多。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趙柏田的散文集，是一部沉思錄。

第四是運用了許多比喻。在前面的敘述語一節(jié)中，已經(jīng)提到了修辭手法的問題，在這一節(jié)中把比喻單獨列出來，主要是文章中的比喻運用得太巧妙和新奇了。如：“春天來了，來得像魔術(shù)，像一支突然奏響的曲子，釅釅的陽光，酒漿一般的在我們村莊的大路、河流和房屋上流淌?！保ā兑粓雠c昆蟲的戰(zhàn)爭》）把陽光比喻為流淌的酒漿，使景物顯示出動態(tài)感。再如：“灰塵下，那么多挨挨擠擠的書是亡靈們緘默的嘴唇，這嘴唇曾在過去的歲月里吐露過隱秘的話語，但現(xiàn)在它們卻被遺忘了?！保ā秷D書館》）把書比喻為“亡靈們緘默的嘴唇”，既貼切又形象，書是先知們留下的遺言，先知們已死，不會說話了，所以是“緘默的嘴唇?！痹偃纾骸爱斘乙粋€人在漸漸變得灰暗的書房里游走的時候，秋天的太陽已滑到了這座被稱為圖書館的白色建筑的另一邊，它無力的余暉撞在墻上，像一個悠長悠長的嘆息。”（《圖書館》）太陽的余暉如強弩之末，熱力已經(jīng)散盡，威力全失，恰如一個人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悠長悠長的嘆息，極其貼切。再如：“我知道晚霞還沒有完全消失，卻看見了月亮升起———確切地說，它是在那一角漸次變得灰暗的天幕上像定影液里的圖像一樣躍出來?！保ā吨圃旌谝埂罚┰铝辽鸪３Ｇ臒o聲息，一般人不會像關注旭日東升那樣去關注月出，而作者卻注意到了，而且寫得那么生動，定影液一般是透明的，作者說此時月亮初生像從定影液里的圖像一樣躍出來，說明當時的東邊天空是澄徹透明的，試想在這樣的天幕下，一鉤彎月掛上天空，那該是何等靜美的圖畫。其它如，把我們居住的年代比喻為“最大的快餐館，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這里慶賀物質(zhì)的勝利?！卑央娨暠扔鳛椤按蟊娗槿恕?；把河的氣息比喻為“成熟女性的胴體發(fā)出的氣息”；把火車比喻為“在廣袤的田野上一根蠕動的長繩”；把時間比喻為“在床底下一群活潑的魚”；把雪比喻為“冬天這棵大樹散佚的花瓣，也是放逐到人間忘了回家的路的孩子”。類似的比喻在文中還有很多，這么多奇妙的比喻使趙柏田的散文說理透徹而生動，寫景如詩如畫，寫人真實形象，整本散文集透出誘人的魅力。

趙柏田后期的散文尚未結(jié)集，但大部分作品走的是文化散文的路子。除了敘述語調(diào)還是一如既往以外，他的寫作思路由現(xiàn)實轉(zhuǎn)向了歷史。自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余秋雨的《文化苦旅》等散文集出版以后，文化散文這個概念被提出來了，盡管評論界對余秋雨褒貶不一，但作為一種散文形式還是得到了肯定，之后全國有許多作家也嘗試寫文化散文，寧波也有一些作家寫得很好，趙柏田是其中之一。

文化散文是多種涵義的集合，面對同樣的歷史，審美主體的文化意識、文化思考、文化理解、文化視野不同，寫出來的文化散文就會不同。趙柏田深知這一點，他的文化散文有自己的獨特之處。

首先，他的取材非常講究。在中國幾千年漫長的文化史上和如此廣闊的地域內(nèi)，要思考的文化現(xiàn)象數(shù)不勝數(shù)，趙柏田只選取了20世紀上半葉的知識分子作為思考的對象，用文學的筆法抓住他們一生中令他印象最深刻的事件加以演繹，形成一種獨特的紀傳式文化散文的模式。這些人物在歷史上或是作為反面人物出現(xiàn)，如陳布雷；或是作為有問題人物出現(xiàn)，如穆時英；或是遭到過魯迅的嘲諷，如邵洵美。選擇這些歷史人物作為描述的對象，是需要一定的勇氣和膽識的，當然作者也寫了革命先烈柔石、教育家蔣夢麟、著名作家沈從文等正面人物。

其次，他對反面人物或有問題的人物有自己獨到的看法。

如對陳布雷這個人物的認識就非常有見地。陳布雷曽經(jīng)以新聞謀生，但最終參與國民黨的政府事務，擔任過一系列要職，臨死前是總統(tǒng)府國策顧問，在中國革命史上，是一個反面人物?！瓣惒祭纂m然是國民黨要員，但他畢竟只是一介書生，平時一身布料長衫，落拓不羈。在國民黨一群貪官中，他清明廉潔，有自己獨立的人格?！壁w柏田以這一點作為切入點，對陳布雷一生中幾個主要片斷進行敘述，并提出自己的獨特認識。首先闡述陳布雷自殺的場景，澄清種種謠傳以正視聽，然后回顧他的童年，他的家庭生活，以及他為什么以及怎樣進入蔣介石的政府機構(gòu)的過程，尋找陳布雷革命與保守、激進與傳統(tǒng)、挑戰(zhàn)與屈從矛盾性格形成的原因，進而上升到知識分子內(nèi)心深處一種普遍的矛盾心態(tài)：一方面要保持知識分子的清高，另一方面為了一家人的柴米油鹽，不得不為某一政治集團服務。從而揭示中國知識分子骨子里的軟骨病，一遇“明公”，就愿為知己者死，靈魂深處還是熱衷于政治和政權(quán)。這樣的剖析是很深刻而且立得住腳的。但是陳布雷的嘔心瀝血，并沒有換來國民政府的勝利，而是節(jié)節(jié)敗退的慘狀，對于士為“知己者死”思想很嚴重的人，當他所效力的政權(quán)搖搖欲墜時，自殺是最好的選擇。這篇文章實際上探討的是知識分子與政治的關系，文章最后附了李敖的一段話：“陳布雷并非‘志在以一死勵大眾’，我研究整個來龍去脈，發(fā)現(xiàn)他以死所勵者少，而是以死自剖者多?！边@是對陳布雷死的最好總結(jié)，謹慎而且客觀，深得史家筆法的真諦。

另外對蘇青、穆時英、邵洵美等這些在文學史上曾經(jīng)有過爭議的人物的認識也很獨特、客觀、公允。

而對一些正面人物如蔣夢麟、柔石，作者的認識也與眾不同。趙柏田的文化散文嚴格說來不是傳記，史的色彩不濃，只是根據(jù)主題的需要選取人物的相關事跡來展開。每一個人物都有一個側(cè)重點，如蔣夢麟側(cè)重選取其父親對他成長的影響、留學生活對他從教的影響、當上北大校長以后的經(jīng)歷幾個方面。中間涉及政治事件很多，但是作者基本上把它們背景化了，凸現(xiàn)出了蔣夢麟勤奮好學、善于平衡關系、善于真抓實干等優(yōu)點。

總之，趙柏田的前期散文側(cè)重抒發(fā)對社會人生的認識，哲理性比較強，由自我走向社會，后期散文轉(zhuǎn)向?qū)ΜF(xiàn)代知識分子的再認識和歷史文化遺跡的研讀，取材獨特，手法奇特，畫面宏闊。趙柏田的散文是他思想和創(chuàng)作軌跡的很好總結(jié)。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