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有層次之別的。從階級論的角度講,有剝削和被剝削階級;從物質占有的角度講,有富有和貧窮;從身體狀況的角度講,有健康和病弱;從靈智開發(fā)的角度講,有開悟和蒙昧;從精神境界的角度講,有高貴、平庸以至卑劣。而文學,說它是寫實也是虛構,其實這寫實和虛構都要通過心靈之象得以呈示,所以,文學在某個意義上說,是在寫作家主體和人物對象的精神世界,二者的精神世界構成的關系,演示出種種內在和外在的層次之別。
以上也許是閑話,然而也許不閑。《阿拉伯樹膠》是在安靜地呈示一種層次的人。他不高尚也不下作,常有想法而常無作為,不能說他沒有行動,但他的行動都因為并不朝向一個目標從而散逸開來,于是,他終于等同于一個懶漢,終于等同于一個時代的“多余人”。關于懶漢,我向無惡感,我甚至認為人類最美妙的文藝之果應該產生于這樣兩個層次的人,一個是貴族,一個就是懶漢。前者綺麗精工,后者放曠達觀;前者近于日神,而后者近于酒神。但鐵凝講的是一個其他的問題,是一種精神層次未到的懶漢,他———賈貴庚活生生地在我們周圍,尤其生存在中國的縣鄉(xiāng)城鎮(zhèn),我們本沒有資格嘲笑他人,但賈貴庚式的人物卻讓我們心生褒貶。如果說過去魯迅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使他在選材和視角上都呈示出啟蒙主義知識分子的心象,那么,《阿拉伯樹膠》是新寫實主義的,不哀不怒,然而尷尬困窘自生。
新寫實的小說,作家是標榜隱匿的,他們安靜地輕推著人物向前走,自己貌似微不足道。冷從表面看是屬于新寫實作家的態(tài)度,但對人物的冷意是不能太過的,過分的冷意暴露了作家的立場,等同于啟蒙主義者的冷嘲熱諷。新寫實小說如果不是從在中國具體生成的歷史境遇來說(那個境遇包括了先鋒精神的失落和閱讀市場的爭奪),它其實是人類對歷史和自身干涉他者有限性的反思的成果,這導致我們的小說家們知道,他們不應該也不可能再向前輩那樣充當全知和先知了,小說的智慧也就是小說的智慧,人物自身以及按照人物性格邏輯編織的虛構能自動呈現(xiàn)意義。
不過,新寫實的平視至今有淪為新聞小說和故事中心情結的大勢,也就是說,放棄啟蒙、承認作家角色的有限性沉淪為以新聞為小說,以講講故事為能事的寫作形態(tài)。《阿拉伯樹膠》在這種比較中顯出它新寫實的魅力和豐富性。它總是切合著那個精神層次未到的懶漢和“多余人”的慣性,自然地描摹著賈貴庚向上和沉淪這兩個維度的精神運行。曾經,賈貴庚因為熱愛繪畫和一點天賦的靈明,在小縣城里畫著某種精神的上弧線,哪怕他所知道的油畫畫布的涂底料阿拉伯樹膠早已是上世紀中期的舊事,但憑著這點陳年的知識,他也可以傲視貼著世俗運行的久成,并博得愛好文藝的小美的迷戀了;然而同時,一個認知有限、虛榮心重并且僅只有一點天賦靈明的賈貴庚的下滑的性向也歷歷在目。這些下滑的性格曲線造成了賈貴庚此后的一切的潰敗———或者說,賈并不是“敗”下去的,而實實在在是“沉”下去的。一艘有裂隙的船,并無戰(zhàn)斗,緩緩自沉罷了。這是一種層次的人的運命,文藝在他們身上無法成為真正的福音,反而是生命中養(yǎng)癰自患直至無枝可依的惡緣,我們無法搭救他們,就像新寫實主義的立場無法突變?yōu)閱⒚芍髁x的立場,我們只能注視其滅亡,而無法動員其爆發(fā)。
小說最后的結尾讓所有評論家都聯(lián)想到了哈姆雷特的名句,這自然是因為鐵凝對那句式做了仿擬。但不同層次的人物最終造成了這種仿擬有完全不同的情態(tài)效果,一個是嚴肅而古典的生命拷問,一個卻因為套用了前者的句式結構來考慮“把眼睜開還是繼續(xù)裝睡”的問題,從而爆發(fā)出含酸的諧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