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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里金蓮

        2007-01-01 00:00:00
        文學港 2007年1期

        作者簡介:劉勇,男,浙江寧波人,1978年生,北京大學中文系在讀碩士研究生。曾在《山花》、《西湖》、《當代小說》、《文學港》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十余篇,另發(fā)表詩歌、散文若干,2005年獲首屆北京大學中文系王默人小說創(chuàng)作獎二等獎。

        “小三!”

        周得站在田埂上向我揮手,他光著膀子,身材像個尿桶,褲子一直挽到膝蓋,露出裹著爛泥的粗壯的小腿肚。他揮著手,像在招引一只母雞,笑容比桃花還要燦爛。我假裝沒聽見,繼續(xù)蹲在河邊摸水里的螺螄。春天到了,螺螄背著青殼鉆出來了,東一個西一個,蝸牛似地在水底的石頭上爬,啃著滑溜溜的青衣,一路留下淡淡的齒痕。我捉它們出來丟進竹簍子,啪啪地響。過些日子天更熱了,它們肥得能把殼撐破,可我等不到這一天,裝滿半簍就要回家拿給母親。

        我的臉沖著水面,看得見水底,也看得見岸上的倒影。周得來了,我知道他肯定會來,他的大腳一路踏來,噗噗噗地。他在我身后停住,丟個土疙瘩到水里,喊道:“小三!”

        我直起腰罵他:“周得你找死啊,水濺到我臉上啦!”

        他嘿嘿笑著,臉上皺紋的溝溝里也粘著土。他不說話我也知道他要做什么,我說:“走開走開,沒見我忙著么?”

        他愣了愣,坐下來在岸上等,咬了根草莖。等久了,他也踩進水里,撿了兩個螺螄遞來。誰要他的螺螄?我瞪了他一眼。

        “小三,你停一停?!?/p>

        “干嘛?”

        “托你帶個東西給復仁。”

        周得打開一直握著的左拳,攤平的掌心里有三枚小小的鳥蛋,布滿了褐色的斑點,是鵪鶉蛋。

        “熟的。給復仁吃。你要吃來我這兒,還有?!?/p>

        “我才不稀罕呢?!蔽叶紫聛砝^續(xù)摸螺螄。他小心翼翼把三個蛋放在岸上草叢里,又拔了幾片樹葉子遮著太陽,好像那里真是母鵪鶉做窩的地方。

        他眼巴巴看著我,我還是不理他,他只好走了,一邊走一邊說:“小三,別忘了?。 敝艿秒m然只有三十歲,可他在哪里都直不起腰,從背影看足足有四十歲的樣子,簡直和我父親差不多了。

        午后像新彈的棉花一樣溫暖,就是坐在水里也不冷,然而一旦過了未時,太陽就向西偏得厲害,不知從哪里來的冷風吹得楊柳來回擺動,那些新生的柳樹葉本來全身金燦燦的,現(xiàn)在都黯下去了,只剩下一小圈的金邊。我撿了半簍螺螄。螺螄肉和剁碎的菜葉子一起煮清香撲鼻,螺螄肉也可以和玉米糊混在一起吃,有瘦豬肉的滋味。父親最喜歡鹽水煮的,用竹簽把縮成一團的螺螄肉挑出來,就著酒吃下去,他紅通通的臉霎時間縮攏又霎時間松開,他會嘆氣說:“好??!”螺螄肉又不是什么好東西,酒也不是好酒,只是難得喝酒,所以父親才這么高興吧。

        邊走邊想,走出很遠我才記起來周得的事情,趕緊回到河邊掀開樹葉子把鵪鶉蛋捧起來,向祠堂走去。

        村里最大的姓是黃姓,最大的財主是黃員外,他的父親在縣里曾經(jīng)做過一任官,留下不少東西??恐@些東西,黃員外又捐了個官當了幾年,于是他的家產(chǎn)就更多啦。為了紀念他的父親以及父親的先輩,黃員外重修了祠堂,馬頭墻那么高,只有麻雀才飛得上去,那兩扇黑漆漆的大門那么寬,比我家的屋子還多出一尺,門里面那么黑,白天也點著蠟燭,好像鬼火一樣,我從來也不敢走進去。

        復仁是黃員外的兒子,今年三歲。他的娘名叫圣金,是我家鄰居老張家的侄女,生復仁的時候死了,埋在西邊的小山上,沒有進黃家祖墳,因為她是小妾。大夫人的肚子多年來一直不出動靜,黃員外心急得厲害,就找了圣金。圣金在黃家住了五六年,也沒有成就,倒是被當作丫鬟使用,洗衣做飯的事情都做,寒冬里我還見她到河邊敲開冰哆哆嗦嗦地搓大夫人的內(nèi)衣。

        我上去和她打招呼喊她姐姐,卻發(fā)現(xiàn)她連鼻涕都凍住了,根本說不出話。我跑去告訴老張:“你侄女在河邊洗衣服快凍死了!”老張急急忙忙跑去看,回來的時候獨自抹著眼淚,見了我也不理我,進屋就把門閂了。我把他家的破門板拍得山響他也不搭理我,我又跑到河邊,發(fā)現(xiàn)圣金也走了,她剛才敲開的冰又凍上了。

        后來圣金終于有了身孕,黃家上下頓時忙碌起來,黃員外不再出門,在家專心指揮伺候大肚子,隔著圍墻也能聽到他責罵下人的聲音。他長得和公羊差不多,下巴上有一撮焦黃的胡子,嗓音也像,我們幾個編了歌笑話他:“黃員外,員外黃,走起路來晃三晃,說起話來像頭羊!”

        大夫人沒有事情做卻瘦了,脾氣也更加古怪,有時候甚至出了宅子在外面走兩圈,拉長的臉像根老絲瓜,讓我父親和其他的佃農(nóng)都很緊張,以為要逼著大家還租。但實際上她只是走走,眼睛瞅著地面,一句話也不說。有一次我們跟著她一直來到黃家祖墳,她竟然大大咧咧騎在青石的香案上,后來還躺了會兒。我們在大松樹后面嘀嘀咕咕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沖我們招了招手,雙眼放光,嚇得我們四散奔逃,尖叫的聲音把樹上的烏鴉都嚇飛了,這些大鳥在墳地上空盤旋,活像雷雨前飄過來的黑云。

        圣金沒有福氣,剛把復仁生出來她自己卻死了。據(jù)說她的血水源源不斷從床上淌下來,淌到了地板上,又沿著地板到了門檻,從門檻底下的窄縫里淌出去,一級一級跌下臺階,終于在院子里見到了太陽。一個人怎么可能流那么多的血呢?就是一頭牛也沒有那么多血。出殯的時候我看見黃家所有的人都在哭,黃員外在哭,他懷里的黃復仁閉著眼睛在哭,連大夫人也在哭呢,她的哭號最為嘹亮,蓋過了四支銅嗩吶。我站在路邊看熱鬧,這是我最后一次看見大夫人,此后她一直呆在宅子里再也沒有出來。

        遠遠就看見復仁在祠堂門口繞著柏樹轉(zhuǎn)圈跑,三歲了他還穿著開襠褲,準備隨時造一泡熱騰騰的屎尿,讓跟在身后的小丫頭春梅幫他收拾。他的尿布竟然是絲綢做的,花花綠綠滑溜溜,系不住總耷拉下來,像個小幡迎風飛舞。

        “小三!”春梅蹲在地上看螞蟻搬蒼蠅,發(fā)現(xiàn)我來了,和我打招呼。她才十三歲,比我還小一歲,卻像個大姑娘梳了條辮子,她的頭發(fā)又黃又短,辮子活像黍子稈兒綁的掃帚把兒。她穿著一件小褂,底子是藍的,沾滿了土。

        我對她說:“你怎么和復仁似的?臟死了?!?/p>

        她隨手拍打兩下,依舊蹲著,仰著臉問:“帶啥來了?”

        我徑直走到柏樹下,復仁就不跑了,雙手背在身后,有點不好意思。我伸出一只手幫他拍打了一下衣服,問他:“叫我什么?”

        “小三?!?/p>

        我把握著的手攤開,又問:“這是什么?”

        “蛋蛋?!?/p>

        “想不想吃?”

        “想?!?/p>

        “叫我什么?”

        復仁奶聲奶氣地答道:“小三哥。”

        我正要把鵪鶉蛋遞過去,卻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春梅已經(jīng)站在了我身邊,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我在她的手心里放了一枚,她咯咯笑起來:“周得幾時去拾蛋啦?也不多拾幾個?!?/p>

        我自顧自剝剩下的兩枚蛋,復仁眼巴巴看著,頭湊得很近,鼻子里的氣呼到我的手背上,癢癢的像蟲子爬。我把剝好的一個放進他嘴里,他幸福得閉上了眼睛。

        我又問他:“誰給你蛋吃的?”

        “小三?!?/p>

        “不對?!?/p>

        “小三哥?!?/p>

        “不對。再說不對就不給你吃了?!?/p>

        復仁的嘴角粘著蛋黃末子,他望了我好一會兒,像是終于想起了什么,答道:“是……周得?!?/p>

        “老爺問起來呢?”春梅問復仁,她的嘴角也粘著蛋黃末子。我伸手去抹,她脖子向后一縮,躲開了。春梅伸出舌頭在左邊嘴角轉(zhuǎn)了半圈,在右邊轉(zhuǎn)了半圈,又上下舔了一下,繼續(xù)問復仁:“老爺問起來,你怎么說?”

        這三歲的娃娃緊緊盯著剩下的那枚鵪鶉蛋,我假裝要放進自己嘴里,他張著手啊啊地叫了起來。

        “你說了我就給你?!?/p>

        復仁跳起來想抓住我的手,可是我舉得更高,他的雙臂在空中揮舞,嗓門如同刀下的羊羔一般響亮。

        春梅說:“給少爺吧?!?/p>

        復仁揮著拳頭向我砸過來。他越這樣,我越是不給。他被自己的腳絆了一下,坐倒在地上。他想了想,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干什么你!”春梅一把將我推開,扶起復仁,那條絲綢尿布此刻滾滿了塵土,她撣了一下就塞回原處。

        “少爺,莫哭了,莫哭了,你看那是什么,莫哭了?!?/p>

        少爺傷心透了,透過閃爍的淚水他發(fā)現(xiàn)春梅手指的不過是一條過路的黃狗,哭得更加用力了,小肩膀一聳一聳

        的。我盯著他那張撐圓了的小嘴,不由得心生厭惡,把蛋連殼塞了進去,一轉(zhuǎn)身走啦。

        夜飯后我坐在井沿上,太陽已經(jīng)落山,天邊的晚霞正在變紫。父親坐在屋檐下剔牙,窮人家吃不上肉,他還學著黃員外的樣子剔牙,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四下里都是窮人,嘖嘖得再響給誰聽?我家進屋靠墻有條細細長長的青竹板,每天傍晚,他都會舉起柴刀從中間劈出一絲當作牙簽,日子久了,青竹板兩頭完好如初,腰身卻像弓一樣凹進去,細得快要斷掉。母親坐在廚房里的板凳上,等待鐵鍋里的水開,灶塘里的柴草劈劈啪啪響著,火光在她的瞳孔里搖曳。每天的這個時候,母親都那樣坐著,她那么瘦,那么安詳,仿佛年前去世的外婆,大概她也在想哥哥吧。

        我有兩個哥哥。大哥長我七歲,在我的記憶里他身材不高,有著父親一樣黝黑的膚色,他力氣很大,而且做事不顧死活。收稻子的時候,母親帶著夜飯站到田埂上招呼我們,父親直起腰,我便隨他來到母親面前。大哥還在田里,我們喊他,他遠遠地答應一聲,卻并不停下,月亮升起來,飛舞的鐮刀閃爍著銀色的光芒。

        大哥是吃苦的命,他像大人一樣干著所有的活,也像大人一樣沉默不語,直到十五歲他終于離開了田野。那一天我從河邊回來,看見大哥端正地坐在屋里,雙手搭在膝蓋上,他穿著我從未見過的淺藍色的衣服,衣服有點大,使他看起來肥胖而好笑。我摸著他的袖子問:“你穿成這樣子,要去唱戲么?”

        大哥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父親咳嗽了一聲,我才發(fā)覺有些不對勁,父親的臉上籠罩著一團烏云,母親的眼睛腫了,仿佛大哭過一場。后來我才知道,大哥當兵了。因為蒙古人騷擾,北方戰(zhàn)亂,村里必須出五名青年男子,大哥便是其中之一。父親去找黃員外求情,黃員外眼皮眨也不眨,說:“這樣的事情每家遲早要輪到的,為國盡忠是你兒子的福氣。再說你還有一個兒子在,傷心什么。”

        大哥是第二天早上走的,從此再無消息。我很思念大哥。他在哪里呢?除了樂安村,我哪里也沒有去過。我知道東西南北,但是北方有多遠呢?北方的北方又在哪里?

        二哥比我年長五歲,生出來才半年就死了,也埋在西邊的小山上,一尺高的墳頭壓了塊巴掌大的青石,算作標記。山上那么多壓了青石的墳,遠遠望去像一個村莊,究竟哪一個才是二哥的?母親從來不會認錯。我有時候一個人去看二哥,每次走了很久以為找不到了,卻已經(jīng)來到了他的面前,仿佛他一直在等我似的。母親說二哥是個眉眼清秀的孩子,手指又細又長,長大了不是握鋤頭的,是要當秀才去的。秀才我見過一個,鄰村就有,是個油光滿面的胖子,我才不想二哥當秀才,然而他應該是什么樣的呢?坐在他的墳邊,可以望見整個樂安村,有一次望著望著我睡著了,夢見了二哥,他有高高的個子,一雙好看的丹鳳眼,他瞇瞇笑著,用細長的手指撫摸著我的頭頂,像春風吹拂。

        沒有兄長的家有些寂寥。天色越來越沉,父母和我在昏暗中各自坐著,并不說話。我有些后悔把鵪鶉蛋都給了復仁和春梅,反正也是周得撿的,我?guī)退隽四敲炊嗍虑?,吃他幾個蛋也不過分;家里沒有什么可吃的,拿幾個蛋回來至少能讓他們高興些吧。不知周得還有沒有蛋?

        周得租的田離黃員外家的后門不遠,他也在那里住。田邊那座低矮的茅草棚子四處漏風,冬天和冰窖一樣冷,還會被雪壓破屋頂,可是周得不怕。有一年他起夜跑到屋外,正哆哆嗦嗦尿著,突然聽見轟的一聲,回頭一看,屋頂像被人踩了一腳似的露出個大窟窿。周得常常說起這件事情:“娘的,那窟窿可真大!多虧老子命大,晚一步就壓死了?!彼碾p手在空中比劃,將窟窿越比劃越大。換了別人,這樣的房子怎能住呢?周得進門后一聲不吭拽出濕被絮,抖了抖上面的雪花就裹在身上,躺在角落里一直睡到了天亮。

        此刻我正站在他門前,草棚里黑魖魖的,一股霉味撲鼻而來。這樣的破地方,我才不樂意進呢,我喊:“周得!”連喊了幾聲,聽見他在田里答應,田雞的叫聲隨之停了一刻,四下里忽然靜極,又忽然恢復了嘈雜。一只小蟲飛來停在我的手臂上,它爬了幾步,有點癢。月光下它通體灰白,樣子像大螞蟻,卻長著一對翅膀。我用手捉它,那對翅膀竟然脫落了,大螞蟻顧不上翅膀只管逃命,好像翅膀是借來似的,這讓我有些生氣,弓起食指將它彈飛了。

        周得從田里出來了,大腳板拖泥帶水。他把一個細口的竹簍放在地上,過來和我打招呼?!澳銇淼谜菚r候?!敝艿弥钢窈t說,“有好吃的了?!敝窈t里悉悉簌簌的,傳出呱呱的叫聲。我說:“要死啊你,連田雞都吃!”田雞怎么可以吃呢,誰吃了誰就會肚子疼得要死,嗷嗷亂叫,滿地打滾。

        他把手伸進竹簍捉出一只巴掌大的田雞給我看,田雞的肚皮豐滿雪白,大腿如人的手指一般粗壯。“好吃著呢。你看,多肥!”我說我不要田雞要鵪鶉蛋,他把田雞丟回竹簍,擺擺手說沒有了,又問:“那些蛋,復仁愛吃么?”

        “他愛不愛吃關(guān)你什么事?”

        “吃了就好,吃了就好。”周得盯著我的眼睛,嘿嘿笑了。他找出一把小刀,走到旁邊殺田雞去了,皮肉分離發(fā)出咝咝的聲音讓人渾身發(fā)麻。難道他要復仁也吃田雞么?我坐不住,要走,周得說:“吃了再走,好吃著呢?!?/p>

        “吃死你!”我走到小河邊,在那里坐了一會兒,看天上的銀河?;丶业臅r候,我朝黃員外家望了一眼,那里的燈光是全村最亮的,再高的墻也擋不住。墻外的田野里也有一小團火,我知道那是周得,他在烤田雞吃,隱約有肉香隨風飄來。我舔了舔嘴唇,又罵了一句:“吃死你!”

        周得是個怪人,窮得要死,卻從來餓不著自己。他什么都吃,隨時隨地都在找吃的,天上飛過一只鳥,他也會仰頭看半天,發(fā)牢騷說怎么沒有把彈弓帶在身邊;半寸長的小魚游過,他彎腰下去撈,鼻子貼著水面,非要一條一條抓出來燉成魚湯喝。下大雨的時候,龜呀鱉呀的都爬出來,有時候跌進人家屋后的糞缸里出不來,那臭烘烘的東西誰還肯要?周得在竹竿上扎個小網(wǎng)滿村走,看見困在糞缸里的龜鱉就撈出來??偹闼矔缘谬}齪,捉來后關(guān)進竹簍丟進河里,半浮半沉的過幾天再撈出來,洗也洗干凈了,吐也吐干凈了。下鍋前他會喊我,我多半會去,不過只是想聞一聞是不是煮出來還有臭味,等他揭開鍋說可以吃了我便走開,雖然聞不到什么,可想想總還是臭的,這樣的東西只有周得肯吃,而且吃得津津有味。

        周得烤的蛇肉我是吃的。那東西香得很,咬下去一絲一絲冒著油,一點也不膩。我一邊吃一邊納悶:這么好吃的東西,為什么誰都不吃呢?

        “活該他們挨餓?!敝艿盟南聫埻?,“要是有點酒就好了?!?/p>

        周得喜歡酒,也喜歡耍酒瘋。他和別人賭錢,終歸有贏的時候,有時逮著畫眉什么的也能換錢,那一天他便去喝酒,喝完了開始胡言亂語。大家都笑他花癡,因為他把別人家的老婆說成是自己的,說某年某月某日和她們做過什么。誰都知道他是個十足的孱頭,嘴上活絡,真遇見了女人卻嚇得不敢亂動,也就任由他說,圍住他聽笑話。被點名的那家男人往往熬不住,操起扁擔抽他屁股,周得連滾帶爬,一邊喊疼一邊說:“好啦好啦把我女人給你還不行嗎?”

        周得喝多了什么話都敢說。有人問他:“說來說去都是你的女人,黃員外的你碰過么?”

        “碰過,碰過?!敝艿谜f話頭也不抬。

        “大夫人也碰過?”

        “碰過,她半夜里跑到我家里來非要和我睡覺。我不肯,嫌她老?!?/p>

        “如何老法?”

        “這里,這里,摸起來像柄草耙子?!?/p>

        眾人笑起來,周得躺在樹下的泥地里也笑個不停。

        “二夫人呢,你碰過么?”

        “二夫人?”周得抬起耷拉下來的眼皮,忽然響亮地罵道:“二夫人也是你問的?去你媽的?!?/p>

        “為何大夫人可以問,二夫人問不得了?”有人竊笑。

        “二夫人,二夫人……”周得又軟下來,開始變得口齒不清,嘰嘰咕咕不知說了些什么,后來他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背上屁股上沾滿了土。

        “為什么二夫人問不得?”周得清醒的時候,我也這樣問他。

        “以后你就曉得了。”

        “以后是什么時候?”

        周得想了想,說:“明年吧?!?/p>

        “明年什么時候?”

        我的腦袋挨了他一巴掌,我也還了一個:“說,明年什么時候?”

        周得仰起腦袋望著天空,又來回掰了掰手指,眼睛里漸漸有了神采。

        “明年夏天?!彼褡兞藗€人,臉頰的肌肉都繃起來了。

        我說:“周得你怎么啦?”

        周得沒有理我,繼續(xù)說:“明年夏天。七月間?!?/p>

        說這話的時候正是去年清明之前,我獨自去看二哥,在山上卻遇到了周得,他說他來看老娘。我們在墳堆里亂逛,我拉著他采剛開的杜鵑,不知怎么來到了圣金墳前。我從懷里抽了一枝杜鵑放下,周得也挑了一枝。后來我見了二哥,把半捧紅彤彤的花都給了他,可是周得一直沒有找到他老娘,在山上胡亂轉(zhuǎn)了一圈就回村了。我們在路上打了一條黑蛇,用樹枝挑著,回周得那里烤著吃了。

        一年轉(zhuǎn)眼過去,大哥留下的長褲還是得卷了褲腿才能穿,不過現(xiàn)在可以少卷一層。我發(fā)現(xiàn)自己瘦了很多,走路總覺得褲管里空蕩蕩的,母親每次見了都會心疼地說:“怎么辦呢,你這樣長下去,就會像晾竿一樣了?!蔽抑浪龘氖裁?,她怕我沒吃的餓壞了身體,然而和周得在一起我就不會挨餓,只是我不能夠把那些吃的帶回家,除了鵪鶉蛋,父母不吃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現(xiàn)在是五月,樹上已經(jīng)落了夏蟬,稀稀落落地叫。我和父親在田里除草,脊背彎得和弓一樣。我直起腰,太陽很高,不算太熱。走上田埂,那里擺著一個陶罐一只瓷碗,陶罐里有水,是早上帶來的。我給自己倒了一碗,剛喝一口,看見有個人向我走來。那人看起來有四十歲,長著一副鐵青的馬臉,下巴上的胡須有半尺長,硬撅撅的,頭頂還梳了個髻子,他穿著一件褪色的青藍短袍,下擺已經(jīng)卷了邊兒,臂彎里躺一把拂塵,背上鼓鼓囊囊有個大包袱,插著一把桃木劍。

        原來是個道士。

        “這位小哥,”道士走到我面前,“此地是樂安村么?”

        我點點頭,心想,他的聲音倒很洪亮。

        道士笑了笑,并沒有走開的意思。我抬起頭,他的胡須像枯草一樣沒有光澤,嘴唇干得起了皮。我把碗遞給他:“喝水?!?/p>

        他道聲謝,伸出雙手捧過去,把臉埋在里面咕嘟咕嘟地喝。喝完了,他把碗還給我,額頭的垂發(fā)還粘著水珠。又倒了一碗給他,他嘿嘿地笑出了聲:“小哥心腸真好,給你算個命吧?!?/p>

        喝完了水,他把碗放下,端詳我的五官,又拉了我的左手看,嘴里念念有詞聽不清說了什么,只讓我覺得好笑。最后,他問我:“你的生辰八字,知道嗎?”

        我站起來,沖著地里喊:“我父,你知道我的生辰八字嗎?”

        父親的身體從稻田里升起來,他愣了愣,向我走過來。他對道士欠了欠身,問:“道長有事嗎?”

        道士也還了個禮:“沒事沒事。剛才向這位小哥問路,小哥賜我水喝,實在感激。我愿為他算一卦,但不知他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我滿懷期待地望著父親,他伸出大手撓了撓頭發(fā),堆出一臉的笑:“這……這得回家問小三的母親。”道士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讓我為父親羞愧不已,連自己兒子的生辰八字都說不清楚,怎么會有這樣的父親呢?

        我對道士說:“沒有生辰八字,還可以給我算命么?”

        道士擺了一下拂塵:“沒有八字,只是算了一半。一半的命,你可愿意信?這幾天我住在你們村里,你問來了八字再來找我。”說罷,他大步走了,走了很遠還向我揮手。

        母親把我領(lǐng)到灶臺背后,被熏黑的墻上寫著三行歪歪斜斜的小字,說:“這是你大哥的,這是你二哥的,這是你的。你的生辰八字?!蔽覀冞@幾個村只有一個接生婆,姓孟,被叫作孟大娘的,自二十歲開始以此營生,現(xiàn)在倒有六十六歲了,不僅兩位兄長和我托了她的手法,甚至我的母親也是由她接生的。孟大娘有個習慣,每次迎來一個孩子,都要讓她的男人,一個算命的先生,把孩子的生辰八字寫在那家的灶臺上,說是這樣不會忘了,以后若要算命便可抄了那八字找去他們家里。因為怕破費,我家的那三個八字一直寫在那里,從未動過一次。大哥當兵的時候需算一卦的,可是那時候孟大娘的男人已經(jīng)死了?,F(xiàn)在,因為道士的出現(xiàn),母親又找到了這三行字。

        她不識字,父親不識,我也不識。母親把門邊的那條青竹板拿過來,從灶塘里撿了一截炭,試了一下,在竹片的反面描起墻上的那些字。描了幾筆,她說不行了不行了,眼睛花了。她怕描錯,便把炭交給我。我蹲在灶邊忙了半晌,把屬于我的八個字都描了上去,看起來似乎沒有錯。交給母親看,母親很高興,連說我像二哥一般聰明,笑了一會兒,她又說:“把你大哥的也描上去吧,一起讓那道士看看。讓他算算你大哥什么時候回來?!?/p>

        傍晚我捧著竹片去找道士。大家都說道士在黃員外家里吃飯呢,我便在黃員外門外等。他家的門關(guān)得死死的,里面雖然亮著燈卻沒什么動靜,像是死了人,他們一定是在最里面的院子里吃飯,所以聲音才傳不出來。復仁那么愛哭,為什么不哭一聲呢?他的聲音一定能傳出來。此刻道士應該正坐著喝酒吧,黃員外在一旁陪著,復仁肯定在那里,春梅伺候著少爺。黃員外找道士來干什么呢,不就是為了給自己算命,給寶貝兒子算命?

        一直坐到天黑。他們家有人出來,我問了一句,他說道士今夜在里面睡了,不會出來了。我有些掃興,拍拍屁股去找周得。他的茅草棚沒有亮光,可是月亮底下遠遠就能看見周得挑著什么從屋里走出來。

        “周得!”我喊了一聲。

        他卻好像沒有聽見似的,自顧自向地里走,走得很快。我又喊一聲,他的背影離我愈加遠了。我有些生氣,罵道:“聾了你!喊你呢!”

        周得頭也不回,一前一后兩個擔子晃晃悠悠,身子向前聳著,簡直是在跑了。我抓了塊石頭扔他,太遠了扔不中,便走到茅草棚門前的土灶前。揭開鍋一看,什么也沒有,灶也不熱,今天他沒得吃了還是早吃過了?難道他見了我來,把好吃的都藏起來了?我不是小孩子,天天纏著他要吃的喝的,平日里他對我嬉皮笑臉的,今天怎么躲起我了?他走得那樣快,好像挑著珍珠瑪瑙似的,可他哪有什么珍珠瑪瑙啊,恐怕一輩子見都沒有見過一個。大概他做了壞事,偷了人家的糧食了吧?他從自己家里出來,難道是在里面先藏了再偷偷運出去賣?

        莫非周得真偷了東西?我興奮起來,兩步跨進他的茅草棚,正想搜查一番,不料腳下一滑,“哎唷”一聲跌坐在地上。鬼曉得周得做了什么,好端端的地上有一灘薄薄的爛泥,我便跌在那里面了,滿手滿屁股濕漉漉粘乎乎。我爬起來,狠狠踹了房門一腳,跑回家去了。

        我的八字是戊午已未丙子甲午。我雖不識字,聽道士念一遍卻記住了。坐在祠堂外的大樹下,只見他舉著青竹板,瞇縫著眼,一邊念一邊微微點頭,似乎非常愉快。他說:“你也是個好命啊!”

        “怎的好法?”我問。

        “方圓千里之內(nèi),只有復仁的命比你好?!?/p>

        “復仁是個什么命?”我追問下去,道士卻再也不肯說了,只留下兩句話給我:

        豹變成文采,乘龍福自來

        他把這兩句抄在黃紙上,念給我聽。我問什么叫做豹變,道士捋捋胡須說:“小哥莫急,等到復仁成了勢,你自然知道了?!?/p>

        我似懂非懂,他說話拐彎抹角,既然給我算命,卻不說我的命好在哪里、以后要做什么,虧得他不受我錢,若強要我的,非拔了他的胡須不可。又問大哥什么時候能回來,道士也寫了一句話:

        他鄉(xiāng)若相逢,無非死與生

        我問道士什么意思。

        他說:“你去找他?!?/p>

        “去哪里找?”

        “去找你大哥。”

        道士微笑著,整整齊齊疊好黃紙遞給我,我沒好聲氣地接了,打算回家以后交給母親。

        忽然他輕聲叫道:“煞星來了?!?/p>

        “什么煞星?”我問。然而道士不說話,順著他的視線,我看見周得扛著一根細竹竿走路,正向我這里張望。我向他揮了揮手,他也揮了揮手,很快走遠了。

        “為什么叫煞星?”我又問。

        “他叫什么?”道士好像沒有聽見我的話,繼續(xù)說自己的。

        “周得?!?/p>

        沉默片刻,我問:“你來樂安村干什么?黃員外請你來的?”

        “我自己來的。樂安村是要來的?!?/p>

        他用手輕輕趕著蒼蠅,目光垂在地上,那里有一對長著翅膀的大螞蟻,和我前些天所見的一模一樣,這陣子這東西似乎越來越多,到處都有,連我家也有了,當時正在吃夜飯,有一只落在桌上,父親舉起碗壓過去把它壓死了,他繼續(xù)喝著稀粥,發(fā)出響亮的聲音。

        這東西還在爬,道士問:“你可知道這叫什么?”

        “螞蟻?!?/p>

        “這個不叫螞蟻,叫棚蟲?!?/p>

        我用手去捉“棚蟲”,它爬得飛快,既然長了那么大的一對翅膀,為什么不飛???我捉它在手掌里,那翅膀又脫落下來,它嚇得要死,哪里顧得這些,從手心向我手指間爬,爬到頂發(fā)現(xiàn)沒有了路又折返,經(jīng)過手腕沿著手臂向上爬,它的觸角顫動,活像戲子頭戴的花翎,它的六條細腿又黑又長,怪癢癢的。所有的螞蟻都這樣爬,在地上這樣爬,在樹上也是這樣爬,我還從沒見過不這樣的呢。

        我揚起手臂,對道士說:“什么棚蟲,這不是螞蟻嗎?”

        他搖了搖頭,伸出拂塵搭過來擋住了螞蟻的去路,螞蟻爬上去,他便把拂塵移開,垂到地上,任它驚惶失措地逃走了。螞蟻鉆進草里,馬上看不見了。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此刻道士竟然滿臉愁容,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愿得棚蟲逃命去,天許我度今朝無?”

        我聽不懂,卻也覺得一陣寒氣,嚇得不敢多說話。這時有人喊:“道長!”是春梅的聲音,轉(zhuǎn)眼間她跑過來了,停在我們面前喘著氣,微微隆起的胸脯起伏著,看得我忽然臉紅起來。

        “道長,老爺請你過去。時辰到了?!?/p>

        道士站起來,對我笑了笑,隨著春梅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過身說:“小哥,明早你去河邊尋我?!?/p>

        春梅也回過頭,沖我做了個鬼臉,我也做了一個,她咯咯笑起來,轉(zhuǎn)身和道士一起走遠了。

        周得扛著細竹竿,又是向河邊走,必然釣魚去了。果然在那里見到他。他紋絲不動站在岸上,竹竿向前探出,懸著一絲銀色的細線。他向我做個手勢要我別作聲,我躡手躡腳走到他身邊。太陽很大,周得臉上曬出了汗,他盯著水面,眼睛眨也不眨,小聲說:“有個大的?!?/p>

        不一會兒,水面上的浮子動了一下。

        竹竿穩(wěn)穩(wěn)地懸在半空,一只豆娘拍打著紅翅膀停在了細梢上。

        “它在試我。絕對是條大的?!?/p>

        浮子微微動了幾下,又不動了。

        我說:“什么大的,早把魚鉤上的蚯蚓吃掉了,跑啦!”

        “別出聲!”周得壓低了聲音,眼睛依然盯著前方。

        我站累了,坐下來,撥弄地上的草。

        不一會兒,我聽見他說:“有了?!?/p>

        豆娘不知何時已經(jīng)飛走,此刻的細梢變成了一張小弓,被銀線越拉越彎,繃直的銀線一直插進水里,仿佛水底有一只大手正用力將它拖進去。周得緊緊攥著竹竿,身子慢慢向后撤,慢慢收著線。水底的那只手煩躁起來,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想把線甩掉。周得順著它,放開一尺線,又一點一點把它拉近,整根竹竿變成了弓。

        如此來回幾次,周得一聲喊:“起!”

        一條金色的鯉魚,足足有兩尺長,從水中躍起,隨著銀線在空中畫出一道弧光落在了草地上。我撲過去摟住它撲彈的身體,沒想到它還真有勁兒!

        回去的路上,周得說:“待會兒我分半條給你,你拿給你爹娘。這東西補著呢?!?/p>

        鯉魚的下頜穿了草環(huán),拎在周得手里,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這么漂亮的鯉魚,比年畫上的還要好。我伸出手拍打它的肚皮,它用烏黑的眼珠望著我,不服氣地甩了甩尾巴。

        “祠堂那里和你一起的人是誰?”周得忽然問。

        “一個道士,會算命,胡說八道的。黃員外還請他喝酒呢?!?/p>

        “哪來的道士?”

        “不曉得。對了,他說你是個煞星?!?/p>

        “我?”

        “是。你來的時候,他說,煞星來了?!?/p>

        周得的臉漲得通紅,半天才罵出一句:“他媽的臭老道,老子犯著他了嗎?”

        “牛鼻子老道盡瞎說。你別信他的。”

        翻過一個小坡,周得的茅草棚就在眼前了。那么破落的地方,今天竟然圍了五六個人,他們動手動腳,把柴火垛也拆了。周得飛奔過去,把魚摔在地上,吼叫著:“干什么你們!”他揮起拳頭要打人,卻被三四個人按住了。

        周得大喊:“干什么!干什么!”

        這幾個人是黃員外的家丁,為首的叫宋老四。宋老四來回踱了幾步,說:“周得你別不服氣,老爺叫我來看望看望你?!?/p>

        “來看我干什么?”周得動彈不得,趴在地上仰著頭,眼睛里布滿血絲。

        “你以為老子樂意來你這破地方?”宋老四說話慢條斯理,“老爺說要看看你交不交得起租。你說,你交得起么?”

        有人從茅草棚里出來,說:“什么也沒有?!?/p>

        宋老四干笑一聲:“切,窮光蛋?!?/p>

        他們又折騰了片刻才走,順便拎走了那條鯉魚。

        沒等他們走遠,周得沖進茅草棚,我也跟了進去。里面雖然沒什么東西卻也一塌糊涂,木板床塌了,破棉被團在地上,沾滿了泥。墻角有個木頭的大箱子,看起來快要散了架,敞著口,里面扔著幾條舊布片,周得蹲下身子撫摸著木箱,他仔細察看著,又朝里推了推。

        他站起來,發(fā)現(xiàn)我還在,罵道:“你在這里做什么?滾!”

        本來我想安慰周得兩句,不料他這樣對我,我也非常惱火,想也不想就走了。

        十一

        聽說我命好尤其和黃員外的兒子差不多一樣好,母親非常高興。她說:“三兄弟里面死的死、走的走,爹娘以后要靠你了?!?/p>

        我挺直了身子說:“娘,等我發(fā)財了,就蓋一個大宅子,比黃員外的還大,把你和爹養(yǎng)起來?!?/p>

        母親笑起來,眼角的皺紋比往日更深了。

        “你問了大哥什么時候回來嗎?”

        我指著那張黃紙說:“問了。上面也寫著呢?!?/p>

        “說什么了?”

        “老道說,只要我去找大哥,就能找到。娘,我什么時候去找大哥?”

        母親沉默了半晌,說:“以后吧。說不定,哪一天你大哥自己就回來了。”

        母親這樣說,是不讓我走。我若走了,家里就沒有一個兒子了。我不應該走。

        可是一想到要離開樂安村我就激動不已,我希望走得越遠越好,直到走出十萬八千里再也走不動了,大哥就在那個地方等著我,我認出他的時候他會哭吧,我也會掉眼淚,之后我拉著他的手回家,繼續(xù)走十萬八千里。

        夜里躺在床上,我總在想這些事情,想自己將要看見怎樣的風景,怎樣的高山和河流,會遇見怎樣稀奇古怪的人,一路上要吃什么,需要帶幾雙草鞋,要不要帶上大哥留下的破棉襖。這些念頭真令人興奮。一轉(zhuǎn)念我又會想,這一去該有多久,一個月,一年,還是兩年,三年?如果迷了路,是不是再也回不了樂安村、回不了家了?父母該怎么辦?當我終于回到家里,他們會不會已經(jīng)不在了?難道以后再也看不見他們?

        我越想越難受,淚水順著面頰流淌下來。夜已經(jīng)很深了,窗外月光慘白,棗樹的黑影在風中微微搖晃,夜鳥聲聲叫著,有些揪心,父母的房間里鴉雀無聲,父親應該打呼嚕才對呀,可是此刻他也悄無聲息。不會出什么事情了吧。我害怕起來,下了床穿過中堂,倚在門口向里面張望。在這里可以聽清楚他們的呼吸,父親的粗濁一些,母親的細微,我望著并肩躺著的他們,不禁愧疚萬分。母親翻了個身,嘴里發(fā)出含混的聲音,我急忙跑開,不小心撞翻了橫放的板凳。驚醒的母親大聲問:“誰?”

        我不知如何作答。

        母親又問:“三兒?”

        我急忙答道:“是我,母親。”

        “怎么了?”

        “沒事,有老鼠,我打老鼠呢。”

        母親嘆了口氣:“家里什么時候沒有老鼠?夜了。睡吧。”

        我“哦”了一聲重新躺在自己的床上,母親也躺下了,父親聽見我們說話,嘟囔幾句,打起了呼嚕。

        十二

        清早打完水我就去了河邊。道士要我在那里等他,可是河岸上什么也沒有,卻看見春梅抱著一盆衣服來了,蹲在水邊拍拍打打。我問她道士去哪兒了,她說道士昨天下午就走了,說有要緊事,留也留不住。

        “他要我在這里等他。你也聽到的?!蔽艺f。

        “他騙你,你也信?!?/p>

        “他還給我算命了呢?!?/p>

        “他給黃員外全家都算了命呢?!?/p>

        “他怎么說?”

        “我只聽他說復仁是個好命?!?/p>

        “如何好法?”

        “就是好唄!他也沒說。”春梅有些不耐煩。

        “其他人呢?”

        “不曉得。他們不讓我聽,老道拉著黃員外進了里屋,誰都不讓進去。兩個人在里面嘀咕了半天?!?/p>

        “什么命這么神神道道的。他給你算了沒有?”

        春梅搖搖頭:“我哪有這么好的福氣,他給我算我還不樂意呢!”

        她舉著棒槌,拍打著眼前的一條白被單,被單上有一團暗黃的漬。

        “復仁又尿床了?”

        春梅不說話,只是干她自己的活。她的劉海垂在額前,隨著身體的擺動微微顫著,像柳絲一樣柔軟。我伸出手,想摸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那么柔軟。春梅瞪起眼:“干什么你!”

        我說:“別動,你頭上有個蟲兒?!?/p>

        春梅尖叫起來:“快,快捉了走!”

        我要她別動,她果然不動了,我伸手的時候,感覺到她鼻尖里透出的溫熱,我故意慢悠悠地,她著急地催我,又不敢亂動。她問捉到了嗎,我只答沒有,摸了摸她的劉海,摸了摸她的額頭,又摸了摸她的頭發(fā)。

        她明白過來,一巴掌拍在我的手上。

        “干嘛打我?”我縮回手,又伸過去,“你看你看,手指印兒都打出來了?!?/p>

        春梅瞪著我,忽然笑了:“該打。打死你?!?/p>

        “你再打一下試試。”

        她舉起手,我便將她的手腕握住了,她伸出另一只,也被我握住了。她的手那么小,根本逃不出去。她要我放手,我就是不放,她皺起眉頭,因為用力臉憋得通紅,她張開嘴想咬我,哪會被她咬著?

        我笑瞇瞇等著她求饒,她卻“哎呀”一聲。順著她的視線,我看見復仁那張洗不凈尿漬的被單順水漂走了,河水湍急,那團白色的影子已經(jīng)到了河心,有十幾步那么遠了。

        春梅掙脫了我的手,喊道:“都怪你!愣著干什么,幫我拿回來,快?。 ?/p>

        我慌忙站起來,向下游奔去。跑出三百多步,正愁追不上它,只見那張被單向著對岸的一株大柳樹去了。那株柳樹朽了一半,樹干橫著伸出,好像平躺在水上似的,一些枝子索性浸在河里,復仁的被單迎向它們,終于被那些枝子掛住了。

        十三

        脫得只剩褲衩,我走進水里。水有點涼,讓我打了個寒戰(zhàn)。今天是個陰天。

        我越走越深,河水漫過半截小腿,又漫過了膝蓋。腳底下是松軟的河泥,又滑又膩,泥里藏著碎石頭、爛樹枝和河蚌殼,每一腳踩下都得小心。

        水漫到大腿根,風嗖嗖吹過,真涼啊。

        我停下來。

        春梅喊:“怎么不走了?”

        “水太深,走不成了?!?/p>

        “你會游水,游過去??!”

        “水太涼了?!?/p>

        “小三哥,你游過去,我求你?!?/p>

        春梅眼睛通紅站在岸上,雙手絞在一起,眼巴巴看著我。上次她打碎一個花邊瓷碗,大夫人一掃帚劈過去就在她腿上劈出道血印,還罰她餓了兩天飯。這次丟了被單,黃家人對她怎會客氣?

        “小三哥……”春梅發(fā)著抖,說話透出哭腔。

        可是水實在太涼了,我擔心會抽筋,夏天游水搞不好都會抽筋,何況是現(xiàn)在。倘若為了一條尿濕了的被單淹死在河里,可就太劃不來了。

        這時春梅哭起來了,眼淚嘩嘩地往下淌,她的哭聲不大,卻讓我的心一下軟了。我說:“好了好了,我游過去就是了?!?/p>

        我伏下身子鉆入水里,一邊游一邊想,換了別人,我才不過去呢。很快游到了柳樹邊,它正老朽得不行,想抓住個枝子,那滑膩膩的卻徑自爛了漂走。我摟住樹身,騎在上面,俯身去勾復仁的被單。

        除了柳枝,水底好像還有什么東西掛住了被單,用力扯了幾下,柳枝應聲斷了,被單浮起一些,帶出半截褐色的木條。伸手去捉那木條,卻發(fā)現(xiàn)是把桃木劍,和道士背上背的一模一樣,為什么他不要了,正好拾來讓我耍耍。握住劍身向上提,不知為什么那劍沉得很,仿佛被施了妖術(shù)。俯下身子用力一拔,劍柄出水,竟是一只慘白的手!那只手握得那樣緊,一頭黑色的亂發(fā)隨之沖上水面。

        我僵在那里,依然提著那把劍,那只手,那個頭顱。

        道士。是那個道士。

        他緊閉著泡腫的眼睛,面目鐵青,牙關(guān)緊咬,下巴的胡須貼成一撮,顯得無比兇惡。

        他變成了水鬼。

        春梅尖叫一聲,我松開劍。

        道士重新沒入水中。

        十四

        道士被撈起來之后擺在河岸上,寬大的道袍緊緊裹著他的身體,他腰身挺直,肚皮卻向天空隆起。幾乎全村的人都聚集在他的身旁,議論紛紛,小孩子透過人群的縫隙向內(nèi)張望。黃員外也來了,他神情緊張,幾乎是在打哆嗦。宋老四蹲在道士身邊驗尸,撥弄道士的頭顱和脖頸,把道袍掀開露出青白的皮肉,又將他翻身查看了一遍。

        黃員外問我話,嗓音依然像只羊。我一邊回答一邊看春梅,她抹著眼淚,早已泣不成聲。

        問完了話,黃員外的目光在人群里搜索,他望了半天才說:“周得在哪里?”

        有人大喊:“周得!周得來了沒有?”

        “老爺我在這兒呢。”人群里擠出個人,果然是周得,他光著粘了黑泥的雙腳,像是剛從地里出來。他走到黃員外面前弓下了腰。

        “老爺?!?/p>

        “昨晚你到哪里去了?”

        “我在家睡覺?!?/p>

        “不曾外出?”

        “不曾。”

        “可有人為證?”

        “我在屋里睡覺誰能看見,除非是賊人?!?/p>

        “既然無人為證,你也可作一次賊人?!秉S員外的聲音低沉得讓人害怕。

        周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老爺,周得不敢!周得不敢?。⑷朔呕鸬氖虑槲易霾粊?,砍頭的罪砍頭的罪??!周得再窮再傻也不敢去做呀!老爺不能冤枉我?。∥也徽J識他呀,和他無怨無仇好端端干嘛要殺他?老爺周得再傻也知道殺道士要受天譴遭雷劈的呀,老爺我實在不敢呀!不能冤枉我呀!今年的租我一定還上,不能因為我還不上租老爺就把我往死地里推呀!老爺你不能這樣冤枉我啊!”

        周得抱住了黃員外的小腿,撕心裂肺地嚎叫起來。黃員外想掙脫卻掙脫不開。

        “與你交租有什么關(guān)系,周得你莫要亂講?!?/p>

        周得抱得更緊:“我一定把租還上,老爺冤枉呀!”

        黃員外揮揮胳膊,幾個人上來掰了周得的手,將他拖到一邊摁倒在地。周得滿臉是土,像畜生一般扭動著身體,嘴里發(fā)出令人害怕的哀嚎。黃員外拍打著自己的袍子,啪啪地響。人們交頭接耳,我看看母親,她讓我靠在她的身上,雙手撫摸著我的頭頂。

        “老爺,那老道不是打死的,怕是淹死的?!彼卫纤尿炌晔÷曊f。

        黃員外抬起羊眼睛。周得不再發(fā)出聲音,呆呆地望著宋老四。

        “沒有傷。喝飽了水,只能是淹死的?!崩纤恼f。

        黃員外閉上眼睛,好一陣才睜開。他問周得:“昨日下午你在何處?”

        周得在塵土中抬起頭:“老爺,我在河邊捉魚?!?/p>

        “可有人證?”

        “有啊?!敝艿蒙斐鍪种钢遥骸靶∪?!我弄到一條大魚,你看見的,鯉魚,那么長,是不是?”

        我點點頭。

        他又指著宋老四:“魚被你拿走了!你也看見了!老爺你們晚上有沒有吃魚,魚被宋老四拿回去了呀!魚是我孝敬老爺?shù)?,宋老四你他媽的沒有給老爺?”

        宋老四罵道:“周得,你別胡說,一條破魚誰稀罕你的!”

        黃員外瞪了宋老四一眼,轉(zhuǎn)過來問我:“小三,你要講實話,昨天下午周得在做什么。莫放過了壞人?!?/p>

        母親摟緊了我:“老爺,我們家三兒為人老實不說瞎話。三兒,娘在這里,你講實話。”

        我把昨天下午的事情說了一遍,只是沒有講老道說周得是個煞星,也沒有講周得為此暴跳如雷。只要我說出來,周得必然頂了死罪,我不能說。

        黃員外問:“你所說果然是真?”

        在我的前方,被剝?nèi)チ伺圩拥牡朗砍鄺l條趴在土里,幾只蒼蠅在他干瘦的屁股周圍盤旋。

        我點了點頭。

        十五

        這件事不了了之。

        道士草草埋了,大家都說他是吃多了酒,一失足跌進河里淹死的。黃員外依然住在大宅子里不露面,只有春梅挨了頓打,求饒的聲音院外也能聽見。

        周得繼續(xù)種田,有我作證他便不死。聽說道士那天下午走了好久,黃員外才叫宋老四去周得那里--那時候我一直在周得身邊,他怎會殺了道士?若是等宋老四走了他再去追,道士早走遠了。道士為什么急著要走,是怕周得殺他?宋老四去周得那里,是道士出的主意吧。可他怎就死了?他握著桃木劍的樣子真像在和人搏斗,不然好端端的怎會掉進河里?奇怪的是,他怎死在走不出多遠的地方?那個人又是誰?道士曾要我到河邊找他,我找到他了,他卻不明不白地死了。他那句棚蟲不棚蟲的話我聽不懂,只記得他嘆的那口氣。難道他早知自己要死?他能給我和大哥算命,當然也能知道自己的死期。他算準了自己要死,那么給我和大哥算的命也不是瞎說吧,我有一個好命,只比復仁差一些,而大哥最終也能找到,他這樣說倒是很讓人高興??墒牵裁炊贾?,知道天,知道地,知道地獄里的牛頭馬面和黑白無常,如今他葬在亂墳崗里,不知上天成仙還是見了閻羅,會不會夜里來找我?

        想到這里,不禁心生涼意。

        十六

        稻子熟了,田野里起伏著金色的波浪。沒有人再提起道士的死,所有人都忙著在地里干活,天不亮就出門,天黑了也不回家。父母和我都在地里,俯下身揮著鐮刀,一干就是一天。母親的腰不好,該直起來的時候常常直不起來,疼得額頭直冒冷汗?;丶乙院笪覟樗p輕揉一陣也不頂用,她說不礙事忙過這幾天就好了,第二天又早起給我們做飯,飯后全家下地,母親的腰疼愈發(fā)嚴重,只能斜著身子走路,走得很慢。

        收完稻子,下一季的秧苗也已插入水田。村里的空地上四處曬著谷子,散發(fā)出陣陣清香。母親再也撐不住,在木板床上躺下,腰疼得快斷掉,凡事都要我照顧,連翻身都需要幫忙。母親說:“三兒,要是哪一天娘站不起來了,怎么辦?你會不會給娘端飯吃?到時候你和你爹還是把娘這個廢物扔了吧?!闭f著她開始抹眼淚,我坐在她身邊哄她,說我可以養(yǎng)活她,而且大哥肯定能回家來,到時候伺候她的兒子又多一個,家里將會多么熱鬧。聽我這么一說,母親高興起來。

        母親在木板床上躺了七天,腰疼好了許多,能下床去火灶邊做些事了。又過幾天,她便和往常一樣了。這時候,我的夏季才剛剛開始。

        到處都是稻草垛。稻草曬干之后堆成垛子,中間往往被我們這些孩子掏出空洞,泥鰍一樣鉆進鉆出,到了夜里,一派扮作山大王守著這稻草城寨,另一派扮作官兵前來滅匪,兩派混戰(zhàn),打累了,官匪一同躺在稻草垛邊休息,有時睡到天亮。小時候還有大孩子欺負我,只許我當土匪里的小嘍啰,現(xiàn)在我也成了大孩子,做了山大王。我不用像以前那樣滿頭大汗地狂奔,現(xiàn)在只要指手劃腳坐在一邊看他們揮舞拳頭。夜色里他們大喊大叫,雖然離我很近,卻像自遠方傳來。

        我的身體正在起變化,一個月間個子竟然長高一寸,洗澡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腋下多出幾根黑毛,又細又長,迎風顫動,一拔就疼,我的嗓子也越來越沙啞,他們說我講話像鴨子。這些天我常常在半夜醒來,再也睡不著,渾身難受卻說不出來為什么,只有停留在小腹的雙手讓我感覺踏實。床頭的紗囊里幾只螢火蟲發(fā)出一小團綠幽幽的光芒,一閃一閃,現(xiàn)在正是夏季最好的時候,星斗滿天,銀河潔凈,月圓時銀光傾瀉,涼風習習,這樣的日子每年都有那么十幾天,忽然間過去了,第二年還會再來。我每天在瘋在跑在叫,卻隱約覺得,這樣無憂無慮的夏季以后再不會有了。

        十七

        因為我的作證,周得一直非常感激。他捉了一只肥秧雞送來,母親沒有收,怕別人說閑話,以為我和周得串通一氣,做偽證包庇他。她對周得說:“你的秧雞我不能收,你拿回去。以后你不要找我們家三兒了,他不是小孩子了,我們家本來人就少,好多活兒等他做呢?!?/p>

        周得是個聰明人,拎著秧雞回去了。他在家一邊燒雞一邊望著田頭,等我經(jīng)過就遠遠地喊。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家吃了飯,聽見他喊,就說:“我娘不讓我找你了。”

        周得笑了笑:“我曉得。你先把雞吃了再說,以后我不找你。”

        “我吃過夜飯了。”

        “那就陪我吃吧?!?/p>

        地上有一堆草木的灰燼,炭火的紅光星星點點。周得把灰撥開露出一個淺淺的坑,又用樹枝子挑出團黑乎乎的東西。那東西在地上滾了幾圈,拍打幾下便露出青黃的底子,原來是荷葉包的。周得尖著手指去掀荷葉,說聲“好燙”,荷葉已然開了,現(xiàn)出里面燜得發(fā)黃的秧雞,肉香讓人心里一松。

        周得給我撕了條雞腿,我接過來一聲不響地啃著。他在我面前擺了一個碗,在自己面前也擺了一個,又不知從哪里拎出個葫蘆,往碗里倒出清亮的液體,是酒。他遞給我一個碗,我猶豫一陣捧在手里。他不說話,將自己碗里的喝盡了,望著我。

        我從沒喝過酒,父親曾用筷子蘸了讓我嘗卻被母親制止了,他嘆道:“酒是好東西呀!”此刻我望著碗中淺淺的酒,想像不出它的滋味。

        “不敢?”周得問。

        我討厭他眉開眼笑的得意樣子,閉上眼仰頭把酒干了,一團液體之火在口舌間燃燒,那么濃烈,又那么妥貼,它急不可待向下蔓延,胸腔、腹腔,都燃燒起來,我覺得面孔發(fā)燙,鼻孔像牛一樣噴射出熱氣。

        周得舉起自己手中的肉,要我繼續(xù)吃,又為我倒一碗酒。

        我一共喝了三碗,頭暈得躺倒在地,夜空正在旋轉(zhuǎn),暗紅色的云緩緩向西移動。閉上眼睛,我聽見周得嘿嘿地笑,他說我喝過酒像個男人了,還說以后我會一輩子與酒為伴。我不爭辯,田野里的青蛙和蟲子的叫聲仿佛細雨將我籠罩,身下的泥地越變越軟,我不斷下沉,下沉,草比我高,一只草蛉在草尖兒上望著我,它的翅膀透明閃光,天空越來越遠。酒啊酒啊,酒是好東西呀!

        不知睡了多久,恍惚間我看見周得挑著擔子來回走動,不曉得在忙什么。后半夜做了夢,我站在木橋上,河水的中央忽然涌出道士,他站在水里抬頭看著我,說道:“你總算來看我了呀!”話剛說完,河水卷他走了,道士逐漸變成一個看不清的黑點。哭聲隱隱傳來,他在水中哭泣,奇怪的是,他走得越遠,哭聲反倒不弱,但又像被什么壓住了無法響亮,只能嗚嗚嗚,嗚嗚嗚。我猛然驚醒,天上早沒了云彩,半輪月亮散著白光,這樣的夜里有著奇怪的哭聲,嗚嗚嗚,嗚嗚嗚??蘼暡⑽赐V梗Q起耳朵聽,好像在呼喚一個人的名字,他又說快了快了我就要來見你了,聽起來怪嚇人的。我悄悄坐起來,只見一個黑影蹲在地上,將一張張紙投入一小團桔色的火中,他聳動著肩膀,真的在哭呢。

        我輕喊一聲:“周得!”

        他像是吃了一驚,渾身震了震,回頭見是我,急忙在臉上抹了一把,站起來把火踩滅了。

        “你做什么呢?”

        “沒什么,……燒火玩呢?!?/p>

        “你怎么掉眼淚啦?”

        “煙熏的呀?!?/p>

        “剛才我聽你喊,你喊誰來著?”

        “誰?我喊誰了?沒,沒有啊。你聽錯了吧?!?/p>

        “你還說你要去見他呢?!?/p>

        “你做亂夢了吧。小孩子喝這么點酒就說胡話。”

        不知誰說胡話,我明明看見他在哭,他怎么不承認了呢?還將我作小孩子哄,真是惱人。我罵道:“周得,你做什么我不知道么?”

        他緊張起來:“我做什么了?”

        “你做了什么你心里知道!”

        周得向我走過來,一把將我從地上拎起來,我以為他要打人,不料他手一松,說:“小三,你老實告訴我,你看見什么了?”

        “你自己不知道么?”看起來他被我唬住了,我得意得很。

        周得對我無可奈何。

        等了片刻,他低聲說:“我對你這樣好,今天的事情你不要說出去,行嗎?”

        我抬頭望天,不理他。

        “小三,你說出去我要死的呀!”

        他竟然對著我跪了下來。

        “你救了我一回,今天再救一回吧!”

        他拉著我的手,頭向下磕去,連磕幾下,發(fā)出咚咚的聲響,他抬起臉,額頭磕破了淌出鮮血。

        十八

        那一夜周得瘋了似地求我,雖然不清楚他究竟做了什么,我還是答應了他不說出去。我想起道士的話,他說周得是個煞星,看來有些道理。如果殺死道士的兇手真是周得,那么那一夜他可以輕易干掉我這個小毛孩子丟進河里,等到三天三夜之后浮出水面,全身浮腫的我已經(jīng)遠在下游了吧。我有些后怕。

        此后我繞著周得走,他和我打招呼也不理他?;蛟S他不是壞人,我只是對自己擔心而已。不過,除我之外很少有人搭理他,而我也沒幾個朋友,所以這些天不免有些寂寞,我并不饞嘴,只是原先一直有得說話的人如今有意躲著,實在很沒有意思。有時候看他獨自站在田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周得不再托我?guī)|西給復仁,我卻常常跑到祠堂門口去,因為那里有春梅。春梅見我空著手也不生氣,只是咯咯地笑。她比原來胖了一些,胖了就好看些,她笑起來真好看。我很想帶她到別處走走,可是有少爺在她那兒也去不成,只要院子里喊一聲春梅,她就得拉著復仁的小手回去,若是走遠了聽不見,回去遲了就要受罰。我問她難道一輩子伺候復仁么,她說她也不知道,我說咱們逃吧,她說能逃到哪里去呢。她是外縣人,爹媽都死了,能往哪里逃。復仁聽我們說話,高興地喊:“逃!逃!”他的大嗓門讓我們嚇了一跳,我捉了一只蟈蟈才哄住他不再亂說。

        我比以前更加經(jīng)常地去西邊的小山,一來找?guī)字簧贫返捏?,墳地里的蟋蟀異常生猛;二來看望二哥,在他墳邊安靜地站一會兒,我總覺得他在我身邊,一直沖我微笑,我想對他說些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于是替他拔去墳頭的亂草。有一天那里長出一朵藍色的九瓣小花,我沒有去拔,沒過兩天墳上竟被藍色的花瓣圍住了。這種花我從未見過,只在二哥睡的地方有,別家的墳頭一朵也沒有。我守著二哥,守著他藍色的墳塋,覺得美妙無比,有一次睡醒了已是傍晚。樂安村籠罩在山的陰影里,落日的余暉灑在村外的遠處,那金色的光線向東一直延伸直到最遠處的地平線。這樣的景象令我懷念大哥,此刻在他那里,太陽也沒有落山吧?究竟他在哪里呢?

        天色越來越暗,我摘了朵藍花向山下走去,不經(jīng)意間路過圣金的墳,有心把花送給這位苦命的姐姐。別人家的墳頭都長滿了草,圣金這里卻總是干干凈凈,似乎總有人前來祭拜,偶爾還能見到一把野花什么的。那人似乎很久沒有來了,今天這墳已長出一尺高的茅草,黃昏時愈加凄慘。

        我把花放在墓碑前,雙手合十行了個禮,卻聽見窸窸窣窣地響,一只黃鼠狼躍入墓后不見了。我走過去尋,卻嚇了一跳,那里有個碗口大的黑洞!從那個洞口,一股寒氣自墳中向外涌出,腐臭難聞。再仔細一看,墳洞的后半部草皆低矮,是這幾天才長出的新茅,也就是說,有人動土了!

        我狂奔下山,拍黃員外家的門,又跑去老張家,這一夜全村老小都聚在了山上,火把照得夜如白晝。宋老四和幾個家丁從后面將墳刨開,說:“老爺,二奶奶不見了!”

        黃員外掩著鼻孔湊近了看,果然墳里只剩下棺材,尸骨卻沒有了。

        人群一陣騷動。

        “圣金呀,苦命的孩兒啊!”老張突然撲倒在地,號啕痛哭。

        黃員外大罵了一句,命人把墳填上。他像一段爛木頭那樣抖著身體,看起來比上次道士死時更加激動,他環(huán)顧四周,仿佛偷尸者就在其中。

        十九

        連同道士之死,和黃家有關(guān)的壞事情總共有兩件了。兩件都是無頭官司,驚動了官府也調(diào)查不出,黃員外去縣里見了縣令,隨后兩個捕快在村里住了幾日一無所獲。周得又被盤問一次,但找不出把柄。黃員外閉門不出,宋老四帶著幾個人成天在村里走來走去,夜里他們打了白燈籠三三兩兩,倒像游走的無常。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半個月,天下太平。立秋次日,還是出了事。

        那一天燥熱無比,到了傍晚依然熱氣騰騰。父母和我坐在院子里,地上灑了水,透著濕潤的塵土味兒。剛吃過飯,父親瞇著眼剔牙,母親把用過的空碗摞起來,我汲了一桶井水,雙手浸在里面,涼嗖嗖好似冰窖。忽聽得院外吵吵嚷嚷由遠而近,不等出門看個究竟,他們徑自入了院,又是宋老四一伙。

        父親緊張地站起來。那幾人闖進了屋,乒乒乓乓四處翻找,母親嚇得不敢說話。宋老四站在院子正中,大聲說:“你們可聽著,黃員外的公子復仁少爺剛被周得拐跑了,各家各戶,若知疑犯行蹤,老爺必有重賞;若勾結(jié)疑犯、私藏疑犯,與周得同罪!”

        這個消息令我大吃一驚。怎么又是周得?

        父親問:“復仁少爺怎么被拐了?”

        宋老四答:“還不是周得做的。膽子大翻天了!”

        那群人還在屋里,碎了幾個瓦罐,聽起來讓人心驚肉跳。母親陪笑說:“宋四爺,我們和周得沒往來,我家沒藏人,你再查也是沒有?!?/p>

        屋里人出來一個,道聲“沒有”。宋老四惡狠狠打量著父母,好像從沒見過他們似的,之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他上前一步,揪住我的胳膊,痛得我呲牙咧嘴。

        “你把周得藏哪里去了?”

        父親上來阻攔,被他一把撥開。

        “都說你兒子和周得一起,今天這事體你兒子會不曉得?上次死個道士你兒子給周得作證我就不信,你兒子沒準也是同伙!”

        “莫亂講莫亂講呀宋四爺,”母親用力將我往懷里拉,“三兒早就不和周得來往了。是吧,三兒?你沒和周得來往吧?這件事和你沒有關(guān)系吧?你告訴宋四爺你沒和周得來往,快,你告訴他!”

        我理直氣壯:“你不要血口噴人!娘,咱沒做虧心事,怕他不成!”

        宋老四揮起巴掌抽了我一耳光:“好啊叫你嘴硬!”

        我挺起脖子:“你打啊,你若再打一下,我將你欺負二奶奶的事情說出去!”

        這件事我并沒有親見,而是春梅告訴我的,而春梅又是聽薛婆講的。圣金在世的某一日,黃員外出游省城,大夫人命薛婆拿了新?lián)Q的內(nèi)衣讓圣金洗,薛婆尋不著圣金卻聽得柴房里一陣亂響,隔門縫只見二人正在扭打,其中一人蒙了頭被壓在下面。薛婆念一句“罪過呀”,正推開門,另一人聽見動靜急忙奔出,低頭將她撞翻在地,逃之夭夭。薛婆爬起入了柴房,那蒙頭的已揭開了布袋,竟是圣金。那一日她剛?cè)氩穹勘惚灰蝗水旑^蒙了欲行非禮,多虧薛婆路過而得救,至于那人是誰她卻渾然不知。薛婆雖未看清那人,憑身形卻知是宋老四,平日里他橫行慣了,薛婆吃罪不起,因此也只說不知。這事稟了大夫人,大夫人不但不查,反罵道:“小賤人,白日也偷漢子!”數(shù)日后黃員外回來,大夫人不提此事,還有誰敢再提?圣金死后,春梅入黃家當丫鬟,與薛婆同床而睡,有一夜議論二奶奶,薛婆便說了此事。

        這件事除了當時幾人,再沒有誰知道,自我口中說出,便讓宋老四吃了一驚。他舉著的巴掌停在半空。

        “造反了?小子你敢胡說!”

        見他變了臉色,我吐一口血沫:“有什么不敢!”

        父母不明就里,勸我不要亂講。我只瞪著宋老四,他漲紫了脖頸,半天說不出話,最后只惡狠狠落一句“你有種”便帶人走了。

        廿十

        周得拐走復仁,這一次有人證。

        那個燥熱的下午本不該出門,復仁不知犯了什么邪勁,非要玩?zhèn)€知了。從外面捉回來的他卻不要,非得自己出門捉祠堂門外大柳樹上的。老爺無奈,吩咐春梅帶復仁去捉。春梅哪里會爬樹,喊了伙房的興哥,一同出了宅子,來到祠堂門口。那知了鳴得正歡,卻在樹梢,興哥越攀越高,春梅和復仁仰了頭瞧。興哥膽子小,遇著細枝子不敢爬了,猶猶豫豫,復仁見長久沒有動靜,興趣早減了一半,聽見矮樹叢里有喳喳的鳥叫,便跑出二三十步湊過去看。春梅熱得不行,懶得管他,只在原地坐著。興哥忙了半晌,腳下忽然咔嚓一聲脆響沉了下去,所幸手疾眼快捉住根粗枝,但又上下不得,春梅心急也只能旁觀,待他終于爬回樹干方才想起復仁,少爺卻不見了,任憑如何呼喚也沒有回應。

        興哥在樹上望得遠,大喊:“那不是少爺么?”

        田間小道上有人牽個孩子正匆匆向西走,已經(jīng)走出了一里地。那孩子是復仁,牽他的人是周得。

        興哥喊:“周得,你回來!”

        周得似乎聽見了,卻抱起復仁跑起來,鉆進玉米地里再也看不見了。待回去稟報了黃員外再派人去追,哪還追得到!

        丟了少爺是大罪過,興哥上樹為復仁捉知了沒什么過錯,只是慘了春梅,被黃員外一腳活生生踹出三尺遠,又鞭打一頓丟進磨房。那天宋老四走了之后我去黃家看熱鬧,并沒有聽見春梅的慘叫,后來才知道,那時她已挨了打,早昏死過去了。

        周得向西走,黃員外便命人向西一路去找,除了派出宋老四一伙人,還在周邊的七八個村子放出懸賞,說找到復仁少爺就能得賞銀十兩。不出兩天傳出消息,說是在西莊找到了。那一天我隨母親回了嘉湖外婆家里,本來午后便回的,卻被兩個舅老爺留下吃了夜飯,母親見天色暗了急忙告辭,拉著我往回走,不料路上又遇見幾個童年的舊好,她們拉著手站在路邊,姐妹一般瞇瞇笑著,交頭接耳說了好久的話,直到天完全黑了才揮手道別。我們母子沿著黑魖魖的驛道往回走,我惦記著春梅,不知她現(xiàn)在怎樣了;母親的心情格外地好,她說今天遇見的姐妹有一個好幾年都沒有見著了,以前是村里女紅做得最好的一個;還有一個姐妹三年前死了丈夫,喪期過后嫁了個男人,那個男人很老實,是個木匠,會做桌椅,也會給房屋架梁。

        母親絮絮叨叨說了一路,回到樂安村的時候月亮都有些偏西了。所有的人家都關(guān)了院門,有的還點著燈,透過窗戶紙能看見他們的影子,隨著燈火一跳一跳。四下里并不安靜,狗此起彼伏叫著,仿佛有幾個生人一直在村里走來走去。

        我們來到自家門口,屋里黑著。我拍打房門,喊:“爹!”

        里面?zhèn)鱽砺曧懀赣H拉開門,責怪我們怎么回來得這樣晚。

        母親高興地答道:“我們玩來著?!?/p>

        父親把手指豎在嘴唇前面,示意我們別太大聲。我們奇怪地看著他輕手輕腳合上了房門,壓低了聲音說:“出事了!”

        “又出什么事了?”母親忽然緊張起來。

        “周得被抓回來了?!?/p>

        廿一

        天剛黑,父親忽然聽到吵吵嚷嚷的聲音由遠而近,就出了院子看。只見黑壓壓的一伙人正從院旁經(jīng)過,一個蓬頭垢面的人被他們押著跌跌撞撞走著,那人便是周得,他臉上有些傷痕看起來挨了打。宋老四懷抱著已經(jīng)睡著的少爺走在頭里,口中罵罵咧咧,這一群人里,除了他的手下,盡是些村里看熱鬧的,大人小孩,跑前跑后,互相打聽著消息。他們往祠堂方向去,父親也跟著走。那里早開了大門,點了燈燭和火把,將白天也陰暗無比的大屋子照得亮堂堂,木架上一座座祖先的牌位密密麻麻立著,仿佛都醒過來了似的,讓人害怕。

        祠堂里很快擠滿了人,等父親擠到前面,周得已經(jīng)跪在當間了。黃員外坐在靈牌下方的太師椅上,拄著一根黃楊木杖。復仁受了驚嚇,早抱回去休息了。

        審問沒有費去太多時間,周得回答得很干脆,他說:“老子今天死在你手里了,要殺要剮都隨你!”黃員外拂拂袖子,宋老四命人扒去了周得的外衣,他取了鞭子,一記一記抽打起來,打得皮開肉綻,鮮血縱橫。我父親說周得是個倔脾氣,挨了鞭子也不叫一聲,只在嘴里罵:“我恨啊,我恨??!”黃員外問你恨什么,周得大笑起來:“我恨我算錯了日子,你怎么不死?。 ?/p>

        宋老四的鞭子抽得越狠,周得越發(fā)狂起來,他說黃家早就絕后了,復仁是他的兒子,是個野種。他還沒有說完,就已經(jīng)把黃員外惹得氣極敗壞,站起來揮起木杖砸他的嘴,三兩下就砸掉了幾顆門牙,周得滿臉都是嘴里鼻子里噴出來的血沫,再罵起來就口齒不清了。

        鞭打一直持續(xù)了兩個時辰,黃員外起身走了,宋老四叫人把奄奄一息的周得架出祠堂,吊在門外的大柳樹上,嚴禁任何人將他放下來,他們要把周得那么吊著,吊七天七夜??礋狒[的人今晚聽說了從未聽說的事情,他們都沒有想到這個孱頭居然做出這般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大家紛紛議論周得和圣金、復仁、黃員外之間的關(guān)系,只說是人心叵測,孽債難休。

        “這么多年,我怎么沒有看出來啊。”我父親這樣感嘆道。聽了他的話,母親也嘆了氣,說:“夜了,莫管別人家的事情。”她吩咐我去睡,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不相信周得竟然做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而且遭了那么大的罪過,我很想走到那棵大柳樹下面,親眼看看那里吊著的真的是不是周得。母親和父親又說了一會兒話,很快安靜下來,不久響起父親的鼾聲。我坐起來聽了一陣,實在忍不住,從窗口爬出去了。

        廿二

        后半夜露水重,走在田野里很有些涼意,青蛙的叫聲比任何時候都響亮,我咳嗽了兩聲它們也不害怕,這些東西也知道周得已經(jīng)被抓起來了,再沒有誰會把它們抓起來吃掉了。想到這里,我對青蛙非常厭惡,真想學了周得把它們的皮統(tǒng)統(tǒng)剝光,放在火里烤,把它們粗壯的大腿烤得滋滋冒油。我丟了一塊石頭過去,聽見它砸進田里發(fā)出的水聲,青蛙們愣了一下,繼續(xù)幸災樂禍。

        星光下的祠堂像一座大墳橫在不遠處,黑乎乎一團,門口兩盞氣死風燈遠遠看去象兩團鬼火。大柳樹下果然吊著個什么東西,我走近一看,果然有個人,他尿桶般的身體幾乎完全赤裸,雙手被繩子吊著拉得筆直,手臂間夾一顆耷拉下來的腦殼,早沒了發(fā)髻,亂發(fā)將他的面孔完全遮起,有風吹過,他懸在半空的雙足輕輕擺動。我嗅到一陣腥氣,這樣的味道以前只在殺豬的時候聞到過,有些咸味,又像是甜的,還有點鐵銹味兒。血。血的氣息如此強烈,雖然看不清吊在面前的這個人,而我知道那些暗紅色的液體涂滿了他的身體。

        我輕輕喊道:“周得……”

        他一動不動。

        我碰了碰他的小腿,又喊:“周得……”

        他終于有了點反應,輕輕呻吟一聲。

        “我是小三。你聽見么?”

        他又呻吟一聲,想要扭動身子。我抱住他的腿向上托,以為這樣能讓他好受些。因為疼痛他的身體抽搐起來,我只能緊緊將他的雙腿抱住。我說周得他們怎么把你打成這樣了,說著我哭起來了,雖然我不怎么喜歡周得,可他畢竟和我一起呆了那么久,看他這個樣子,我還是忍不住眼淚。

        “小三……”

        終于,他開口說話,他的嗓子破了,發(fā)出沙啞的雜音,又因為沒有了門牙,聽起來就像一條老狗。

        我說我在呢,周得我看你來了,你怎么變成這樣了。周得的身體微微顫動,他說:“你走吧,血沾上你衣服了?!?/p>

        我不走,依舊抱著他的腿,他的皮膚黏乎乎的,血已經(jīng)干了。

        “你走吧?!?/p>

        “很痛么?”

        “你走……”

        “復仁果真是你兒子么?”

        周得長嘆一口氣,又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是我的?!?/p>

        我想起平日里周得托我?guī)敲炊嗪贸缘暮猛娴慕o復仁,他那么殷勤,那么討好我,原來都是為了復仁。

        “我給他那么多東西,他可知是我給他的?”

        “他知道。每次我都讓復仁記得是你。”

        “我對復仁好不好?”

        “好。”

        周得又不說話了。疼痛讓他嘴角咝咝抽著涼氣,他又咳嗽了一陣,仿佛肺已經(jīng)碎了似的,懸在半空的身子一抽一抽。

        “你沒事吧?”我問。

        一會兒他平靜下來,向前吐了一口什么,大概是血。黑暗里我聽見他咂著嘴,又啐出兩口。

        “我對他那么好,他可以不認我當?shù)?,怎么可以用腳踩我?”周得喃喃自語,“他怎么可以踩我?”

        周得的話讓我大吃一驚,一個三歲的小毛孩怎么可能欺負周得呢?

        “他踩我。

        “他們把我按在地下,把復仁拉過來,逼他踩我。復仁那么小,怎么可能踩我呢?

        “他走過來,嚇得要哭了?!蚁霃腿饰沂悄愕。覍δ氵@么好,你不會踩我??伤麄儗λf我是壞人,踩了我就讓復仁回家?!?/p>

        “我兒子踩我臉,我兒子踩我??!”周得的嗓音越來越大,他嗚咽起來,“你信不信,我兒子我親生兒子,他打老子呀!……他打他親生的爹呀!……他打了呀!……我是他爹呀!”

        我從來沒見周得這么傷心過,他的身體抖得厲害,我抬起頭,他藏在頭發(fā)里的面孔依然模糊不清,卻有液體滴落在我臉上,滾燙滾燙的。

        我說周得你別哭了,周得哭得更加厲害,嘶啞的聲音像個破風箱,驚得遠近的狗都狂吠起來,我以為黃員外的大院會馬上亮起燈光,走出幾個人繼續(xù)毒打他一頓,可是周得不停地喊我是他爹我是他爹,哭聲那樣大,還是沒有人走出來。整個樂安村漆黑一片,好像死了一般。他的死活,天底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我說周得你別哭了,哭也沒有用,沒有人理你。周得還是哭,喊得嗓子愈加啞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安靜下來。

        “小三,”他又在呼喚我,“我最后求你一件事,你答應么?”

        廿三

        第二天一早我又來到祠堂門口,周得如昨夜般懸在半空,他閉著眼睛,不知是昏過去了還是睡著了。我沒和他打招呼,徑直向黃員外家的大宅子走去。黃家的黑漆大門緊閉,我在門口等了片刻,只聽見吱扭一聲,門開了一條縫,一個小小的身影抱著一個滿滿的大木盆鉆了出來。她剛跨過高高的門檻,黑漆大門又關(guān)上了,發(fā)出哐當一聲。

        我趕緊站起來,喊道:“春梅!”

        她發(fā)現(xiàn)是我,卻裝作不認識,一步不停向前走。我又喊她名字,她還是不理我。

        我跑過去想奪她的木盆,她抱得死死的,呵斥道:“干什么你!”

        我說我想幫她拿,那么重的木盆,那么多的衣服,她沒有力氣拿不動的。春梅并不領(lǐng)情:“拿不動關(guān)你什么事!”

        不拿就不拿了。她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才走了幾步她又罵:“跟著我干什么?滾一邊去!”

        我也不理她,一直跟著她來到了河邊,看她蹲在河埠頭上洗衣服。她低著頭,洗了一件又一件,總也洗不完,天知道黃員外家哪里來那么多的衣服,我真想一腳把木盆踹到河里,讓她一件也洗不成。

        我對春梅說:“他們怎么那么狠心,讓你洗這么多衣服?!?/p>

        她連頭也不抬。

        我又說:“春梅,你瘦了?!?/p>

        她還是不理我。

        我繼續(xù)說:“春梅,你苦不苦?”

        她好像聽見了,手里的活兒停了一下。

        “你說你苦不苦?”

        她揚起臉,居然眼淚汪汪。

        “你怎么了?”我走近她,她抬起胳膊想趕我走,被我握住了,因為我看見她挽起的胳膊上有幾道青紫的血印,每道都有四五寸長,有一道開著口,露出里面的膿血。

        “誰打你了?你告訴我誰打你了?”我高喊起來,她終于“哇”地哭出了聲,她的胳膊那么細,一點肉也沒有,讓我松了手。她孤零零坐在河水浸濕的石板上抽泣,連眼淚也不知道抹,任憑淚水吧嗒吧嗒往下掉,掉進翻滾的河水里流向遠方,這副可憐樣簡直要把我的心揉碎了。

        我說別哭了,她還是哭。我把她的手捧起來,她還是哭個不停。我把她拉進懷里,她的身子真是小啊,讓人擔心一用力就會把她的骨頭弄斷了,她什么都忘了只曉得哭,雖然哭聲越來越弱,眼淚還是把我的整個肩膀都沾濕了。我在她的背上輕輕撫著,像撫平一塊皺起的棉布,她的背是溫熱的,貼在我頸邊的臉頰也是溫熱的,她的手也漸漸暖和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不哭了。她貼在我的懷里像一只小貓。

        “你帶我走吧。”她輕輕說。

        “去哪里?”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p>

        我沒有說話,過了會兒,春梅問:“你沒有想去的地方么?”

        我想了半天,想不出別的地方,除了樂安村我指只去過嘉湖,雖然也要幾個時辰才能走到,現(xiàn)在想想?yún)s好像只有幾步路那么近。還有更遠處么?我想到了大哥。

        “北方。去找我大哥吧,他在北方?!?/p>

        “北方?”

        我伸出手臂向前指去,過了河依然是田野,一望無際,那就是北方,在遙遠的某處,大哥或許正扶著長矛站在城樓上將南方眺望。

        “遠嗎?”

        “我也不知道。應該很遠吧。到了大哥那里,他會照顧我,會照顧你?!?/p>

        “你不會半路丟下我不管吧?”

        “不會?!?/p>

        “那我跟你走?!?/p>

        她揚起臉認真端詳著我,似乎對剛才的話有些后悔,又似乎想要看看我是不是說了謊,她看了好一會兒才露出微笑,又重新貼過來。雖然她那么瘦,頭發(fā)也不像其他人那般烏黑發(fā)亮,但是春梅長得并不算難看,笑起來還會露出兩顆小虎牙,若生在小康人家,若不是父母早逝,她會有漂亮的衣裳,好好打扮起來和那些人家的小姐們沒有什么兩樣吧。我摟著她,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氣,我很奇怪以前為什么從來沒有聞到過。我把鼻子湊到她的脖頸里使勁地聞,她咯咯笑起來:“癢死啦癢死啦!”

        聽到她這樣喊,忽然間我的心頭掠過一絲陰影。

        廿四

        昨夜周得要我找春梅,是為了讓她帶著復仁呆在院子里,白天是這樣,晚上也不要讓少爺和黃員外或者大夫人睡在一起,最好能和春梅睡在廂房或者別的地方。周得說兩天之內(nèi)最多三天,一切都會有個分曉了。我不明白他說什么,當時看他那樣斬釘截鐵的樣子又不得不信,這個怪人什么都干得出來,別人不吃的他吃,別人不做的他做,而且驚天動地———當初有誰相信他會有膽子做出那樣的事情,把復仁少爺搶走而且聲稱那是他的兒子?大約他說的都是真的,復仁確實是他的兒子,不然周得為什么要對他那么好?

        我來找春梅就是為了這件事情,只是沒料到她也挨了毒打,看到她我就心軟,也覺得自己離不開她了,可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答應帶她走,我又該怎么辦?周得說最多三天,那就三天吧。我對春梅說三天后和她一起離開樂安村,要她先忍一忍,她也答應了。我沒有告訴她三天內(nèi)會發(fā)生怎樣的事情,因為我自己也并不知道。周得只是央求我,卻不肯說出其中的緣由,那個短命的道士說周得是個煞星,可能果真如此吧。三天后會發(fā)生怎樣的事情真叫人讓人猜不出,卻真讓人擔心。

        離開春梅之后,我走到祠堂門口,周得身邊已經(jīng)站了好幾個黃家的家丁,用荊條輪番戲弄著他,戳他的傷處,惹得他嗷嗷大叫,罵個不停。他痛得抬起頭發(fā)現(xiàn)了我,鼓著腮,一雙通紅的眼睛瞪著我,我不忍看他,向他暗暗點了點頭,低了頭匆匆經(jīng)過。

        回到家里,父親早下地去了,母親責怪我一大早去了哪里,她說半夜里還聽見周得的叫喊,是不是黃家又在毒打他。我支吾了一聲,答道:“是吧。我去祠堂看了,周得還吊在那里呢?!?/p>

        “他也命苦?!蹦赣H深深嘆了一口氣。

        “周得會死嗎?”

        母親沒有回答,卻說:“你少去看周得?!?/p>

        我說知道了,就去院子里劈柴,小半個時辰就干完了。我把劈完的柴堆在墻角,又抱了一些去灶間。我聽見母親在里面咳嗽,急忙跑進去問怎么了,母親向我擺擺手,說是被煙嗆著了,我說我來生火吧,和母親一起在灶塘邊坐著,來來去去拉風箱,讓鮮紅的火光烘出滿身大汗。母親說我長大了,知道幫她了。她總是這么說,好像平時我吃閑飯似的,我笑著說:“若是我不在家里,還有誰幫你干活?”

        “你不在家里,還能去哪里?”

        “去找大哥啊?!蔽夜室膺@樣說。

        “你知道老大在哪里?”

        “在那里啊?!蔽抑赶虮眽?。

        “那里是哪里?你說說看。”母親笑起來了。

        我當然說不出。

        “不用你出去找,說不定晚上睡一覺,他就回來了。”

        母親拉著我的手,笑得更加厲害了,到了后來卻有些勉強。她眼角閃動著淚水,不知是因為笑得過猛還是真的想起了大哥,大哥走后她看起來老了好幾歲。如果大哥真的回來了她當然高興,可是她絕不會讓我出門找他。這件事說說笑話還可以,如果我真的要走,會不會傷透了母親的心,讓她更老幾歲?我不敢想。我想去北方,想離開這里,并且已經(jīng)和春梅說好一起走,可是該怎么和母親提起這件事?三天,還有三天時間,三天里可以做不少事情,或許有機會說服父母,或許。如果我真的找到了大哥并且把他帶回來,父母還會記恨我嗎?如果那一天我拉著兄長站在家門口,他們一定會又驚又喜吧?我要去北方。我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

        廿五

        我暗暗收拾著行裝,把路上要穿的衣服藏在床下,我還在吃飯的時候藏了幾個菜團,母親不知情只笑我如何這般能吃。一看見她的皺紋,我便沒有勇氣將出走的事情告訴她,還能做什么呢,我只有這兩天好好陪著她,陪她說話,為家里不停地干活。見我這樣,父親也很高興,夸我比以前勤快許多,可以趕上當年的大哥了,他又說我還是孩子,長大了反而更粘著父母,這個孩子樣怎么能討到老婆?說到這里,父母都笑起來,我也陪著笑。

        我去了二哥墳上,為他添了新土,對他說我要去北方了,等找到了大哥就和他一起來見你。我又說三兄弟里面最不孝的就是我,我對不起父母。我坐在山坡上,望著山下的村莊,望著自家黑色的屋頂,不禁失聲痛哭。

        今天已經(jīng)是第三天,樂安村天下太平,并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我去看過幾次周得,他還吊在那里,雙眼緊閉,好像死了一樣。他身上的血污已經(jīng)干透,惹來百十只蒼蠅嗡嗡嗡圍著他,落在臉上他也不睜眼。我喊他的名字,周得才微微醒來,發(fā)裂的嘴唇卻說不出話。夜里沒人的時候,我在細竹竿上綁了個草窩裝進小碗的水和菜團挑給他喝給他吃,他起初不吃不喝,后來終于飲了水,依然不吃東西。我說你什么也不吃,他們不把你打死你也要餓死的。周得說他本來就要死的,填飽肚子也沒有用。我問他為什么要喝水呢,不喝水不是死得更快,他說他只想活到第三天。

        夜飯時全家父母依然有說有笑,我卻實在笑不出來,母親問我是不是病了,我說沒有。后來我忍不住問:“如果家里沒有我,你們會怎樣?”

        母親說:“沒有你?你就在眼前,怎么會沒有你呢?”

        父親說:“要是家里只剩我和你母親兩個,多省心呀?!?/p>

        我默默吃著飯,不再說話。母親看我和往常不一樣,問我是不是病了,我說沒有,可能白天干活多了,累了。母親說晚上早點睡吧,我說,好。

        飯后我對父母說我想去河邊走走,看能不能捉兩條黃鱔,他們同意了。走到門口,我對他們說:“爹,娘,我走了?!备赣H看了我一眼,母親向我招招手,叫我早點回來。

        想到明天就見不到他們了,我眼眶一熱,差點流出眼淚,我怕他們看見,一狠心走出了院門。剛走出幾步,我走不動了,轉(zhuǎn)過身跪在地上,沖著院門慢慢磕了三個響頭,我聽見母親要父親搬些柴草到灶間,我也聽見父親沉重的腳步,可是我已經(jīng)離開了他們,跨出院門后不知哪一年才能回來,不知道那時候他們是不是還能認得我,那時候他們是不是還在世上?我在心里說:“父親大人,母親大人,你的不孝兒就要走了,你們保重。”我緩緩站起來,眼前已被淚水模糊,看不清黃昏的道路。

        我就這樣失魂落魄走著,往小河的方向走了一陣,就繞道去了周得的茅草棚。周得被抓之后,那里一直空著,昨夜我已將行裝拿出來藏在了那里;按照約定,春梅也應該從黃員外的大宅子里溜出來在那里與我會合。我走進棚子,輕輕喊:“春梅!春梅!”沒人答應?;蛟S我來得太早了,那就等一會兒吧。

        我不敢坐在門外,害怕被人看見,就躺在周得的木板床上,那里又潮又臭,卻讓我覺得安定。閉上眼睛,整個樂安村就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挑選了一條道路,任意走下去,如平日一般朝沿途各家的門內(nèi)張望,所有的人,所有的房子,所有的樹,所有的石子,所有的水坑,所有的青蘚,一樣一樣,我都記得,怎么會記不得呢,這是我的家呀。我走到家門口,卻推不開門,我喊父母卻聽不到答應。我爬上墻頭,看見院子里長滿了草,跳進院子,那些直立的草比我還高。我沖向屋子,屋門洞開,里面也長了草,仿佛許久沒有人住。當我回過身,卻看見那個道士站在我身后,我說你不是死了嗎,他大笑起來說哪里有這回事,我問他有沒有見過我的父母,他將木劍一指,荒草中立即出現(xiàn)了一條小路,我走到盡頭,卻看見一堆黃土。我哇地一聲叫出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大汗淋漓,依舊躺在周得的棚子里。

        我坐起來,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了,月亮升起來,卻是個滿月。又等了一會兒,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跑近了反而沒了聲音。我正在疑惑,一個黑影從門口探進身子。

        “小三哥!”

        春梅終于來了。我迎過去,把她拉進棚子。她兩手空空,我問:“什么也沒帶?”

        春梅拍拍自己的肚子,從上衣下擺抽出一個小布包,攤開了是三個饅頭。

        “白面兒的,你看?!?/p>

        “沒別的?”

        “沒了?!?/p>

        白面饅頭是我喜歡的,從小到大也沒嘗過幾口,可是除此之外春梅什么也沒有帶,終歸讓我有點失望。不過她能來就很好,我拉著她的手坐下,她一下?lián)湓谖业男乜凇?/p>

        “我怕?!?/p>

        “不怕。過一會兒村里人睡了,咱們就走?!?/p>

        “我怕走夜路。怕?!?/p>

        “怕什么。有我在?!?/p>

        我們在黑暗里等著,蚊子嗡嗡地在耳邊盤旋,兩人貼在一起汗津津的,可是這樣非常舒服,稍微分開一點兒就覺得難受。起初我摟著春梅的肩,后來把手搭在她的腰上才發(fā)現(xiàn)這樣最好,春梅的手很笨,始終垂在下面,我要她也把手搭在我的腰間,她才猶猶豫豫摸索上來。我問這樣好多了吧,她說嗯。她把頭埋在我的肩膀上,氣息又潮又暖,又有好聞的香氣,以前怎么不知道呢。我把鼻子湊過去,她躲開了。

        我說:“真香。讓我聞聞?!?/p>

        她說:“不?!?/p>

        我摟住她脖子,不許她向外逃,她氣力那么小,怎么逃得走?我把鼻子貼在了她的臉上,聞她的額頭,聞她的鼻子,聞她的嘴唇。她的臉熱得發(fā)燙,我的也是。那好聞的香味沿著她的面龐一路向下,領(lǐng)口那里更如泉眼般涌出,她的脖子那么細那么軟,我停留在那里,貪婪地嗅著。春梅一動也不動,身子像弓繃著,我聽見她的和我的呼吸都那么短那么急。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只曉得以后一定要對春梅好,一生一世也不要離開她。我把頭埋進她的胸口,那里的溫暖、那里的氣息讓我歡喜得幾乎暈過去,春梅想要把我推開,她喃喃說:“羞?!彼纳ひ艉孟裣膳粯樱矣秩に拇?,這次她沒有躲,卻哭了起來。我問怎么了,她只顧著哭。我說你不要哭了,會讓別人聽見的,她還是哭,只是把貼在我懷里的臉藏得更深,熱淚把我的前襟都浸濕了。

        哭夠了,她問:“你會對我好嗎?”

        我說:“會。咱們永遠在一起。”

        她把臉貼過來,貼在我的臉上,她的身體已不再僵硬,而是軟綿綿的一團。

        “咱們不走了吧?!彼f。

        我也想不走了,就這樣抱著她直到死掉也很不錯,但是北方,我還要去北方啊。今天趁著夜色出發(fā),按照北極星的指引就不會迷失方向,只是不知還要走多遠的路才能到達北方找到我的大哥。這一條長路,不知要吃多少苦,為什么我還要帶著春梅讓她也受苦呢?黃員外再壞,也不至于不給她飯吃,可是跟著我或許連飯都吃不上,她對我那么好,我怎能忍心讓她隨著我餓肚子?胡思亂想間,我摟緊了她。

        一聲巨響,這時候我聽見一聲巨響,整個大地連著周得這個棚子都震動了一下,就被好像天上的力士狠狠跺了一腳,活活裂出一條地縫出來。春梅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害怕地問怎么了,我說打雷了吧,她說今天晴天怎么來了霹靂,真是怪事。

        我牽著她的手來到門口。明亮的月光下,除了田野和田野里的房屋,什么也看不見,青蛙和夏蟲剛才吃驚停了一停,現(xiàn)在又胡亂唱起來,這樣的風景與平日并沒有什么不同。我呆呆望著,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忽然間我聽見了遠處的尖叫,尖叫越來越多,越來越響。春梅指著前方喊道:“看!快看!”

        前方兩百步的地方,正是黃家的大宅子,尖叫聲就是從那里傳出來的。一團青色的霧正從后院升騰而起,如巨蟒般扭動著身軀,它越升越高,越變越大,又像是白虎張牙舞爪,陰風陣陣。

        我腦子一熱。出事了!周得說的大事情真的發(fā)生了!

        “你在這里等著我,我去看看馬上就回來!”我說。

        “你別走。我怕!”春梅不松手。

        “我去去就回來?!蔽覓昝摿怂氖?。

        “你別丟下我,小三哥?!贝好窊涞乖诘兀ё×宋业拇笸?,她哭著哀求我不要離開,一旦我離開她就會死。她一哭,我又心軟,只能答應帶她一起跑過去,不過她不能進宅子,因為她是私自跑出來的,被他們看見就再沒活路了。我要她躲在宅子后院外的樹叢里,一直等我回來。春梅哭哭啼啼答應了,要我千萬千萬要回去找她。我說“好”,狂奔向黃家大門。

        大門洞開,幾個家丁嘴里喊著出大事啦慌里慌張跑出來去村里喊人幫忙,我什么也不顧了,低著頭沖了進去。雖然從來沒有進過黃家,我卻在西邊的小山上俯瞰過這個宅院,所以沒幾步就奔進了亂作一團的后院。

        眼前的一切讓我呆在了原地。在我面前,橫臥著一個巨大的土坑,大約有八丈長,五丈寬,仿佛地獄的入口,塵土像濃煙一般不斷從坑中翻滾出來,根本看不見坑里有什么東西,也讓人看不清身邊的人,只聽見他們在喊:“老爺!老爺!”空氣中都是飛揚的土,我捂住嘴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肺疼。不知誰撞了我一下,我佝僂著躺在地上咳嗽,卻發(fā)現(xiàn)那團青色的大霧正在我的頭頂,此刻它看起來就像一團雷雨前的烏云,正在逐漸變大,向四面八方擴散開去,遮住了北極星,遮住了月亮。好像有什么在我的手上臉上爬,我定睛一看卻都是些帶翅膀和不帶翅膀的螞蟻,它們到處都是,地面上已經(jīng)密密麻麻落了灰白的一層,踩上去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有翅膀的螞蟻在空中亂竄,向上的風將它們不斷推向高處,推向烏云的頂端。

        我爬起來,揮臂驅(qū)趕著塵土和螞蟻退后幾步,隱約看見眼前的這個大坑里露出屋檐的一角。聽著他們的喊叫,我終于明白,大坑所在的位置,正是黃員外和大夫人的臥室,也就是說,他們和整座屋子都沉入了大坑!

        再湊近去看,只見屋子大半已經(jīng)坍塌,除了那一角屋檐,只剩下一片瓦礫磚石,露出歪歪斜斜的木柱,仿佛是這些木柱戳穿了屋頂。宋老四呼喚著老爺和大夫人,坑里只有塵土依然翻騰,哪有什么人答應!

        我聽見孩童的哭聲,薛婆正抱著大哭的復仁從我身后經(jīng)過。我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一臉驚恐說夜里復仁哭鬧,她剛把他抱出來把尿就聽見轟隆一聲,眼前的屋子眨眼間就沒了,作孽呀作孽,語無倫次地說完這些,她問我有沒有看見春梅,天黑了以后就找不到人,她擔心春梅也掉在了坑里。我說我沒看見,急忙跑了出去。

        我跑到祠堂門口的大柳樹下,對周得喊:“周得,周得!”

        我喊了好幾聲,周得低垂的頭顱終于動了一下。

        我說:“你知不知道,黃家出大事了!”

        他點點頭,意思是知道了。

        “不知怎么回事突然來了個大坑,屋子掉進去坍掉了!黃員外壓死了!”

        他緩緩抬起頭,望著黃家的大宅子,他一定看見了那團升騰的烏云,一定聽見了那里的亂。

        “復仁呢?還活著?”

        “他沒事。”

        “哈哈哈哈!”他居然狂笑了起來,笑個不停。

        “你笑什么?”

        他只顧笑,笑夠了才說:“你放我下來?!?/p>

        見我不敢,他又說:“黃家人都死了,你還怕什么!”

        他說得有道理,況且大家跑到大坑那里去了,誰還顧得上他!反正我馬上要走了,還是放了周得讓他逃命罷。我松開吊繩將他放到地上,又解了捆他的繩索。我說你趕緊走吧,還有活路。他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我架著他的胳膊也沒有用。他趴在地上喘著粗氣,只能一點一點向前爬。我問他要去哪里,他不回答。順著他的視線,我看見了他的茅草棚。

        “你要去那里嗎?”

        他點點頭,繼續(xù)爬。他爬得那樣慢,那樣艱難,真的是快要死的樣子。我有心離開,卻又不忍心看他這樣。

        “你去那里做什么?”

        周得停下來,一字一頓地說:“我要死在那里?!?/p>

        廿六

        我把周得背進了棚子,他坐在板鋪上,要我將墻角的那個大木箱子挪開。我挪開箱子,卻看見一個兩尺寬的大窟窿,一股濃烈的塵煙噴涌出來,將我推倒在地。我驚得一邊咳嗽一邊向后爬,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抹了一下臉,又是那種螞蟻,它們已經(jīng)爬滿了地面。我罵道:“要死啦,怎么你這里也有這東西!”

        周得和我一樣咳嗽,卻并不答話。只過了片刻,就不再有煙了。

        “你知道么,我挖了三年……黃家的下面是空的……”他的聲音忽然間洪亮起來,仿佛從來沒有挨過打,從來沒有被吊起來,他指著那些螞蟻,“我養(yǎng)的……它們……把下面吃空了……”

        “三年啊,三年!”他再次大笑起來。不知他從哪里找到了火石,一邊笑,一邊點著了草席。

        “你瘋了!”我想要撲滅那燃起的火苗,卻被他攔住。

        “燒吧,燒吧。我就要死了,全燒了吧!”

        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他猛地撲到地上,對著我磕頭。

        “小三,你的恩情周得都記得,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

        咚咚咚他接連磕了三個響頭,開始在地上爬,向那個洞口爬去。

        我問:“你干什么?”

        他說:“我要死了?!?/p>

        我指著洞口:“你要死在那里?”

        周得一寸一寸移動著身體。

        “圣金在里面,她在等我?!?/p>

        我朝洞口里面看,趁著越來越亮的火光,我看見了一堆白骨,嚇得我坐在了地上,眼睜睜看著周得從我身邊爬過,一只手已經(jīng)伸進了洞里。

        我抱住他的腿,喊道:“你別進去,你別死!”

        他沒有停下來。

        我聽見他平靜地說:“我要死了?!?/p>

        不知他哪來那么大的勁,我根本攔不住他。

        他的半截身子進了洞里,他喊:“圣金,我來了。你的仇我報了。你等等我,我來了。”

        黑洞長大了嘴,將他露在外面的身體一口口吞進去,大腿,小腿,殘破的腳趾。他越爬越深,我絕望地呼喚他的名字?;馃罅耍鹕嗟沟诡嶎?,呼呼卷著屋頂,發(fā)出嗶嗶卜卜的脆響。我退出棚子,奔向黃家宅子,春梅還在那里等著我。我多想立刻見到她。

        【責編 艾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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