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看見她,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時令是恰到好處的三月。
在這之前,在虛擬的世界,除了知道彼此的網(wǎng)名,還知道彼此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已婚網(wǎng)蟲多半喜歡選擇遠方的網(wǎng)友,這樣可以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年輕網(wǎng)蟲卻不排斥近處的網(wǎng)友———必要的時候,可以往婚姻方面靠靠。
她的網(wǎng)名很特別:清如寒梅瘦如詩。他的網(wǎng)名也不一般:并非詩人照樣憤怒。其實,在網(wǎng)蟲眼里,網(wǎng)名連狗屎都不如,侏儒同樣可以取頂天立地的網(wǎng)名,比如:西北有白楊,赤兔銀槍猛少年,沖天一怒為紅顏等等。
慎重的試探當然是必要的。文字是奇妙的東西,可以泄露人的性情與老底。兩個人智商差不多,語言風格也差不多,知識面都很廣,就連上網(wǎng)習慣也一樣———中午在單位吃了盒飯,不緊不慢地開聊,聊到下午上班就結(jié)束。他們成了知己。
如今,終于見面了。感謝上蒼,沒有捉弄他們。網(wǎng)友會面,多數(shù)屬于見光死,老夫子見小師妹,帥哥見恐龍,一點也不稀奇。
她真的是清如寒梅瘦如詩,皮膚很白,眼睛很大,而且很年輕,真名叫清如,是網(wǎng)名的前兩個字。他呢,也是一副剛畢業(yè)的學生模樣,真名叫秉飛,是網(wǎng)名前兩個字的諧音。
沒有懸念,一見如故。
清如提著一個方便袋,里面裝著剛買的書。秉飛隨意問:什么書?我看看。清如便一本一本亮給他看,都是不太適合女孩子看的:《年度十大考古報告》,《紙上談吃》,《消逝的風俗》。秉飛啞然失笑。清如一本正經(jīng)地說:干一行,怨一行,我專門看毫不相干的書。
秉飛:我也是,逮著什么就讀什么。
清如曾經(jīng)提到,自己在醫(yī)院做藥劑師。秉飛問:你身上怎么沒有藥味?
清如悠然反問:照你這樣說,股民身上不是有熊味,就是有牛味?
秉飛想不到反駁的話,只好笑了。平時他們聊天,也是這樣機智與幽默。
每逢休息日,只要清如不值班,他們都坐在茶室里閑談。所談內(nèi)容十分龐雜,過后往往想不起談了些什么。但這并不重要,在交談的過程中,彼此都很放松、很愉快,這才是值得珍惜的。往往是一個人說,另一個人微笑著傾聽,然后再互換角色。有時候他們也套用網(wǎng)絡上的調(diào)侃語氣。比如,秉飛說:你看你,怎么又瘦了?清如:想你想的唄。秉飛假裝嘆氣:想你想得苦,淚水當飯煮。怪我生得土,比不上唐伯虎。
再如,秉飛煞有介事地說:昨晚做了個夢,夢見你漂到荒島上,做了一個女魯濱遜,苦苦等了一年又一年,等人來救。這一天,一個高大的男人乘降落傘從天而降……
清如手捂額頭:是不是你化身為白馬王子?拜托,不要那么俗好不好?
秉飛:No!來人大聲說———我乃美國特使,鄭重向你宣布,旅游自由!裸體自由!記住,我們只要石油。否則,導彈伺候!
清如笑得肚子都疼了。
在茶室,他們的花費并不多,但擁有的卻是無限的放松。跟清如一樣,秉飛讀過許多閑書,天文地理,奇聞逸事,幾乎是無所不談,只是不談他的工作。清如知道,他去年剛考上公務員,被一家政府機關錄用,負責登記信訪材料。她還知道,秉飛不喜歡這個工作。并非詩人照樣憤怒,網(wǎng)名早已泄露了他的心境。
為什么不試著換個工作?清如曾經(jīng)問他。
秉飛簡潔地回答:我爸爸死了,媽媽又下崗了。
清如默嘆了一聲。是啊,他母親早已被沒有收入的生活嚇壞了,當然不允許他放著公務員不干,重新折騰。
還有一次,清如問:你怎么有那么多時間看書?
秉飛:上班時間不允許上網(wǎng),也不允許串門,但允許看書。
清如又忍不住嘆息。許多人羨慕公務員工作穩(wěn)定,收入有保障。但既然你選擇了穩(wěn)定,就意味著要認同刻板和服從,認同“誰大誰說了算”的官場法則。否則,在侯門深似海的機關,一輩子也別想升遷,還要時刻準備穿小鞋。
相見的時候,是融洽、和諧,還有陶醉;不能相見的時候,是坐立不安,還有沒完沒了的思念。這是相愛的人最正常的體驗,清如和秉飛也是這樣。因為年輕,要壓擔子,清如一星期有三天要值夜班。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密集地互發(fā)短信。
秉飛:寶貝,想我了吧?
清如:那又怎么樣?
秉飛:還不簡單?身長翅膀腳生云唄。
清如:我也想這樣哪。
秉飛:那還等什么?
清如:可惜沒那本事啊。
秉飛:這點本事都沒有,還叫什么白骨精(白領,骨干,精英)?
清如:白骨精就好了,還用得著孤燈殘夜值窮班?
秉飛: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彎的。愛情目標是直的,愛情本身是彎的。
清如:老實說,你現(xiàn)在最想干什么?
秉飛:吻你唄。
清如:乖乖!胸有凌云志。
可是,在現(xiàn)實中,他們連一次也沒有吻過。為什么呢?秉飛不止一次問自己。是不是我們彼此太了解,對方簡直就是另一個自己,所以無須吻自己?或者,她過于清瘦、白皙、芬芳,只適合安然面對,并不適合接吻?這么想時,秉飛不免嚇一跳。
一個黃昏,在竹林后的草地上,兩人坐著。清如背靠在他胸前,兩人的手指穿插著,摟在清如的腰間。
清如:在大學里,你有過幾個表妹?
秉飛:一個。
清如:一個?
秉飛:蒼天在上,厚土在下,一個就是一個。
清如:你吻過她?
秉飛:是的。
清如:相識多長時間之后?
秉飛想了想:多長時間?好像沒有多長時間。
清如:總不會是拉過手之后就接吻?
秉飛有些尷尬:讓我想想,恐怕是這樣。
清如:哇!高人高人,想不到想不到。單刀直入嘛。
秉飛有些惱火:這好笑嗎?
清如:我笑了嗎?
秉飛:你心里在笑。
清如:乖乖,這么霸道,還管得了人家心里?
秉飛:就要管,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清如:老實交代,吻過之后,是不是手就不老實了?
清如的手帶著他的手往胸口方向移了移。秉飛的頭腦里嗡地響了一下。但清如只是象征性地動了動,并沒有縱容他。清如追問:是不是這樣?
秉飛的臉貼在她的長發(fā)上,點一下頭。
清如:佩服,好膽量!那時候你們上大一,還是大二?
秉飛:大二。
清如:怪不得現(xiàn)在的初中生,恨不能一腳就跨進大學。
秉飛:干嗎老說我,你還不是一樣?
清如:什么一樣?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
秉飛:我就不信,你在大學里沒有表哥?
清如很肯定地說:當然有,但我從來沒有被吻過。
秉飛:拜托!不要這么圣潔好不好?其實這沒什么。
清如:我知道這沒什么,但我就是沒有被吻過。
秉飛:怎么會?
清如:老實說,我和他交往那么長時間,如果他吻我,我并不會拒絕。問題是他不敢。
秉飛:為什么不敢?又不是和母老虎接吻。
清如:他說,我太瘦,太白,像仙女。他不敢吻仙女。
秉飛心里突突亂跳,嘴上卻說:這個阿笨!仙女怎么了?仙女正年輕,仙女也思凡,嫦娥應悔偷靈藥。
像是證明給清如看,秉飛的手指撥開她的頭發(fā),在她耳朵下用力一吻。清如吃了一驚,臉上燙得厲害,一只手伸過自己肩頭,撫摩秉飛的面頰。秉飛臉上涼涼的,摸上去很舒服。秉飛并沒有熱血沸騰,相反,清如的芬芳氣息讓他寧靜。好一會,清如拍了拍他的臉:喂,干嗎呢?我的耳朵又不冷,干嗎老對著它哈氣?
秉飛放開她。清如側(cè)轉(zhuǎn)身,看看他的眼睛,又看看他的嘴唇:阿笨,你會不會接吻?還要女人教你?說著,清如就湊過來,秉飛也湊過去。就在兩人即將碰觸的瞬間,清如忍不住笑了,秉飛也笑了。
兩人又試了一次,又因為笑場而失敗。清如本想再試一次,秉飛的手按在她嘴唇上,嚴肅地說:難怪那些電影花絮里,接吻戲總是因為笑場而一次次失敗。以前我總是不明白,放著那么漂亮的女孩不親嘴,卻傻笑著浪費膠片,白癡!現(xiàn)在我弄明白了,原來他們在接吻前先入為主,思想準備太充分———我們可要接吻了,千萬要吻對!要口對口,心貼心,虔誠而又陶醉。
清如笑著伸手打他,笑得沒力氣了,趴在他肩上。秉飛摟著她。清如真的很香,很輕,當他們貼在一起時,秉飛能感覺出她鎖骨的輪廓。
后來,清如值班,秉飛編了條短信發(fā)給她:乙見甲嘴腫了,問何故。甲:還不是我太太干的好事!乙驚呼:她敢打你?你怎么娶了個河東獅?甲:你懂個屁,我太太才溫柔呢。這幾天,她連續(xù)給我上接吻課!
二
在喝茶的間隙,秉飛看到桌上有張報紙,整版都是房地產(chǎn)廣告,看著看著,就氣憤起來:一平方米要四千、五千、六千?是不是要奔一萬才甘心?
清如順著這個話題說下去,說到一個重大決策。她有個姨媽在南方做醫(yī)藥代表,挺富有,也很迷信。今年她五十四歲,有個什么大師告誡她,天命之后,逢四收手。姨媽不甘心把地盤讓給別人,準備培養(yǎng)清如……
概括地說,清如想辭職。清如說:為了能早日買上房子,我們兩個人中,必須有一個及早辭職。清如一再說:你一定要支持我。
秉飛心里很不好受,暗想,誰讓我買彩票沒中大獎呢?嘴上卻說:既然你決定了,支持就支持。
清如真的要走了。臨分手,清如笑著說:也不好好抱抱人家?
秉飛不看她,嘴上卻不服軟:不抱了,我怕你笑場。
清如已經(jīng)哭了:不行,一定要抱。
秉飛站在她身后,摟著她的腰,臉貼在她頭發(fā)上。
最后,清如擦干自己的淚,笑著說:阿笨,你把我頭發(fā)弄濕了。
秉飛只能半夜之后給清如發(fā)短信,她太忙了,她的短信可以證明:
上午跑了兩家醫(yī)院,下午跑了一家,希望不是很大。阿笨,你好嗎?不要急,我都不急呢。
今天又送禮了。數(shù)目就不說了,真是心疼?。?/p>
自己帶上一瓶純凈水,喝完就到飲水機上接。天知道一天要說多少話。阿笨,我聽你的,天天都吃金嗓子……
幸運的是,清如的姨媽做藥的年頭不短,隨著她的讓步與放手,清如的業(yè)務漸漸好起來了。
……姨媽的陣地差不多全交給我了。我不敢忘了她的份額,親人之間,反而容易為錢決裂啊。
今天遇到一個家伙,爽氣得很,只與姨媽通了兩分鐘電話,就把信封接過去了。
放心,我會保護好自己的。就那些啤酒肚,想打本仙女的主意?TMD,門兒都沒有!……
忽有一天,秉飛心血來潮,發(fā)給清如一條命令:回來一下,越快越好!
清如:什么事?
秉飛:回來再說!
清如真的飛了回來,牛仔褲,白夾克,當真是亭亭玉立,只是發(fā)型改了,變成清爽的短發(fā)。
為什么?多可惜呀。秉飛撥了撥她的頭發(fā)。
清如:還不是為了提高效率?長頭發(fā),洗起來費時間。說吧,什么事這么急?
秉飛:沒有什么事,就是想你,特別特別地想。
清如嗔怪地:那你也應該直說嘛。
秉飛:直說了你還會回來?
清如:當然會,不過我會選擇打折的飛機票。阿笨,一來一去便宜800百塊呢。
秉飛:多么奢侈的相見,金風玉露一相逢哪。
清如:那你打算怎樣來揮霍?
秉飛嚇了一跳,認真看著清如。清如的臉紅了,神情卻比較堅決。
這天晚上,秉飛是在清如家里度過的。當仙女一樣的清如,輕如云絮、白如瑞雪的清如坦然面對秉飛時,不爭氣的秉飛忍不住顫抖起來。他一會兒看一下門,一會兒又看一下門。
清如:阿笨,一看就知道,你還不夠壞呀。
秉飛:就是呀,縱然有作惡的念頭,也沒有作惡的勇氣啊。
清如像一只馴良的羊羔,拱到他懷里:你不要老是看門,看了也白看。我在回來之前,已經(jīng)打電話通知老爸老媽,讓他們?nèi)ス霉眉叶燃佟?/p>
秉飛:這,這不太好吧?
清如:裝什么狼外婆?就算是看在飛機票的份上,你也不應該只顧耍貧嘴!
早晨,縱然有千萬不舍,兩人也只能分手,清如早就給秉飛看了返程票。跟上次分手一樣,秉飛只敢在背后擁抱她。
阿笨,別把我的頭發(fā)弄濕了。
三
清如開始獨當一面。她現(xiàn)在交往的,大多是一言九鼎,一開口合同就來的人物。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仍然把這些情況用短信發(fā)給秉飛。之所以告訴他,是因為信任他??杀w呢?有不少短信,讓他很不好受,如芒刺在背。
……許大胖子,足有200斤,總叫我女兒。他女兒叫淡如?,F(xiàn)在,他只進我們的藥。
王高人,身高近2米,瘦得像電線桿,為我取了個外號,紫霞姑娘。這家伙竟然也喜歡《大話西游》??墒?,就他那熊樣,也配做孫悟空?
地包天,我從來沒見過那么丑的頭頭,可他的秘書,我的媽耶,天仙似的!……
秉飛不止一次對自己說:她容易嗎?憑良心講,她比我艱難得多。可他仍然發(fā)給清如一條硬邦邦的:我知道你喝酒了!
清如:是的。沒辦法,干紅。我喝一杯,地包天給我一萬合同。剛才喝了許多涼水。口渴得要命。
秉飛難過得要哭。
又有一次,清如告訴他,一位貴賓偏要吃穿山甲和蜥蜴,剝了皮的穿山甲可真難看。
秉飛又回了一條硬邦邦的:惡心!
后來,清如的短信里漸漸多了一個人,一個留學歸來的博士。看起來這個人對清如挺有意思。
清如:他今天又來高談闊論,邀請我共創(chuàng)大業(yè)。我只好對他說,距離產(chǎn)生美,還是保持距離吧。
秉飛生了醋意。秉飛是男人,不是圣人。
清如:這家伙真是恬不知恥,竟然向我吹噓,在日本吃過好幾次“女體盛宴”。
秉飛憤然回復:對我說這些,你覺得有意思嗎?隨即關了機。其實,他不久就后悔了。第二天,他一開機就收到清如昨晚的短信,第一條是:
我也覺得沒意思,只是我現(xiàn)在無事可做,又睡不著,胡亂發(fā)著玩的。阿笨,你生氣了?
第二條是:
我一直在等。你生這么大氣,我沒想到。你不應該是那樣的人。你曾經(jīng)是那樣的機智與幽默。
看到這里,秉飛軟下來的心腸又堅硬起來,自顧說:我這樣的窮小子,哪來的雄才大略,哪里比得上那些博士、富豪?
秉飛又把手機關了。再次開機時,收到清如的信息:沒等到你的短信,等得我好累。我知道你也累了。阿笨,你索性冷靜思考一下,三天內(nèi)回復。
熱血一下子涌到秉飛臉上。什么意思?給我下通牒?三天?你怎么不干脆說三年?不回,就是不回!
其實,這三天秉飛備受煎熬。無數(shù)次,他把手機捧在手心,拇指按在鍵上,卻不知道該打些什么字。
清如的下一條短信是:阿笨,你真的變得這么冷漠了嗎?我真的等累了。你能不能只給我一句,為什么?
秉飛悲哀地想:為什么?我們差不多成為兩個階級的人了。
清如:你真的把我累壞了。算你狠。隨你吧。我的手機始終是開著的。
秉飛的內(nèi)臟縮成一團,抖得厲害。好啊,你終于找到臺階下臺了!不是我狠,是你狠。要是我狠,我的心會這么疼嗎?我真擔心,會這么白白疼死。
秉飛不再發(fā)信息給清如。不是不想清如,相反,他想得要命。
一個夜晚,機關加班。吃了盒飯出來,月亮如鉤,掛在樹梢。秉飛不可遏止地想起了清如,瘦瘦的清如,白白的清如,香香的清如,仙女一樣的清如。他終于忍不住,發(fā)給清如一條簡短的信息:多好的月光!
很快,清如有了回復:我們曾經(jīng)在月光下待過嗎?無聊。
秉飛只覺眼前一黑,好一陣迷糊,呆呆地站著,站了好長時間,連露水打濕他的肩膀都不知道。他不敢相信,清如會罵他。
無聊?我無聊?
對,是我無聊,我真的很無聊。豈止是無聊?簡直是無恥!
前面就是橋,秉飛快步走到橋上,卸下手機卡,用力扔向河中??▍s被柳枝彈了回來,靜靜地躺在橋面,反射著月光。秉飛惱怒地一腳將它踢飛,卡撞在橋欄上,又彈回橋心。秉飛差不多氣瘋了,撿起卡,扔到口中亂嚼一氣。銳利的斷卡刺進他的牙床,腥咸的液體注滿了口腔。
四
秉飛結(jié)婚了,新娘不是清如。
秉飛是公務員,白凈又斯文。這樣的人,找對象應該不太難。婦聯(lián)的一位老大姐,在了解秉飛的家庭情況之后,胸有成竹地為他牽線搭橋。
女孩叫蘆小葦,大專畢業(yè),剛剛分到一所初中教英語。小葦?shù)母赣H在郊區(qū)一個富得流油的鎮(zhèn)上當副鎮(zhèn)長,主管工業(yè)。像其他鄉(xiāng)鎮(zhèn)領導一樣,副鎮(zhèn)長城里有套房,鄉(xiāng)間有別墅。女兒成才,家庭幸福,副鎮(zhèn)長只缺一個符合要求的女婿。這個女婿不能門當戶對,最好是家境一般,城里無房,職業(yè)呢,最好是公務員,或者是醫(yī)生,教師。副鎮(zhèn)長可以送他一套房,攏住他的心。況且,寒門出身的大學生,生活上要儉樸得多,作風上要檢點得多。
還真讓副鎮(zhèn)長如愿了———這么大一座城,總會如愿的。如果像舊社會那樣張榜納婿,競爭者說不定會爭得打破頭。
清如回來時,秉飛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經(jīng)人指點,清如認出了秉飛的妻子蘆小葦。她本是帶著挑剔與敵意去的,但看了一眼之后,她就打消了敵意。小葦還只是個孩子,小小巧巧,滿臉稚氣。聽人介紹,小葦今年剛滿20歲。她上的是5年制小學,17歲高中畢業(yè),然后是3年大專,可不剛巧20歲?小葦?shù)哪樕?,絲毫也沒有作為副鎮(zhèn)長女兒的傲氣與乖張。
唉,算了,小葦她知道些什么呢?
再一次回家時,恰好世紀書店連鎖店開業(yè)酬賓,清如去淘書。在一座高高的書架前,清如翻看著旅游書籍。正看得入迷,忽然面前成排的書被人從中間扒開,一張臉在縫隙里露出來。那人呼哧呼哧喘著氣,把清如嚇了一跳。等她看清楚對方,差點就要暈過去。沒錯,站在書架那邊的,正是秉飛。秉飛一動不動望著她,眼睛里沒有敵意,也沒有積怨,有的只是無奈和凄然。
清如的心一下子軟了。她怕自己會哭出來,就匆匆離開,在門外站住。秉飛也走出來。
清如:你跟我來,我有話問你。
秉飛乖乖跟她來到市民廣場的小荷池。清如轉(zhuǎn)過身,定定看著他。清如更瘦了,臉色愈加白凈,頭發(fā)空前地黑。
清如:你結(jié)婚了?
秉飛:是的。
清如:祝賀你。
秉飛:不要這樣說。
清如:我沒有取笑你。我去看過她,當然她并不知道。你要好好待她。
秉飛低下頭:我知道。
清如:我能不能問一下,到底是什么,讓你最終痛下決心?
秉飛看著她,不想說。但清如雙眸發(fā)亮,神色嚴肅,依她的脾氣,顯然是不容回避。秉飛只好說:是你罵了我。
清如愣了:我罵你了?我怎么會罵你?
秉飛:我發(fā)給你的最后一條短信是———多好的月光!你回答———我們曾經(jīng)在月光下待過嗎?無聊。我一個字也不會記錯。
清如臉色慘白,音調(diào)也變了:你是一個字也沒有記錯,但我沒有罵你。你有沒有注意到,“無聊”兩個字后面是句號,而不是感嘆號。
秉飛:這有什么區(qū)別?
清如沒有反駁,轉(zhuǎn)身在荷池里摘下一片枯黃的荷葉,背朝他坐在石椅上,仰面朝上,用荷葉蓋住自己的臉。她說:你走吧,讓我安靜一會兒。
秉飛悄立半晌,見清如一動不動,只好離開。
路燈亮了,接著,亮化工程的燈全亮了。老年秧歌隊的大伯大媽們扎著紅綢帶,來廣場健身。他們看到一個奇怪的人,臉蓋荷葉躺在石椅上,如死去一般紋絲不動。
終于,一位大伯壯著膽揭去那片荷葉。廣場上很亮,老人們看到,那是一個皮膚如雪的女孩,烏黑的頭發(fā)粘在濕漉漉的臉上。
老人:喂,你還活著嗎?
當然活著,清如強笑著說,死人還會哭嗎?
五
某一天,秉飛上網(wǎng),點開一個曾經(jīng)十分熟悉的文檔。他發(fā)現(xiàn),原有文稿都被刪除了,僅剩下兩篇新錄的短文。
頭發(fā)的味道
女孩的頭發(fā),不僅僅是芬芳的。有些女孩的頭發(fā)是咸咸的,澀澀的。愛她的人,曾經(jīng)在上面灑過淚水。那時候,他們都是傻傻的。
無 聊
如果一個女孩對你說:“無聊?!蹦銘擇R上說:“無聊嗎?我來陪你。我也無聊,豈不是正好?”
如果她是說自己無聊,你可以陪她解悶,說笑。如果她是罵你無聊,你可以乘機耍貧嘴,自我解嘲。
秉飛因虛脫被送進醫(yī)院搶救。一位主任醫(yī)生說:可以肯定,病人是由于受到驚嚇,腎上腺素大量分泌,最終導致休克。
蘆小葦握住秉飛瘦長的手指,輕輕問:誰讓你亂上網(wǎng)了?是不是瀏覽恐怖圖片了?
秉飛沒說什么。他是那樣蒼白,虛弱。小葦抓著他的手堵在自己嘴上,哭了。小葦?shù)目藓苡刑攸c,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兩行淚水不斷垂下。
秉飛也哭了。淚水沾濕了印著醫(yī)院標志的白色枕套上,十分醒目。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