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開始木頭一天中的大半時間都是在床上度過的。木頭的床是木頭的,最簡單的那種,床上放著棕繃,母親在棕繃上鋪上厚厚的褥子,褥子上的床單是在布料市場上扯來的棉布做的,很便宜卻很實用。冬天母親會加厚褥子,加一床被子;夏天母親會鋪上竹席,放上一條薄薄的小毯子。木頭都二十四歲了,還常常犯一些小女孩子才會犯的錯誤,每個月的例假期,她總是要將血漏到毯子上,母親一看到,就會罵一句:“這小囡,怎么又弄臟了?!比缓竽瑩Q了一床新被褥來。家中的床對于木頭來說一直是清爽而舒適的。
早上她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起來,因為起來也沒有事情,懶到睡得都頭疼了,她才起床,早飯與午飯一起吃了,下午躺在床上將電視機(jī)的遙控器從1撥到39,又從39撥到1,然后定格在某一頻道的一部抓住眼球的肥皂劇上。她特別喜歡看韓劇,她喜歡韓劇不僅僅是由于它講述一些婆婆媽媽的生活瑣事,符合她的口味,更大的一個原因就是它有上百集,適合消磨時間?,F(xiàn)在木頭什么都沒有,卻有的是時間。木頭下崗了。
每天她都早早地上床,卻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做著各種各樣的夢。她的夢里都是男人,各種各樣的男人,沒有臉,卻有著很大的力氣,粗暴的侵犯她,而且常常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讓木頭羞愧難當(dāng)。
其實木頭至今也沒交過男朋友,她的床干干凈凈,是一張清爽的女孩子的床。然而現(xiàn)在她的床卻被惡夢所纏繞。其實她的惡夢開始在一間辦公室的沙發(fā)上而不是她的床上。
那天她被科長的一個電話叫到辦公室,事前沒有絲毫的征兆,木頭膽小,她小時候怕老師,工作了就怕領(lǐng)導(dǎo),簡直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崎L很少來找她,每次找她都是因為她的工作上出了差錯。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她向科長室走去,小肚子就兀自抖了起來,心嘭嘭地跳。她在科長室門口呆呆地立了一會,實在是捱不過去了才走進(jìn)科長的辦公室,開口叫了一聲:“科長———”科長笑瞇瞇地立起身來。木頭一看到科長臉上的笑,以為科長是在歡迎她,頗有點受寵若驚。科長起身關(guān)了門,又折了回來。下面的行動實在是出于木頭的想象與經(jīng)驗之外。他的臉上堆起了笑,是一種木頭從未看到過的意味深長的男人看到獵物的笑。走過木頭身邊的時候,他的手從木頭的棉麻白襯衫下擺伸進(jìn)去,在她的胸脯上狠狠地摸了一把。木頭的胸不大,但終歸是個女孩兒,乳房小巧飽滿而且富有彈性。摸了一把之后科長不禁心神蕩漾。木頭一下子愣在那兒了,不知道科長要干什么,她首先是大為驚詫,平時在人前衣冠楚楚的科長怎么在人后一下子就這樣了。接著就是感到羞澀,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個男性對她的身體上的如此近距離的接觸,而這個男性的身份又是這樣,是她的長輩與上司———科長已經(jīng)五十歲了。再接著她的腦子里便是一片空白,她進(jìn)退兩難,不知所措,就像一根木頭那樣杵在那兒。忽然她意識到不知何時自己已被人整個地抱住了。她的裙帶已經(jīng)被人解開。她覺得渾身上下都是科長的手,有一只手已伸進(jìn)了她的內(nèi)褲里,發(fā)狠地抓撓著。木頭失去了意識,像一塊真正的木頭一樣———她一把被科長抱了起來,猛地被扔到雙人沙發(fā)上,接著她就感到下身有一陣劇烈的疼痛。她不禁“啊”地叫出了聲??伤淖毂蝗擞檬治孀×?。她的身體不自覺地扭動了起來。她的嘴里被強(qiáng)行塞入了一塊抹布。她嗆著了卻咳不出來。事畢,科長看見她的白裙子上有一抹鮮紅,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木頭整個人癱軟在沙發(fā)上。這時有人在敲辦公室的門??崎L一把推開了她,她腦子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她不能被走進(jìn)來的人看見她的狼狽相。她條件反射似的整理好了衣衫??崎L去開了門,進(jìn)來的是主管處長??崎L非常厭惡地幾乎是吼著對木頭說:“你可以走了?!蹦绢^驚訝于剛才還是一臉媚笑、一臉討好相的科長,一下子就翻了臉,而且說翻就翻,翻得如此的徹底。
木頭跌跌撞撞地出了科長室。同事看到了木頭白裙子上的血跡說:“木頭,你來例假了?!蹦绢^像是被人窺見了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似的心虛得很。木頭是頭一次碰到這種事,她羞愧難當(dāng),不知所措。還沒下班,也忘了請假就回了家。她一心想對父母訴說,到家了才想起來父母都出門了。她趕快脫了白裙子,走進(jìn)浴室,一遍又一遍地搓洗著身子。她覺得自己臟,于是便使勁地搓自己的乳房。她想起剛才科長一邊“做事”一邊狠狠地拿捏她的乳房。她覺得她的皮膚都快要破了。她撲在浴缸邊上,任洗澡水灑了一身,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父母回來了,木頭有滿腔的話,一肚子的委屈,看見父母了卻又半句話都說不出。她怎么也張不開這個口,即使與親愛的父母也張不開口。她只有躺在床上大睡,她是要用睡眠來忘掉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
就是從這一天開始木頭開始在自己的床上做起惡夢來,其實她的惡夢是從科長辦公室的一張沙發(fā)開始的。她的閨床一直是一張清清爽爽的床??墒遣恢醯厮褪窃诖采祥_始做各種各樣的惡夢,她與床不再是水乳交融的關(guān)系,她不再是個倒頭就睡的無憂無慮的小女孩子,晚上她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白天她愣愣地坐在床上發(fā)呆,腦子里一片空白,任由大把的時間從指縫間溜走,她開始依賴安眠藥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了也是昏昏沉沉的,耳邊明明聽到鬧鐘聲,卻起不來。母親叫她:“木頭,起床了,上班要遲到了?!彼挪磺樵傅仄鸫玻劬σ廊皇菑埐婚_。到了單位把辦公桌當(dāng)成了自家的小床,頭把雙手當(dāng)成了枕頭,繼續(xù)睡。做事情也比以前更加的丟三落四,看見科長她的臉漲得通紅,別扭得不行。倒是科長像個沒事人似的,在單位看見木頭目不斜視。
漸漸的木頭就聽到一些風(fēng)聲,科長和單位里的幾個女的不分老幼都有一腿。那幾個女的都得到了不大不小的好處。而木頭只是覺得那事難以啟齒,從沒想過可以用這個去換取些什么。
這年單位進(jìn)行“減員增效”,考核末尾者下崗,作為末尾者的木頭就下了崗。
木頭從沒有想過以上次的事為要挾,可是下崗就意味著失去工作,她的心里頭也苦悶,想哭卻沒有眼淚,就接連地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
起來之后木頭斷斷斷續(xù)續(xù)地向母親說出了科長對她曾經(jīng)的侵犯,母親說:“木頭,你真是根木頭啊,這種事情你怎么不早說,說出來,以此為要挾科長哪里還敢下你的崗,否則他的烏紗帽也不保。人家女人跟人睡了都有好處,你是白給人睡?!笨粗荒樏H坏哪绢^,又輕嘆了一聲:“他也是抓住你是根木頭啊?!?/p>
母親雖這樣說,可終歸也保持了沉默。
接下去的任務(wù)就是找工作。在第一個單位,木頭沒去幾天,就將保管的一串鑰匙丟了。單位領(lǐng)導(dǎo)覺得這個人不可靠,把她開除了。在第二個單位,木頭非常勤快地幫大家做事情,可是她打水砸了熱水瓶,擦桌子打碎了總經(jīng)理心愛的花瓶。在第三家單位她上班打游戲被人事經(jīng)理逮個正著,在第四家單位……
木頭的第五份工作是一家大型超市的保管員。顧客來了,她收了顧客的包,發(fā)給他們一個小牌子,顧客走時再憑牌取包。干了兩個星期,木頭只是動作慢一點,其它倒也相安無事。這天來了一對衣著時髦的男女,寄了包之后,那個男的來取走了包。過了一會女的又來了,憑著小牌取包。木頭說:“包不是被你一起來的那個男的取走了嘛。”女的說:“誰說我和那個男的是一起的,那人在門口就一直跟著我,也不知是誰?廢話少說,快拿包來,我包里還有五千元錢呢!”聽了這話木頭一下子就慌了。樓層主管調(diào)解的結(jié)果,是木頭賠了人家五千元錢。
木頭在一家單位總是做不到兩周,沒過試用期就被退回來,賺的還是賠的多,木頭犯了愁。
父親說:“你還是別工作了,賺的還是賠的多。在家里幫你媽媽一起開診所吧。”母親內(nèi)退以前是醫(yī)生,退休之后就開了一家私人診所,生意很好。
就是父親這樣的一句話,木頭開始了她的住家生涯。
木頭開始對安眠藥產(chǎn)生依賴,她整天倦睡在床上,就像一只終日無所事事的波斯貓,生活中的頭等大事變成了睡。木頭除了睡就是吃,不知不覺地她就比以前胖了很多,正值妙齡的她在肚子上長出一堆肉來,夏天她套了一件睡衣到家門口的小賣部去買棒冰吃,看見的人就問她:“木頭,你幾個月了?!蹦绢^還沒有結(jié)婚,聽了這話就有點不尷不尬的。可是回到家她還是大吃。
木頭從來不疊被子,整天鉆進(jìn)鉆出的,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度過。天亮了,陽光照進(jìn)來,木頭就拉上窗簾,可是快中午的時候,陽光透過窗簾的縫變成一束陽光透進(jìn)屋子來,灰塵像一個個頑皮的小孩子那樣排成一列在陽光里翻著跟斗。
以前要趕上班的班車,木頭總是在六點鐘準(zhǔn)時醒來?,F(xiàn)在她休息了,起來也無所事事,她便努力地再睡,卻只能是淺睡,耳邊只聽父母在說,:“這個女兒真是個討債鬼,我們活著她還有一口飯吃,我們死后她一個人既沒有姐妹扶持,又沒有兄弟幫襯,可怎么辦?”于是父母便發(fā)動一切力量為她物色對象。
木頭也覺得自己年紀(jì)大了,想找個歸宿,可父母親這樣急急地給她找人家,她就覺得有點要將她推出去的意思,心里很不是滋味。
相了幾次親,人家對木頭總是不咸不淡的,晤面之后便沒了下文。由于一個人在家呆著,木頭沒有朋友,簡直就是與世隔絕,她渴望走近一個男人,她的心里頭還是有著旖旎的對愛情的幻想的,要的其實是一個世俗的熱鬧,父母忙著開診所,跟本就無暇顧及她,有個戀愛談著總比一個人呆在家里強(qiáng)。木頭也不識相,一個勁地追問介紹人,介紹人去催問男方,就被人家婉拒了。介紹人急著問原因,人家就說:“木頭有點木,相貌也不好?!?/p>
木頭不得不適當(dāng)?shù)亟档鸵?。這次,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外地人。晤面那天,她提早了一刻鐘來到月湖公園。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過江之鯽。等了好一會他還沒來,她的心里頭就開始擔(dān)憂起來,卻又不自覺地為他開脫,疑惑他是不是被額外的突發(fā)事件給耽擱了。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了一下表,卻發(fā)現(xiàn)是自己太不小心,看錯了時間,早來了一個小時。她又不敢走開,怕他見不到她就走了。她站在風(fēng)口,希望他在很遠(yuǎn)就能一眼瞅見她。為了顯得苗條一點,隆冬的季節(jié)她只穿了一件薄毛衣,在外頭披了一件單風(fēng)衣。一陣風(fēng)吹過來,她冷得直哆嗦。她開始在涼亭里踱步,從東頭走至西頭,又從西頭走到東頭,這樣來回躑躅著。只有這樣她的身上才暖和一些,心里也就好受一點。她想如果從東到西她的腳步能被二除盡,他就會如約而至,否則就不會。在一剎那間她被這一道試驗題所充盈,在快走到西頭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放小了步子,結(jié)果成功地被二除盡。心頭一喜的她乍一抬頭,發(fā)現(xiàn)他就站在他的面前,那就是他———和她想象里的一模一樣的他。她的激動無以言表,已經(jīng)在心頭美了這么多日子的他就在她面前,那樣活生生的。她太快樂了,她就要長個翅膀飛起來了。面前的他瘦瘦高高的,正是她喜歡的那種類型,因為自己矮胖,她難免喜歡高個瘦削的異性。再一細(xì)看他的一個褲腳卷起來,她想調(diào)侃他一句,說出來的話卻是“你真土?!彼砸詾檠哉Z里帶著那么點子俏皮,其實話是有點硬的。他就彎下腰來有點認(rèn)真地問她:“我怎么土了?”木頭沒有聽出話音里的厭煩。兩人說著話,就開始一路走起來。木頭走路的姿勢有些僵硬。她意識到了自己的緊張,于是故作輕松地跳了一跳,卻忘了自己為了顯得高一點,特地買了一雙高跟鞋穿上。偏偏她又貪便宜,選了雙劣質(zhì)的,本來想反正也穿不了幾回。木頭是平板腳,穿不得高跟鞋的,走了這一會兒,本來就別扭,這一跳,高跟鞋一別,鞋跟掉了。木頭傻傻地笑了。她迎著太陽,咧著嘴,露出了一嘴黑黃且凹凸不平的四環(huán)素牙。他也笑了。只是她的笑是開始,而他的卻是結(jié)束。他說天不早了,你可以回家了。她沒有聽出里頭明顯的逐客令的味道。一連聲地說:“不早,不早,再呆一會?!笨墒墙酉氯Ψ骄统聊墙鹆?。沒有話說她也覺出了沒意思,就想主動提出離開,可幾次也沒能張口。還是對方又說:“你走吧?!彼殴淖阌職怆x開。
吃了幾次閉門羹,木頭的自信消失殆盡。她開始懷疑起自己來。正是在這個時候,王沖走進(jìn)了她的生活。王沖是來她家的診所找工作的,被她父親回絕之后正巧碰到了木頭,兩人的年紀(jì)差不多,便聊了起來。木頭在家呆得寂寞,王沖也無所事事,于是兩人天南海北地一聊就是一整天。以后王沖有事沒事地總往木頭這兒跑。長這么大何嘗有過一個男子對她如此這般地殷勤過?沒有??!她被感動了。
她在床上睡覺的時間一點一點地減少,她坐在床沿上,王沖有時蹲在她的腳邊,有時坐在床邊的一條板凳上,兩人有說不完的話。其實一句跟別人是很普通的話,跟王沖說起來就是有滋有味的。
日子久了,木頭就在心里頭將王沖鎖定為結(jié)婚的對象,可是王沖卻遲遲未向她求婚。木頭是個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說什么。王沖聽后笑道:“想結(jié)婚,那要我怎么求婚?”木頭便想起她以前看的小說的情節(jié),說道:“單膝跪下,雙手捧著玫瑰……然后說:‘嫁給我吧?!蓖鯖_照辦了。兩人都笑了。母親是著急把木頭嫁出去,父親是無可無不可。親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親事定了,兩人就開始商量結(jié)婚事宜。王沖說:“我是沒錢,我有錢一定給你買一幢頂大的房子讓你住進(jìn)去。”木頭聽了心里就覺得有些溫暖,感到還是王沖對她有情有意。王沖說:“可是我們結(jié)婚房子總歸得有一間吧,我們住一間,以后我們的孩子住一間,一間做客房,三室一廳總是要的。”木頭一聽就覺得有理??墒峭鯖_沒錢,她也沒錢。王沖說他家里也沒錢,有錢的當(dāng)然是木頭的父母。木頭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她的父母應(yīng)該為她買套房子。沒想到她跟父母一提這事,母親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你們結(jié)婚后就住在家里好了?!蹦绢^的心里頭就充滿了憤恨與委曲?!皼]有房子,那還結(jié)什么婚?!蹦绢^生硬地說。母親輕嘆一聲,父親則是哄:“和我們住一起多好啊?!蹦绢^就說:“你們就是舍不得錢,抱著你們的錢過日子去吧!”母親說:“王沖是個外地人,可不可靠尚不知曉。你們買了房子,以后離婚了是要分一半給他的?!蹦绢^說狠話:“我們是要白頭到老的,不會離婚的。王沖當(dāng)然可靠,我們就要結(jié)婚了!他反正比你們可靠?!蹦赣H輕嘆了一聲:“反正我和你父親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家產(chǎn),不能落到旁人手里?!蹦绢^與旁人說話總是有點膽怯的,在父母這兒卻是蠻不講理的。父親說:“我和你母親在你這兒全是付出,想你也二十八歲了,人家的孩子到這個年紀(jì)早就出道、自立了。你想過要給予你的父母些什么嗎,你關(guān)心過我們嗎?你只知道索取?!蹦绢^聽了這話就更生氣了。她找到王沖,為了表白自己的真心把父母的話告訴了王沖。王沖也和她一樣的氣憤,說:“你的爹媽怎么這樣,既然這樣的不信任我,我們這個婚不結(jié)也罷?!蹦绢^怕的就是王沖的這句話。她覺得王沖這個氣生得有理。一聽王沖拒絕結(jié)婚,她就著急了。她在王沖面前毫不留情地將自己的父母狠狠地數(shù)落了一頓。王沖這才不生氣了??赡绢^卻也記住了母親的話,有本事問老公要錢花去。木頭覺得伸手向父母要錢是很自然的事,而開口求王沖就難。木頭跟王沖聊著,心里就想著怎么開口,她忽然想起,王沖住在她家,吃在她家,拿著她父親給的工資,卻每月都將工資花光,從來沒有想起給她買點什么。一想到這兒,木頭就有點失落。其實一些新興的職業(yè)婦女,外在新潮,內(nèi)里卻懷抱舊情遺緒,在兩性關(guān)系的綺想里,似乎被男人像寵物一樣豢養(yǎng)才是一種幸福。
其實女人都是愛花男人的錢的,木頭也不例外。木頭說:“我們快結(jié)婚了,我們總要買幾件衣服吧?”王沖點頭稱是。木頭和王沖來到商場,王沖左挑一件右挑一件,都是自己的男裝,好不容易等他挑完了,開始看女裝,她也不敢挑貴的,挑了一件一百來元的。到了收銀臺,木頭立著,王沖也將兩只手插在口袋里。她心里頭的委屈就涌上來。王沖大該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分,就說:“這件衣服不好看,再回去挑一件吧?!甭犃诉@話木頭就將心里頭的委屈咽了下去。木頭挑了幾件王沖都說不好看,她覺得自己穿得好看還不是為了他,所以王沖一否定,她就不響了。王沖替木頭挑了一件毛衣,白底大花的,毛絨絨的,王沖說:“這件好看?!苯K于選定了一件,到了收銀臺付錢才四十幾元,可這畢竟是王沖買給木頭的第一樣?xùn)|西,木頭的心還是熱乎乎的,整天穿著這件毛衣進(jìn)進(jìn)出出的。可人人都說不好看,是過時貨,現(xiàn)在誰還買這種毛絨絨的樣式。本來木頭感覺挺好,人人都說不好看,她就有些疑惑起來。木頭回家在鏡子前來回照,她本就有些矮胖,身長腿短的,這件毛衣套在她身上,簡直就像一只充得大大的氣球。木頭提了提嘴角,鏡里的那個女子也朝她微微一笑———這才知道那個“氣球”就是自己。左看右看的,橫豎別扭,可是過后她又在心里安慰自己,王沖說好看就行唄。但終歸她不敢再穿出去見人了,而是小心地將毛衣套在塑料袋里,折起來放在柜子里頭。這畢竟是一件她心愛的禮物,是她的王沖送她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禮物。
木頭沒有錢花,就向母親討錢花,母親給了她兩三次,她就拿出去統(tǒng)統(tǒng)買了衣服。對她買回來的衣服母親都看不上眼,不是袒胸就是露背的,批評她:這樣奇形怪狀的衣服你也能穿得出去呀?再問母親討錢,母親就不肯給了。
雖然沒有錢,婚還是結(jié)了。王沖從木頭的身上翻下來,看了一眼床單,說:“你不是了?!蹦绢^聽了這話就有點心虛,總覺得虧欠了王沖些什么似的,缺少底氣,可是王沖也就是新婚的初夜那么嘀咕了一句,事后倒也未作深究,對木頭談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結(jié)了婚木頭就有了點兒時過家家的感覺,一心一意地過起她的小日子來。她對王沖是千依百順,偶爾的為了一點小事鬧別扭,他的臉一掛下來,她就慌了,忙不迭地主動去示好??墒菬o論怎么軟言相求,王沖的態(tài)度還是很生硬。木頭靈機(jī)一動,買了一條“大紅鷹”香煙給他。他這才轉(zhuǎn)怒為喜。以后只要王沖一生氣,木頭就給他買東西。這種事情是不能夠開頭的,一開頭就成了慣例。
王沖與木頭都沒有工作。兩人都愛上了床,王沖和木頭對那事都有點興致盎然。
母親的設(shè)想,是婚后王沖要將木頭管起來??墒腔楹螅鯖_不但不管木頭,還一天比一天起得遲,小夫妻倆都戀上了床,一起睡到日上三竿。母親叫苦連天,本想引進(jìn)一個幫手,卻招來一個太公,對王沖難免沒有好臉色。王沖的心情不好,對木頭當(dāng)然沒有好臉色。王沖一給她臉色,木頭也沒有好心情了。她沮喪極了,常常不開心。
這天木頭和王沖都睡到日上三竿,兩個人都不餓,起來也無事可做。兩人就那么相擁著,王沖沒事似地就在木頭的乳房上輕輕地一道道地劃著。木頭急得不行,可王沖就是不給她。忽然王沖沖著她說:“你說我好不好?”木頭心想:“你問這話干什么,來點實際的?!笨诶锛奔钡貞?yīng)道:“好,好?!蓖鯖_的手不緊不慢地?fù)崦?,又問:“好在哪里?”木頭急得不行,道:“都好。求你了,快點?!蓖鯖_這才給了她,兩人餓著肚子做了一次,氣氛卻出奇地好。木頭枕著王沖的胳膊,眼睛無限溫柔地瞅瞅他,又望望天花板。王沖說:“我們倆這樣呆在家里也不是個事,我想開個店?!蹦绢^想:“做個老板娘也不錯?!蓖鯖_又說:“開店需要一筆啟動資金?,F(xiàn)在店面房的租金都是很貴的,最好是自己買一間?!蹦绢^沒回答,王沖又說:“我就是想給你好日子過。”木頭聽了心里頭就熱乎乎的。木頭沒錢,王沖也沒錢,有錢的當(dāng)然是木頭的父母。事情由木頭出面向父母談。父母都覺得,小倆口年紀(jì)輕輕的老是呆在家里也不是個長久之計,倒是要干點事情才是正理。可是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眼高手低,女婿也不像個做事情的人。這投資開店光啟動資金就得幾萬,木頭還提出給買個店面,現(xiàn)在寧波小小一間店面,好一點的地段就要上萬元一平米,這二十幾平米的小店就要二十好幾萬,這錢要是打了水漂……后果不堪設(shè)想,到時候是人財兩空??膳畠骸⑴黾热惶岢鰜硪_店,倒也是樁正經(jīng)事情,硬不讓他們干,也不行。父母永遠(yuǎn)也扭不過子女的,他們想萬一這次小夫妻學(xué)了好,走了正途了呢?木頭父母合計了一宿,店面是不動產(chǎn),可以買,可不能寫木頭的名字,還是寫他們老倆口的名字給他們小倆口免費使用,啟動資金由木頭父母出。
父母將2萬元人民幣交到木頭的手上,木頭轉(zhuǎn)手就一分不拉地交到了王沖的手里。王沖拿著其中的1萬進(jìn)了一些米、面,掛起了“亞沖糧油店”的牌子。店里的生意不好也不壞,日子總還是過得去的。木頭父母看在眼里喜在心頭??蓞s不曾想王沖在店里管了不到二十天,就開始和鄰居打起了麻將。一開始來去還小,一天輸贏不過幾十元,漸漸就大起來,不到一個月就輸?shù)袅耸O碌牧鲃淤Y金。店里的生意也是有做沒做的。錢輸完了就說要進(jìn)貨,伸手向木頭的父母要,不出二十天又將5千元錢輸光了。木頭父母覺出不對勁來,這開個小店怎么像填個無底洞,一注意觀察原來是王沖迷上了麻將。
木頭的父母是最討厭賭博了。這賭博可是個無底洞,在母親的說服下,木頭結(jié)婚不到半年又迅速地離了婚。
離了婚,對木頭王沖也說不上有多少留戀,也說不上有多少恨,反正是沒有留下多少記憶。
這年清明,本來說好了一家3口都去河頭上墳的,可是這一天下大雨,父母叫木頭的時候木頭就懶得起床,便將頭蒙著裝沒聽見。父母見她還在睡就沒叫她。
卻不想父親駕的車在路上與農(nóng)用車相撞,父親當(dāng)場死亡,母親死在送去醫(yī)院的路上。于是父母就這樣在沒有任何留言,沒有對木頭做出任何安排的情況下走了,永遠(yuǎn)地走了。父母兩人在咽氣的時候都是大睜著雙眼的,留木頭一個人在世上他們怎么放得下心!
父母去世之后,木頭的家里熱鬧了許多,她要應(yīng)付許多異性朋友。一開始木頭對見過幾面就要登門拜訪的要求嗤之以鼻,可是朋友們很熱情,對她是一味的恭維,她就有點招架不住了。父母死后,偌大一所房子里只剩下她一個人了。木頭是太怕過夜晚了,夜晚很黑也很靜。本來父母在時木頭和他們也是各干各的??伤诳蛷d,耳朵里有父母在臥室的談笑聲;她在臥室,眸子里有父母走進(jìn)走出的身影。在失去了父母的日子里,她才想到有父母相伴的時光是多么的美好。
可是現(xiàn)在木頭把“幸?!苯o丟了。一到黃昏她就將所有房間的燈都打亮。她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失眠的,一宿一宿地睡不著覺。木頭太寂寞了,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地需要朋友,她的房子也需要點人氣的滋潤。于是她從一開始的猶豫到后來的默許再到最后的積極響應(yīng),幾乎沒有經(jīng)歷幾個星期的過程。朋友來過幾次她便上了癮。舉行過派對之后,她的家里總要少幾樣值錢的東西。木頭是個對財物沒數(shù)的人,少了她也不知道。有一天在客廳,總覺得像是少了些什么,她卻記不起來了,晚上想看韓劇的時候才想起客廳里的二十九寸大彩電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細(xì)細(xì)留神一看,木頭從小熟悉的擺設(shè),像景泰藍(lán)花瓶,紅木小茶幾,雕花小錫茶具之類,早就不翼而飛了,哪天少的都記不起來了。她只是存在于一場又一場的聚會里,聚會當(dāng)然由她買單,朋友走了她就睡,是誰順手牽羊的她根本就記不起來。
王沖又回來找她了,直接住在了她家里。兩人本就是舊夫妻,一切都是輕車熟路的。冬日的晚上木頭蜷在王沖的身體里,她就感到一種溫暖,一種依靠。你說她上無父母,下無兄妹,除了王沖她在這世上還有什么親人呢?如果沒有父母的干涉她和王沖是斷然不會離婚的,畢竟他是唯一一個曾經(jīng)和她有過故事、有過可能的人。父母撒手而去,這世上她便只有王沖了。兩個人都沒有工作,又都愛花錢。沒有了木頭父母的管束,王沖的賭癮就更大了,木頭對他是一味的縱容,來者不拒,反正錢沒了就到存折上取。木頭絲毫沒有意識到存折正在一張一張地減少。木頭的那幫朋友又來了,王沖對他們是冷冷的,也是提防的,說道:“你們誰沒吸過木頭的血,哪個不是來騙錢的?”朋友中的一個就說:“我們騙的錢是有限的,你才是大頭,騙財又騙色,你才是最大的吸血鬼,你看中的是這套一百多萬的高級公寓。”
隔壁的爭吵緊一陣慢一陣地傳到木頭的耳朵里。她從小就不會吵架,而且看見吵架就煩。她將耳朵堵了起來,對自己說:“不去想它,不去想它?!蓖饷娴臓幊陈暠欢鷻C(jī)里如水的鋼琴曲所替代。她躺在那張木頭床上,慢慢睡去,進(jìn)入夢鄉(xiāng)……
【責(zé)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