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之交的文壇，給我們留下了關于魯迅的若干記憶。

1998年，幾個在報紙副刊上發(fā)表文章的“青年作家”喧嚷著PK魯迅，說人家是“一塊老石頭”，“反動性不證自明”，推導得出：“老人家應該歇一歇了！”稍候，便有“痞子”之譽的京派大腕接過話茬捧起哏來：“論骨頭硬，魯迅有王小二硬嗎？王小二給敵人帶路，掩護了幾千老鄉(xiāng)和干部，被敵人摔死在石頭上！”接下來的文壇是漿糊一片，有人對魯迅的“愛國”提出了質疑，“既然愛國，(在日本留學時)他為什么要拒絕回國刺殺清廷走狗的任務？徐錫麟，他的同鄉(xiāng)能做的，秋瑾，一個女子能做的，他為什么不能做？”有人推論魯迅的棄醫(yī)從文“是學醫(yī)失敗的結果”，因為他的課堂筆記“總是被藤野先生改得一塌糊涂”；甚至還有人說他是“性變態(tài)”，“心理陰暗”，“文學青年的最大公敵”……

正如魯迅所言：人一旦成為化石，他便是“任人是非”的傀儡了。在死人身上安烙鐵下刀子，這也是中國文學之一景，二郎廟里跳大神，很是司空見慣了的。奇怪的是，在魯迅緘默了六十年之后，卻依然要面對這樣一場來自“陣營內部”的清算，其語境之唐突，發(fā)問之可笑，心態(tài)之痞子，讓人頭昏眼黑，一時暈菜。彌漫的火藥味，叫人驀然想起現代文學史上那一場殺聲四起的“革命文學”之論爭，魯迅被一群激進的文學戰(zhàn)士唾罵為“Pierrot(小丑)”、絆腳石、封建余孽，陷入了一場身只形單卻是曠日持久的文化突圍。那是上世紀20年代末葉，中國文學在“4·12”事變之后，正面臨著重大的轉捩?？崴频那榫埃欢巳鹤兞?；相同的氣氛，然而意義變了；相仿佛的口水和泡沫，然而人文氣味卻有霄壤之別。

故人已去蓬山遠，豈期惡潮崩眼前！

值得注意的是，1998年的互聯網還在熱身，滿口胡吣的“私人論壇”尚未進入國人的視野，所以魯迅遭遇的攻擊斷非出自草寇流匪的霰彈，而是一次覬覦已久的圍獵。據不完全統(tǒng)計，當時有十余家國內主流媒體介入了這一場對手缺席的殺伐，一南方核心文學期刊頻頻發(fā)稿，多家專業(yè)雜志、大學學報互為呼應，雖然沒能掀起驚天巨瀾，但也使這次鞭尸式的“討論”延宕了三年之久。

魯迅，曾幾何時，成了國人眼里必欲除去而后快的一枚尖刺？

記得1985年8月6日的《雜文報》曾刊登了一位大學生《何必言必稱魯迅》的文章，對當下的文化語境提出了質疑，幾乎是同時，8月號的《青海湖》也刊載了一篇極具挑戰(zhàn)意味的《論魯迅的創(chuàng)作生涯》，在新時期的思想領域掀起了軒然大波。告別史無前例的十年，不少知識人經歷了“奉魯迅為圣人”的文化封凍期，心里余痛尚在，拿魯迅說事兒，借機宣泄一下“文革情緒”也在情理之中。并不就是說，政治家犯了錯誤魯迅就成了謬種，文革出現問題魯迅就成了孬蛋了的。

因為是世紀之交，敢情要翻一翻“20世紀中國文學”的賬簿了，站出來幾個磨刀霍霍的庖丁，瞅準一個眼不順的，砉然奏刀，眨眼之間就對你大卸八塊，實現“精英主義”的解構和重組了。最終弄出一個“世紀最有影響力”的排行榜，李敖進去了，王朔進去了，敢咋呼會嘰巴嘴的都進去了，這就應了中國民間的一句順口溜：美死膽大的，氣死膽小的，踩死你不說話的。如果魯迅的人格不出現問題，他就不會倒在地上，他不倒在地上，就要“妨礙我們的自由呼吸了”(見王朔《我看魯迅》)。

另一撥是與“排行榜”暫不沾邊的偽學者和偽教授，文章寫得鱉樣，學術沒有前途，但晉級已排上了議事日程，評職稱還欠一把柴火，就在腋下挾了一本《胡適之研究》，左瞅右瞅之后，踩住魯迅的一角長衫，乘勢拼命“掰扯”起來。他們從今天的某些“海歸”那里躉來了整套的“新銳理論”，大談魯迅的“偏激”，批評他的“臟話主義”、“罵人哲學”，嘲笑這位文學老人的“多疑、猜忌與易怒”，然后搬出“我的朋友胡適之”，讓他鞠躬如儀地“謙虛、和善、大度”一番，末了大拍其驚堂木：“細微之處可見真章，人品文品已判高下了！”中國學界一向不乏這樣的“鷹”雄，叼起一塊死人肉就躥得十丈八尺高的，得罪當紅名人犯法，開罪名女人是戲法，問罪于名死人他就大發(fā)了。

前陣子看某個地方臺的讀書節(jié)目，一文化官員談到報紙時評的“魯迅風”話題，他說：“匕首和投槍應該瞄準敵人，和平時期的批評要與人為善而非與人為仇?！敝鞒秩藪吡艘谎巯?，幾個陪坐的時評家竟自面面相覷，囁嚅失語。

可見“魯迅”的處境已是怎樣不妙。

和平時期，海晏河清，“敵人”遁跡，所以體制內的高人才思謀著繳他的械，下他的崗，令他洗心革面，另找飯轍了。十三億人民能吃上飯不容易，GDP消消停停一路上揚也不容易，多少文藝工作者在T字臺上唱啊跳啊，多少音響師、燈光師、美容師、服裝、場記、舞督圍著這個大臺子奔前程謀生計，你一邊呆著就呆著好了，猛可里發(fā)出一聲厲叫，讓人雞皮暴起、寒毛倒豎———都什么時代了，能容忍你這樣潑皮猴相地煞風景、砸場子嗎？

魯迅文章的不合時宜，有他的《華蓋集續(xù)編·小引》為證。他在文中這樣自白：“……你要那樣，我偏要這樣是有的；偏不遵命，偏不磕頭是有的；偏要在莊嚴高尚的假面上撥它一撥也是有的，此外卻無什么大舉了?！睘榱松昝髯约旱膶懽髁?，他在《寫在〈墳〉后面》中還有更加“露骨”的表述：“(我的寫作)就是要他們感到小不舒服！我的戒酒，吃魚肝油，以望延長我的生命，大半乃是為了我的敵人———要在他們的世界上多留一些不舒服?！蹦闱?，這位叼著煙卷、留八字須的迂戇老人，他全部的人生意義也就是與體制叫板！時針倒撥回去大半個世紀，“國統(tǒng)區(qū)”的大人老爺們又怎么能容他這樣的刺兒頭？所以，溫文雅正的梁實秋紳士就出來批評了，作家是干什么吃的，他們的第一要務是抒寫太平世界的心靈流波、雅人深致，要這樣的橫眉冷對、金剛怒目做什么？魯迅沒正眼瞅他，當下舉起了投槍，生生把一個滿腹經綸的洋博士罵成了“喪家之犬”，真是槍頭底下冤鬼多，洪洞縣里無好人了。

若放在今天，像梁先生那樣的謙謙君子是要被請上“百家講壇”的，時不時地聽他講一講浪漫古典、和平博愛，會覺得花開春風里、明月照心扉，幸福的生活倍兒珍惜。接受這樣的文化熏陶，定然是公職人員改變作風，下崗工人重振雄風，腐敗分子倒地中風，和諧社會蔚然成風了的。幸甚至哉，歌以詠志，還有什么說的呢？

不是超女，也在PK之列！說的是他———那位投擲標槍的“田徑運動員”，魯迅。

魯迅當然已經死了。對于他的猝然離去，“生活藝術家”林語堂是這樣調侃的：“魯迅獨坐燈下火發(fā)無名，無名興嘆；火發(fā)不已，興嘆不已，是以魯迅腸傷，胃傷，肝傷，肺傷，血管傷，而魯迅不起。嗚呼，魯迅是以不起！”(《魯迅之死》)人死了，寫進了林先生的幽默小品文，不啻是流芳百世、遺笑萬年了。

時評家鄢烈山把作家的勞動歸為三種，即公民寫作、臣民寫作和細民寫作?！肮駥懽鳌币笞骷冶е杂善降鹊挠^念介入國家的法治、人權和憲政，關注人民的生活、生存和生態(tài)；“臣民寫作”即奉旨作文，在當代為“梁效”、“羅思鼎”之流；說到“細民寫作”，也就是不聞國是的“個人化寫作”，諸如“小花小草咪咪笑，鴛鴦蝴蝶睡覺覺”，純粹是私生活的實錄與寫真了。在文學主流日趨式微的今天，去領略網絡“博客”的盛景，目睹其“灌水拍磚”之鬧猛，口水大戰(zhàn)之激劇，身體走光之徹底，荷爾蒙激素之賁張，心中驀地一涼：魯迅時代，已經永遠地過去了！

漢民族的文學乃至文化，就此抽走了一根鋼鐵的脊梁。

語境之淺

文章太好讀，是需要警惕的；但難讀的文章，誰耐煩讀呢？

現代語境，呈現了一個“淺”字：資訊之淺，點擊率決定價值；行走之淺，為數碼拍照而旅行；寫作之淺，為泛圈子閱讀而博客；聲色之淺，緋聞蓋過了表演；愛情之淺，激情消長于欲望。一本雜志，可以在幾秒鐘內完成閱讀，據說“世界已經變得簡單”，大伙兒用不著瞎子念佛———跟著瞎嘰咕瞎思想了，捧起書本就回到幼稚園，排排坐分果果，共同進入了“腦子不轉眼珠亂轉”的讀圖時代。我知道故我在，知道了“玉米”與“涼粉”，知道了PK與FS，知道了就好，就是活蹦亂跳的“新新人類”了嘛！

以上這些，可以歸結為集體無意識的“淺閱讀現象”?！叭祟愐凰伎忌系劬桶l(fā)笑”？我啥也不想，變成個“小小子坐門墩兒”的二傻，你自然是笑不起來了，就不知道誰是上帝誰是傻子了。

碰到這種情況，在早些年，最先吃板子的應該是文學院里供著的一班作家。文藝為群眾服務，文藝家要創(chuàng)作出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作品來，這是他們飯碗里的天職和“天條”，大伙兒不吃你的精神食糧，餓急了，吱哇吱哇叫奶奶了，你就是瀆職，就是錯把“天條”當油條了。關于“喜聞樂見”，語見毛澤東的《反對黨八股》，當時還是延安時期，老區(qū)群眾搭著“羊肚卷”、磕著老煙筒，要求秀才們把文藝整得土一些、俗一些、鬧一些，那也是光棍炕頭冷半邊———情勢使然的事情，并非老區(qū)文化就是“文化澇區(qū)”，人民群眾就是“下里巴人”的。時間過去了大半個世紀，原以為文藝受眾的口味會“雅”一點，奔小康了嘛，就算不懂肖邦和施特勞斯，也總該有點小資有點“布爾喬亞的優(yōu)美和感傷”的，但我們的血液里流淌著太多的樂觀主義，先是全民皆歌，產生了慨當以慷的卡拉一族，之后是網聊、裸聊、脫光衣服朗誦詩歌……由網絡構建的虛擬語境，終于由怪異衍變?yōu)榈退?，由搞笑轉化為惡搞，勢不可擋地滑向了墮落！這次第，再來討論“喜聞樂見”，作家們自然是大汗淋漓、羞愧難當，白居易素稱“三貼近”詩人，他若健在，定然也是要“江州司馬‘襯’衫濕”了。

文學的沒落怪不得作家，那些爬格子的書蟲，那些躬腰曲背的廣文先生，你以為他們能左右大眾的閱讀，那真是大大地抬舉“作家”了。況且現在的文壇早已成了衙門，文學院里候著的幾個猥瑣男，門牙漆黑漆黑，臉膛赤紅赤紅，多半也是以收取“研討會”的紅包，或在“年度評獎”時做點手腳，借機猛吃“女作家”的豆腐為能事的。靠他們整出“陽春白雪”來，那真是“等烏鴉報曉天也亮了”！至于被作家協(xié)會錄入“名冊”的散兵游勇，他們寫篇千字文也就是整一碗海鮮面吃吃，頭發(fā)掉了，背脊弓了，性功能衰退了，老婆跟人“QQ”（可意譯為“私奔”）了，真是天可憐見，整天晃著個神經性搖顫的腦殼，張張望望，神經兮兮，如此鱉樣，誰還敢拜讀他的“大作”？

所以北大的張頤武教授就提出來了：要向章子怡學習！他告訴網民：美國的《新聞周刊》、《時代周刊》都拿她當封面呢，好歹中國人就這么一張臉讓人家記住了！因為這張?zhí)厥獾哪?，所以，“一個章子怡比一萬本孔子都要值”了！你瞧，與演藝圈的“新秀”一比，孔子的分量也就是萬分之一，其他閑雜人等，自是不在話下，免談了。

張教授的言論可以慢慢商榷，但是有一個消息卻不易回避，那就是：文學或者思想，已經不能夠再感動和說服我們了！這光景，癡心文字的朋友，是多少會有一點傷情的。

去年10月份，北方某地立起了一座“超女紀念碑”，碑身高約四米，基座上一女手持玉米，另一女緊攥話筒，均為弓步、撅臀，英姿颯爽、風神超邁，乍一看，還有點拋頭顱、灑熱血，五四青年上街演說、搞“飛行集會”的味道。超女們當然不是五四青年，她們能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只能說明音樂也像文學一樣地沙漠化了，想唱就唱，想撓癢癢就撓癢癢，想羊角風就羊角風，淪落為人們隨性撒野的“情緒分貝”了。風吹云動，天雨娘嫁，這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但追捧超女而至于立碑紀念，手筆不小，恐怕是琵琶在抱，有深意存焉。

據說四川的魏明倫聞聽此訊，就大大地發(fā)了一通脾氣。老先生是文章高手，脾氣又大，盛怒之下，“超女碑事件”立馬升級為“信仰上的叛逆”：北京的英雄紀念碑我們見過，誰聽說一個山旮旯的小地方能給尿臭烘烘的歌女立碑的？她們?yōu)閲液兔褡遄鞒隽耸裁簇暙I嗎？她們得到過國家和政府的授勛和表彰嗎？聞所未聞，聞所未聞！魏先生筆鋒所指，怒容滿面，血壓一定是升高了的。對于超女現象，一般的說法是“價值觀變異”，滿腹經綸不如“上臺充愣”，才高八斗不如“臺上亂抖”，混個臉熟，抖出了水準和人氣，就能讓廣告商追著攆著，就能刷新“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了———改變命運，正統(tǒng)的路子是權威首肯、貴人提攜，超女的革命性在于“我愛我唱”、自我主宰，一場風生水起的“海選”運動，除了生存?zhèn)€性的自由張揚，是多少含了一點“民主”的呼聲在里頭的！隔山聽雷，其聲殷殷，你難道沒有知覺嗎？

———池水雖淺，可觀風云；青萍動處，必有微瀾。

“超女碑”立起來了，也就是立此存照，紀念一下罷了。

當一個民族的審美語言已不能抵達靈魂，其文化上的顛覆便成為必然！我們是有理由傷感的，那不是由侍女扶著去看階前的海棠，也不是透過精致的鏤空窗格去追尋昔日的歡笑?！驗橐环N人類精神的忽略和丟失，讓我們的眼淚噙在眼角，又悄然滑落。

大智無計

王蒙和魏明倫突然發(fā)飚了：在今年的政協(xié)會議上，猛烈抨擊《漢武大帝》、《雍正王朝》等刻意吹捧專制帝王的所謂歷史“正劇”，劇作家渲染的“帝王威武”、“天子盛德”過分強調“人治”的功績，“人民創(chuàng)造歷史”的聲音則在我們的視聽里日趨微弱至于徹底消失了！他們這么說，本可姑妄聽之，先生講書屠戶說豬嘛，文人揀身邊的芝麻事比劃比劃、冒冒口水，也是充充角色、聊勝于無吧，不料文藝圈卻傳出話來：有本事自己寫去啊，寫豆腐塊寫窮了，妒富呢！———若論收入，王蒙寫一輩子，寫到白發(fā)三千丈，辮子翹屋頂，可能還掙不了“明星作家”郭敬明出一本花邊小說的版稅，話說到這個份上，實在是有點“形而下”了。

傻瓜才會這么思考：頭頂瓦藍一爿天，上面罩著的到底是“人治”，還是“法治”？出門看風色，在家籬笆扎，對人三分笑，見黑說成白———這是相當一部分人的生活態(tài)度，也是《漢武大帝》等影視作品所一再揭橥的陰陽之道、權謀之術。最近看了馮小剛的歷史劇《夜宴》，章子怡借角色之口竟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人生就是表演！她接著闡發(fā)道：戴面具不是好的演員，表演的最高境界是把自己的臉徹底地變成面具！她繃著一張喀麥拉臉，目光睿智，神情肅殺，委實是有點感召力的。

影視圈鬧猛得很，出版界也頻送秋波。王躍文的官場權謀小說《官經》問世，點擊率一路攀升，版稅嘩嘩流淌，名氣蓋過了一時走紅的余秋雨。同樣是販賣“文化”，余秋雨更像是《紅樓夢》里的空空道人，即便口吐蓮花，無非阿彌陀佛，你那些沒根沒蒂的東西糊弄糊弄窮酸落魄的曹雪芹可以，咱劉姥姥一個，打秋風度日，寧、榮兩府完蛋，回家去種蘿卜，誰能著誰的道呢？在契訶夫一再嘲笑的公務員眼里，權謀小說的實用性卻不言自明：跑官要官，陰謀陽謀，官場潛規(guī)則，圈子平衡術，平時說不出口的東西，想破了腦子的問題，王躍文的大口袋一抖摟———就覺茅塞頓開、光明無限，不放在枕邊精研細讀，盡閑暇之力弄它個韋編三絕，那是決計不肯罷休的！

新華書店的灰土氣是越來越濃了，但這些年卻不乏暢銷之作。你看，書架上一溜排著：《官經》、《官箴》、《謀略學》、《帝王學》、《權謀大全》、《曾國藩謀略》、《官場36計》……琳瑯滿目，洋洋大觀。其中賣得最火的是十多年來一版再版的《厚黑學》。這里不妨摘錄“厚黑教主”李宗吾的一句名言：“一部二十四史，可一言貫之：‘面厚心黑’而已！”1917年的李宗吾就像今天的易中天一樣，是在當初的時報上開設專欄的，買點多多，人氣蒸蔚。他也品讀三國，卻是筆走風雷、金聲玉振：曹操殺人如麻，悍然不顧，“寧我負人，毋人負我”，心腸最黑；劉備東奔西走，寄人籬下，生生“哭出了一片江山”，恬不知恥，面皮最厚！古來人物，稱霸稱王，除“厚黑”二字豈能得哉！李宗吾自比圣人，口氣很大，但他承《儒林》之旨、動處士橫議，在當時，仍不失是反帝反封建的斗士。時間過去了近一百年，“厚黑學”再次大面積受寵，被奉為“智慧之花”請上了案頭，有人觀賞、有人深思、有人效仿，大家伙如饑似渴、嗷嗷待哺，卻僅僅出于最實際的安身立命之需要：權謀！

就不明白了：現在的年輕人怎么這樣熱衷于當官？按照執(zhí)政黨的宗旨來看，當官很不容易啊，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沖鋒在前受祿在后，服務在前招怨在后，立德在前立功在后，怎么還有那么多人施展手腕變著法兒地投身苦役、自找不自在？這個問題留作思考，思考不得，也可參考。讓人不舒服的是，“權謀文化”一風行，人的生態(tài)起了根本的變化，好端端一個人左眼寫著“權”字，右眼藏著個“謀”字，笑容透著假，說話下了套，教人一想就身子打噤、汗毛直豎了！在我們身邊，像“子路”一樣，能在夫子面前“率爾而作”的人少了，“小字輩”雅人深致，說話“恂恂如也”，成熟得不得了；能夠硬著脖子、堅持原則的人少了，“少壯派”左右逢源，甩人情牌，說“普通話”，一臉春光爛漫，滿眼親親疏疏……斗心大法，云鎖霧罩，攪亂了我們的視線。

歷史，走到了二十一世紀，市場經濟洪波涌起，民主法制堅如磐石，現代文明如火如荼。我們的生存，真的那么需要權謀嗎？剝開它“文化”的外衣，不難看到社會浮躁之氣的暗涌，投機險巧之心的萌蘗，官場商業(yè)習氣的蠢動。審視現實生活，我們大致可以這樣認定：政治文明方興未艾，腐敗土壤尚未廓清，邪惡的種子仍在生長。

近年間，有這樣的“新聞”頻見報端：某地大規(guī)模制銷假藥，用“黃豆面”做成了抗生素，引發(fā)臨床事故多少多少；某省份20%GDP來自工業(yè)酒精兌水，致人雙目失明幾何幾何；再某明星企業(yè)之劣質奶粉遍布全國21個省市，害死幼嬰數在千百，幸免一死而胳骨畸形者不知凡幾……至于在食品里摻加“吊白塊”、敵敵畏、雙氧水，那是小而焉之，中國民眾已經“蚊多不咬”，見慣不驚，沒有絲毫的情緒了。幾乎是一夜之隔，人們發(fā)現，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已經變得那樣地糟糕，而那些所謂的“奸商”，那些“奸商”背后的企業(yè)精英，他們的手里卻無一例外地捧著一本《老板兵法》、《水煮三國》之類，馳騁商海，羽扇綸巾，其謀算之神，韜略之深，是堪稱“一時瑜亮”的。

權謀文化，謀來謀去謀什么？

面對瞬息萬變的市場經濟，現在的文化人是習慣在“文化”里淘金了。當現代語境左支右絀之時，他們便借尸還魂地抬出了“儒文化”———講陰陽平衡，推“中和之道”，權謀文化應運而生。筆者對儒家文化沒有太多的研究，但知道孔夫子也提倡“青衫磊落”、剛毅質樸，對名利場中的花花腸子、皮囊文章，他老人家是嗤之以鼻的。你討好上司，弄得眉飛春色、一臉天真，子曰：“左丘明恥之，丘也恥之！”你為了樹立口碑，跟自己的政敵去套近乎，子曰：“左丘明恥之，丘也恥之！”對于一個理性的有修養(yǎng)的人，孔子提出的標準是“能好人，能惡人”，一個老好人算不得君子，沒有愛憎的人算不得君子！如果孔子做了組織部長，他大概不會去搞什么民意測驗，選擇干部不能太迷信來自基層的贊成票，一個勇于任事的人，往往是“鄉(xiāng)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某人被一邊倒地叫好，他若不是魯迅說的“孱頭”，便是極具欺騙性的謀略學專家———面慈心黑的“鄉(xiāng)愿”了！

“權謀”一詞，脫胎于封建宮廷文化的“權術”，原本花開宮苑內，不在尋常百姓家。“權”，就是政治上講的統(tǒng)治，即“霸道”；“術”，則是“霸道”得以實現的手段。以手段取天下，曰“權術”?！越裉靵硇麚P“權謀”，具有十分強烈的非道德色彩，它與傳統(tǒng)文化，與承傳了兩千余年的儒學薪火，那是牛頭對馬嘴，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封建王朝走馬燈一樣過去，官場權謀的存在，不過是體制缺陷衍生出來的一個“制衡條件”，皇帝和臣子圍著個大鍋吃飯，你給我夾過來一塊肉，我替你送過去一勺湯，你揪住了我辮子，我逮住了你尾巴，你撓我癢癢，我胳肢你腋窩，嘻嘻哈哈，不動聲色，玩得十分開心———幕后玄機，內中堂奧，今天炮制謀略學的專家們也恐怕囿于管見，僅知皮毛而已。然而，謀略終究是靠不住的，洋鬼子的槍炮一響，慈禧老佛爺不是飛一般地跑到山西去了嗎？西方沒有什么謀略學，一戰(zhàn)時，洋鬼子是敲著鼓，排著方隊打仗的；二戰(zhàn)以后的休整期，洋鬼子更傻，既不懂得“瞞天過海”，也沒學會“借刀殺人”，可他們的大公司、跨國公司一轉眼就統(tǒng)治了世界。

家門口的小把戲，終究是上不了大場面的！

前段時間，一男子為了向老板討薪，突然在街頭打出了一塊牌子：“出賣妻子乳房！”事后才知道，他是想制造“人咬狗”的新聞，以吸引媒體的注意。這位民工識字不多，蔫頭耷腦的，靈機一動，竟也使出了謀略學里的“圍魏救趙”！一件芝麻綠豆大的事情，卻能“詐”出新鮮的花樣來，可見在我們本土，要直來直去、實話實說地辦事情，恐怕已沒那么簡單，至少已不再那么———“時髦”了。崔永元的《實話實說》收視率不低，他做的話題，一度是街坊鄰居共同關注的“時髦”，但他最近卻寫了一篇題為《一言難盡說實話》的文章，公開向“節(jié)目的受害人”致歉：一位嘉賓因為說了實話，在單位里評不上職稱；另一位將要晉級的研究員，則由于闡述了“個人觀點”而斷送了前程！———瞧他檢討得那么誠懇，那是一丁點幽默感也沒有了。

看到老崔的那張苦瓜臉，讓人想起一則電視廣告。曹操（廣告演員）捧著個腦袋在熒屏里說：“頭疼，總使我謀略不成！”———謀略一日不放下，這頭痛病終究是好不了的！

大智無計可施。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