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將近一年來,鄭午昌為前列腺肥大而苦惱,不得不成為泌尿科的??汀K话氵x擇下午三點左右去醫(yī)院就診,因為這個時段病人開始稀少,也許醫(yī)生對就診的病員容易表現(xiàn)出一些經(jīng)心。他這樣想。
他渴望與醫(yī)生攀談。他明白這種病的治愈率很低,很多藥物不起作用,他之所以還常來醫(yī)院,完全出于某種心理方面的原因,那就是盡管治愈率很低,但醫(yī)院并沒有把泌尿科撤掉,可見它程度不同地還在起作用的。
他曾經(jīng)把三個當班的醫(yī)生作過比較,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還是那個年近退休的呂醫(yī)師性情儒雅—些,對病人也較溫和,如此,鄭午昌便盯上了他。呂醫(yī)師每次給他診治完,總要重復千篇—律的幾句醫(yī)囑。
別抽煙。別喝酒。別吃辛辣東西。別騎自行車(會壓迫會陰部)。節(jié)制房事(這一條因人而宜,并不對所有病員講,但他常常對鄭午昌講)。
每當聽見這一條,鄭午昌多少總有一點窘迫,口里喏喏應(yīng)答,可他心里卻是高興的,這至少可以說明醫(yī)師和自己有一種近距離的親切,好像有點私房話的意味。
二
鄭午昌的一生,被熟悉他的輿論所公認,公認他的一生平淡無奇。其實他心里也明白,知道自身的分量,與人處事,還沒有出現(xiàn)過妄自尊大的記錄。鄭午昌一生熱愛辭書事業(yè),編撰的各類辭書,林林總總的也有百多部,主要是文史類的。他的職稱是正高,今年六十五歲,可以退休了,但社里有意再聘用他,把他召去談話。
社長老丁在辦公室等著他。老丁與鄭午昌同歲,大半輩子當領(lǐng)導,說話間,今年年底就要從社長的位子上退下來了,老丁愈到老年,愈講究良心的回歸。此話怎講呢,原來當年把鄭午昌打為右派,老丁也是其中的決策者之一,是一個“引蛇出洞”的張網(wǎng)者。其時鄭午昌不過二十多歲,已經(jīng)有了戀人,正處于一種將婚未婚的幸福狀態(tài),誰想一家伙被弄成右派,馬上嚇退了珍愛政治生命的未婚妻。鄭午昌隨即被發(fā)配安徽勞改,不過七年光景,原先的孤傲竟一掃而光,后被優(yōu)待處理,回原單位繼續(xù)改造。從此,鄭午昌變得脫胎換骨,以謙卑為武器,溫良恭儉讓地活著,熬到四十出頭,才找到一個女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結(jié)了個晚來的婚。
社長老丁把鄭午昌的大半生“履歷”了一遍,覺得他這一輩子的確不容易,熬到退休,一生還見不到可以拿到桌面上的實惠。老丁想,自己權(quán)柄有限,伸縮之間,最多也只能給人家謀一個飯碗。老丁于是親手給鄭午昌沏茶,并且直截了當,向他表示了返聘的意思。
“如果做得動,你就再做幾年,多少也好掙一點。你說呢老鄭。”
鄭午昌捧著“官茶”,心里還真漾起了一種類似于“暖流”的東西,他說:“真是不好意思,讓您費心。我想我還做得動的?!?/p>
老丁說:“那好,那好,這年頭,做得動就好?;仡^,你找一下人事科,把返聘的協(xié)議書簽一簽。老鄭你放心,待遇是不薄的?!?/p>
鄭午昌不住地點頭,心里有一點“士為知己者死”的感動,他很想表示幾句,可又覺得不管說什么都有矯情之嫌,還是不說了罷。鄭午昌想與社長告辭,可他手里還捧著老丁幫他沏的“官茶”,覺得不喝掉它有悖領(lǐng)導的關(guān)慰,于是打算喝光它再走。一旁的丁社長蠻有興致地看著他飲茶,忽然輕輕笑起來。
“聽說你也犯前列腺的毛病了?!?/p>
鄭午昌說,“是呀,不好受?!?/p>
“是不好受,”丁社長說?!拔腋绺缜傲邢俜蚀螅蜾罅?,去年開刀做了手術(shù),病是好了,但同時也把一個男人給廢了。那一刀,有點像太監(jiān)的‘去勢’,從此以后,我哥哥再也不想那一檔子事了,畢竟,也快七十的人了?!?/p>
聽丁社長這么說,鄭午昌的臉也白了?!吧玳L,這是真的?”
丁社長連連擺手,“我是嚇著你了,沒那么嚴重的,我是隨便說笑料呀。對了老鄭,我這兒有‘廬靜瘦身’的贈券,有空去那兒健健身,說不定對你真有用呢?!?/p>
三
鄭午昌知道這個常常在報刊上做廣告的“廬靜瘦身”,它是他回家路上的必經(jīng)之地,早先是個生意不景氣的澡堂,如今來了個廣東人,投資盤下這家澡堂,改造成“瘦身”中心,生意好像還不錯。
鄭午昌下班后,特意在回家的公交車上半途下來,為的是近距離觀察一下這家“瘦身”店。他看見兩名濃妝艷抹的迎賓小姐,站在門口的珠簾邊,一個個向路人故作媚態(tài),輪流作秀,她們臉上的胭脂有一種蠱惑路人去消費的香味。鄭午昌忽然產(chǎn)生了尿意,他想,這下又糟了,前列腺又犯了。好在“瘦身”店旁有個廁所,等著他去解決問題。
完畢后他又跳上公交車。鄭午昌的家在靠近長江口的城郊結(jié)合部,房子是他祖父建的,老式青磚瓦房,三間帶一個小院,院中留一口青苔圍繞的古井,有某種小國寡民的意味。三間房子很有特色,屋脊上鐫刻著幾十只麒麟,村子名叫皇村。其實皇村已經(jīng)不大有農(nóng)村的內(nèi)容了,老一輩差不多都已仙逝,其后代不是進城打工,就是在鄉(xiāng)辦企業(yè)謀飯,很少再有靠種地刨食的莊戶人家了。鄭午昌是皇村輿論中公認的知識分子,都曉得他是五十年代的大學生,都佩服他年輕時候居然有膽量做右派。此外,人家老鄭六十好幾還不見退休榮歸故里,說明城里的單位還在器重他?;蚀迦丝粗剜嵨绮斎皇撬膶W問,當然是他參與編撰的那百十部辭書啦。
皇村交通也方便,長途客車一個多小時就到市中心。鄭午昌自打四十余歲娶了老婆后,不再住辭書社的集體宿舍,他懂得了回家,回皇村,懂得了一個男人應(yīng)該在太陽初升時離家,在太陽落山時回家。
太陽落山的那一份光景,皇村還保留著雞鳴狗吠的田園牧歌式情調(diào)。盡管現(xiàn)代化一天天強大,村民早已使喚上了彩電冰箱洗衣機,但傳統(tǒng)還是傳統(tǒng),皇村還是皇村,你的家里倘不喂上一群雞鴨鵝貓狗兔豬羊什么的,你的房前屋后倘不種些時鮮蔬菜而任其去荒蕪著,那么皇村人便有權(quán)看不起你,皇村人就會把你看成是一個“異類”。
在這個暮靄四合的皇村村落,鄭午昌的妻子南茜在操持晚飯,她束著一條水紅的圍腰,在光線不那么明亮的廚房,你仍能感覺她暗中涌動的某種標致,你會忽略她年已五旬的這個事實。
南茜不是舉炊的高手,她操持的飯菜也僅僅能使丈夫以及一子一女對付著過去。南茜是縣屬劇團的評彈演員,你可以想象懷里摟著一把琵琶,操著一口糯軟的吳語,同時將一對多愁善感的眼睛掩藏在彈撥樂器背后的那么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覺。那就是南茜。
鄭午昌手挾公文包,推開竹編的院子小門,家養(yǎng)的黃狗就撲上來,在他的腿腳邊磨蹭撒嬌。由于鄭午昌幾十年一貫制在辭書部門供職坐班,所以歸家總有一個大體的時間,狗摸準了他的作息時間,總是掩藏在門后伏擊他。這狗,毛色蠟黃,但毛已露頹勢,是條漸入老境的狗了。這是第二條毛色蠟黃的狗。第一條黃狗,剛剛進入青春期就被村里的潑皮偷去宰殺了。眼下這條黃狗的性命,得力于鄭午昌的挽救。它曾在一大雪天生下后被人扔了,當時處于彌留狀態(tài),鄭午昌把它抱了回來,,讓它遠遠地烤火,細細地喂米湯,竟然活了。因為是第二條黃狗,所以鄭午昌呼它為“二黃”。
南茜從霧氣騰騰的廚房出來,幾根稻草碎屑粘在袖管,有一種溫存的煙火氣息。長久以來,南茜喜歡用煤氣燒開水,用鄉(xiāng)下的稻草、棉花桿來燒萊煮飯,其口味特別好。她接過丈夫的公文包。
“談妥了,返聘的事?”
“談妥了。簽了三年的聘約?!编嵨绮拇蚬卉噹淼幕覊m?!岸遥灰?,可以在家做?!?/p>
南茜說:“編些什么書呢?”
“眼下,先編一本《中華人文景觀大全》,中外合資的“海王星”旅行社出錢贊助,這事,已經(jīng)與社里簽約了?!编嵨绮f。
南茜說:“這種東西,印出來后銷得動嗎?”
鄭午昌說:“好銷難銷是社里頭頭的事,再說就是難銷社里也沒有什么風險。老丁呢,讓我負責華東片。其實,華東片的風景,我爺爺逛得最多,他一輩子都在這個圈子里跑生意,他老人家才是一個‘大全’。如果他老人家還活著,那就好了?!?/p>
“好了,吃飯吧。”南茜淡淡地說。
四
晚飯后,鄭午昌按慣例,先去村西的小河邊散步消食。時令剛過立夏,發(fā)育早的蟬,居然借著月色,深深淺淺地鳴叫起來,很多柳葉條兒綿軟地蕩向河面,像小心探情的女人。
鄭午昌散淡地沿著河邊閑走,他能看見河對岸的荒地上新近出現(xiàn)的一座座私墳,那是外來打工者擅自壘造的,用來埋葬附近一個建筑工地坍樓事故中蒙難的幾個外來工。這幾座私墳鬼氣旺盛,一些磷火在周圍幽幽地閃爍,逼著夜行者給他們讓路。
就在這時,自信視力很好的鄭午昌,看見了鄰居杜高,還有他的情人茹麗,這對男女非常愜意地坐在對岸柳樹邊的堤下,毫無遮蔽地在偷情。不管道義上應(yīng)該如何評判,但在眼前的河堤月色下,他們倆的確很美。
杜高,屠夫出身,如今養(yǎng)豬場的老板。茹麗,裁縫。他們已有近二十年的偷情史,并且一點也不懼怕公開,事實上他們雙方的配偶都采取了容忍的態(tài)度,這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怪事。
還有,杜、茹二人,似乎也不想改變名分,或者說,他們壓根兒就不想要什么名分那一類的東西。他們只想索求現(xiàn)在,索求快活。
想到這兒,倒是鄭午昌感到自己有些卑俗了,不應(yīng)該偷窺別人的快活。他轉(zhuǎn)過身,朝皇村方向退回去。他在回去的獨行中,忽然就觸及了自己內(nèi)心的隱痛,因為他的妻子,南茜,不也是在這個方面,給他這個做丈夫的帶來過恥辱么?僅僅由于他這位作丈夫的沒有張揚,所以才保全了眼下的這個家。
能夠茍且,不也是一種丈夫嗎?比如我。
南茜,你是我心中的痛。
鄭午昌回到家,南茜給他開門。他關(guān)門的手勢有些重,門被碰得山響。妻子向他投來探詢的目光,倒是他感到了怯意,竟沒有去觸及她的眼光。
出了什么事?她的平靜的呼吸好像在問。
沒事。他的混亂的呼吸好像在作答。
鄭午昌把身子歪向客廳里的沙發(fā),電視開著,正在播一部清宮古典片子,屏幕上彌漫著一種矯情與造作,一眼就可以看出編、導、演們爛熟于心的現(xiàn)代奴氣,看上去,大臣們比已經(jīng)閹割的太監(jiān)還要奴才相,這也是自古以來中國的叭兒狗不絕如縷的原因吧。
女兒和兒子已經(jīng)回來了。鄭午昌可以窺見女兒鄭小小虛掩的門,以及女兒臥室內(nèi)穿衣鏡的一角。初夏的小風潛入女兒的閨房,輕輕拂動那件懸吊在大櫥旁的女兒十分中意的黛青色連衣裙,裙下擺人工制作的那一朵朵花樣的皺褶,像大劇院幕布垂落而下的流蘇。鄭小小伏在臺燈光圈下,凝神看一份裝幀精良的美容服飾雜志,她全神貫注,臉上如沐春風。
女兒非常順利地離婚了,順利得沒有一點先兆。她和丈夫同在一家私企裝璜公司做事,兩年前發(fā)生戀情,半年后結(jié)婚,一年半后就離婚。不,沒有什么一定要離婚的理由。真的沒有。有天鄭小小回娘家說:結(jié)婚沒勁。她就去與丈夫說了,想不到對方一拍即合,如此,和和平平上民政局,把手續(xù)辦了。
鄭小小從夫家撤退,又住回了娘家。
妻子南茜,是開通的,并不因為女兒的婚姻失敗而沮喪。她帶女兒去杭州某大廟燒過一次香,還求了簽。簽并不太好,母女倆相視一笑,將它投入香爐燒了。
她們回來后對鄭午昌說,簽很好,三年內(nèi)會有一門絕佳的親事。到時侯,我會再嫁的,爸爸。
三年后,女兒二十八歲。鄭午昌想。
兒子鄭一帆,人高馬大,頭發(fā)很鬈,有點歐羅巴的味道。他的一雙眼睛有點藍。鄭一帆長相不像母親南茜,也不像父親鄭午昌。當然,這里面有一個讓鄭午昌深感屈辱與痛苦的故事,面對這種事實,他只好堅持唯一的做法,那就是盡可能地埋葬記憶。
鄭一帆喜歡獨處,他的臥室在二樓,最迷戀的業(yè)余愛好是玩音響。為了把自己提拔成“發(fā)燒友”,他下大本錢改造了臥室,房間的所有墻壁換上了大興安嶺出產(chǎn)的正宗圓木,情景活像當年抗美援朝時志愿軍的坑道指揮所,他用掉八個立方米的木料。音響器材花去將近十萬元。
南茜責怪兒子過于大手大腳。鄭一帆的回答很簡單。我想聽聲音。
當他的音響打開時,無比豐富的超低音在整個宅院內(nèi)千回百轉(zhuǎn),讓你感覺到現(xiàn)實的虛幻和不可靠??僧斔犝f室外還是能聽見他的音響時,鄭一帆十分沮喪,他認為自己的“硬件”還是沒有過關(guān),讓不該泄漏的音樂從屋子里漏出去了。
鄭一帆對父親,一向是矜持的,尤其是當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與這位掛名的非血統(tǒng)的父親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之后。但他并不認為自己有什么過失。孽緣是上一輩人造成的,與我無關(guān)。
鄭午昌沒有上樓與兒子敘談的欲望。他上了自己的臥室,在陽臺上抽了支煙。這時,他隱約聽見了村東頭原打谷場上傳來的絲竹之聲,以及和著伴奏的女人的吟唱,那種唱腔,有時是清麗婉約的,而有時又是風騷造作的,讓你想起月光下女人們故意暴露的胴體。
他自然明白,這是妻子南茜組織的一個業(yè)余評彈社在活動。妻雖然還在縣評彈團做演員,但畢竟人有點老了,走村串鄉(xiāng)的巡回演出已感體力不支。她有太多的閑暇需要打發(fā),于是由她挑頭,把皇村一批閑散的評彈愛好者聚集起來。天氣好的晚上,她們在打谷場上聚合,天氣不好,則換成村北的小廟。很多男人去圍觀,他們一邊抽煙,一邊放肆地看這些彈唱的女人,這不用掏錢。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里頭還有幾個年輕的寡婦,她們一點沒有再嫁的征兆,她們因此成為圍觀人群中的光棍男人的注目點,他們在抽煙的同時,大口大口呼吸著那些女人身上的脂粉。
鄭午昌在陽臺上立了一會兒,他好像聽見內(nèi)中有一把琵琶斷弦的聲響。
五
一周后,鄭午昌接到社長老丁的電話,說“海王星”旅行社招聘到一批導游小姐,準備去江浙一帶開辦導游實習課。老丁問他是否打算同去,順便做些采訪,將江浙一帶的景點弄些條目,先寫起來,日后,再慢慢采集魯皖贛閩四省的,為那本“景觀大全”搜集素材。
“明天一早,,‘海王星’旅游車要出發(fā),我讓她們到皇村來拐一拐,把你捎走。你看好不好老鄭?”
“當然好,當然好嘍?!编嵨绮B聲說。
放下電話,他干坐了一會,隨即就動手收拾起行李來。好像是一次美麗的遠足,非常值得翻箱倒柜地尋找裝束。他翻了一陣,得出結(jié)論,西裝過于板結(jié)拘謹,中山裝又太寒酸老派,比來比去,應(yīng)當還是休閑服好。可他沒有休閑服。正在為難,兒子悄悄拿了套簇新的茄克式休閑衣褲,還有一雙時髦的登山旅游鞋,進來送給他,這倒讓鄭午昌困窘起來。
“這一套我沒穿過,爸爸拿去?!?/p>
鄭午昌說:“你自己穿吧,我其實不缺?!?/p>
鄭一帆放下東西,走了。剛剛升起的太陽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兒子的身子老長老長。忽然間,他有些暈眩,他開始懷疑起眼前的事實來:鄭一帆,難道真是妻子與人偷情的果實?難道,他的身上真的沒有我的骨血么?
過了一會兒,暈眩消失,室內(nèi)外的一切景觀復又清晰起來。不錯,事實早就澄清了,妻子也早已向他作了表白。并且,他本人也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女人的貞節(jié)究竟有什么意義。他想起了無名氏一篇文章的標題。
次日一早,汽車喇叭聲在皇村街口一迭聲響,“海王星“旅行社的一輛中巴,載著清一色的女人,候著鄭午昌呢。南茜送丈夫出屋,關(guān)照道,小心冷暖,出外活動隨大流,別單獨出行。鄭午昌說知道了。女兒鄭小小送給他水果點心,一家人看著他上車才離開。
車上那群實習導游的小姐,林林總總近二十名,看都不看鄭午昌一眼。那位旅游社的女領(lǐng)隊,一臉漂亮,介于四十五至五十歲之間,正是徐娘半老的當令火候,對鄭午昌十分熱情。馬達啟動后,就主動遞上名片。鄭午昌聞到一陣人工合成的強烈香味,這才意識到這女人的體香原來是從名片上傳導過來的。他很快看清楚了女人的頭銜,原來是“海王星”旅行社的副經(jīng)理,復姓歐陽,名文英。
歐陽文英。蠻好,蠻雅致的名字。
鄭午昌有點不好意思。“歐陽經(jīng)理,我沒名片。”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歐陽文英笑起來?!斑@年頭,真有藏龍臥虎本事的,大都不印什么名片,倒是小人物們猴急,不管啥場合都要發(fā)幾張,生怕漏了自己的聲音?!?/p>
鄭午昌笑。很可愛的女流。舉手投足有一種能夠搔到別人癢處的風韻,可她就是不去做風情,不去擺風月。這女流,有點意思。
中巴駛過嘉興,浙江的人情風俗撲面而來,不斷有做生意的小販吆喝賣粽子,恰遇堵車,小販更是活躍。鄭午昌買了幾只肉棕,香氣撲鼻而來,他請歐陽文英吃,這女流客氣,先不受,后見對方執(zhí)意,才用半推半就的優(yōu)雅動作笑納。無奈棕衣千層百裹,打開它既費事,又玷污女流們的涂了蔻丹的纖指,實在屬旅途不宜。
車子駛過集市,直取杭州的官道。身邊這個女經(jīng)理,吃完粽子,安靜下來。鄭午昌側(cè)視,發(fā)現(xiàn)她嘴角有一顆黑痣,痣圓,不大,黑得勻稱,黑得水靈。這痣如同一個靜悄悄的句號,潛伏在她的嘴邊,每當說了一句話后,痣就跟著臉蛋一塊兒微笑,痣就變成了這句話的總結(jié)。
看見她,撩撥起鄭午昌的回憶,這黑痣,很容易與歷史上的一位女性聯(lián)糸起來,當然,距今已經(jīng)很遙遠了。他想起四十多年前那場眼看就要到手的婚姻,以及制造婚姻流產(chǎn)的那位女主角。她是出版社的打字員,剛剛?cè)朦h,她與社內(nèi)公認的才子鄭午昌戀愛了。在那年初春的晚上,他倆跳了幾曲華爾茲,彼此都有釋放欲念的渴望,從社里舉辦的舞會上退出,朝社外一片荒地信馬由韁地走去。
月亮的確很好。鄭午昌看見女打字員嘴邊的那顆黑痣,在夜色中異乎尋常地明亮。當年,鄭午昌感覺打字員戀人嘴邊的黑痣,不是什么句號,它應(yīng)該是一個引號,它事實上真是一個引號。姑娘的笑引而不發(fā)。
鄭午昌在膽怯時,總是避免與她的眼睛相對,他看她的痣。后來,這女的被他看得身體發(fā)軟,自動倒入他的懷抱,于是,產(chǎn)生了擁抱接吻的細節(jié)。第一次做這事時,簡直驚心動魄,像被巖漿燙著了似的。之后的一年,他倆形影不離,如膠似漆。又過了一年,他倆開始談?wù)摶榧?,就在此時,他被打成了右派,長著黑痣的女友與他分手。正式分手的那次談話不堪回首,女友不敢與他見面,她委托了她的黨小組長,來和他徹底攤牌。黨小組長向他轉(zhuǎn)交他曾經(jīng)寫給女友的上百封情書,還有可以視為愛情信物的他送給她的一對翡翠首飾。他接過了,不知說什么,好像自己是一個趁著放風等待被人接見的囚犯(事實也正是如此),他為自己的個人隱私被暴露在毫不相干的人的面前感到羞慚。
在這場短暫的有關(guān)愛情流產(chǎn)的信物交割中,黨小組長始終態(tài)度矜持、嚴肅,對他采取一種蔑視的、冷漠的微笑,仿佛對手是一個受降的俘虜(事實也還是如此,或許他還不怎么夠格呢)。
仿佛電影閃回,鄭午昌穿過四十多年的時空跳躍,思緒又返回到現(xiàn)在。他側(cè)視與他同坐的歐陽文英副經(jīng)理,對她嘴角的那顆出類拔萃的黑痣,懷有又苦又澀的復雜感情。鄭午昌的心中,仍然懷著老年男子懷舊時的那一種古老的柔情。
六
之后的幾天,鄭午昌跟隨歐陽文英以及她手下的那一批導游實習女郎,在蘇杭一帶四處轉(zhuǎn)悠。當?shù)匾恍┚包c出售的旅游小冊子不少,鄭午昌見一本買一本,他打定主意,到了動筆寫《中華人文景觀大全》的時候,能摘則摘,能錄則錄。蘇杭是一鍋炒得太多的冷飯,再怎么炒,也很難翻出新花樣。
旅行令人愉快,并且會派生出羅曼蒂克。那天夜里,在賓館附設(shè)的卡拉OK,歐陽文英副經(jīng)理邀鄭午昌去玩,他欣然同往。原來這位女黑痣很會唱歌,特別擅長時下流行的情歌,例如“糊里糊涂的愛”、“選擇”什么的。由于她在穿著方面的善于藏拙,上下衣服剪裁搭配得好,所以掩飾了她已嫌豐腴的三圍。鄭午昌唱了一首五十年代的曲兒“讓我們蕩起雙槳”,那是當年他初戀時學會的,不過,他不滿意如今卡拉OK的演奏方式,音樂配器過于搖滾化,屏幕上的演唱女郎也過于豐乳肥臀,過于搔首弄姿。
但是,跳舞的確是令人愜意的。鄭午昌非常滿意眼前的這位舞伴,舉手投足張弛有度,并且也不死板,有時也會在眼角眉梢向你吹一點風情。事實上鄭午昌也明顯發(fā)胖了,腹部凸出,他與歐陽文英攜手共舞時,常常會碰到小腹同樣豐滿的她,如此,當雙方小腹相貼相擁時,的確讓鄭午昌享受到了某種繾綣與纏綿,盡管這種情緒肯定不合法,但是感覺卻很好,有一種春天里徜徉在浩蕩無邊的金黃色的油菜田里的感覺。
幾曲舞罷,歐陽文英提議去茶室坐坐。
侍候的小姐上了茶后退走了。茶室的音樂非常怡人,都是輕輕款款的江南絲竹,使人耳目為之一凈。
兩杯茶溫著,暫時還不到揭蓋的時辰。
歐陽文英淺淺笑道:“我不懂茶,可我喜歡喝茶。你呢鄭老師?!?/p>
鄭午昌說:“我也是。會喝茶卻不懂茶?!?/p>
“喝茶,好像是男人的一種專利,就像抽煙一樣。你注意到?jīng)]有,很多男人一邊喝茶一邊打量著世界,打量著生意,也打量著女人?!?/p>
鄭午昌被惹笑了?!澳阏f的事,影視里是有不少的?!?/p>
歐陽文英認真了,“不,鄭老師,生活中就是這樣的。我不會無緣無故地亂說。其實我明白,你心里是贊同我的?!?/p>
“和你同坐一塊,我沒辦法不贊同你?!编嵨绮卮???伤拕偝隹?,就嚇了一跳,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輕佻了,他馬上觀察她,他不希望對方有不利于自己的反應(yīng)。
其實歐陽文英蠻平靜,也許年輕時在情場上不止一次地擺渡,很多東西熟稔得以至于無動于衷了,對待調(diào)情有一個大概的處理公式了吧。令人難以理解的是,她對鄭午昌這樣一位已入老境的男子,倒真的是懷有興趣的。
她不想告訴他底細。事實上,歐陽副經(jīng)理此行之前,已經(jīng)對鄭午昌稍有了解,再說,她與社長老丁也是老關(guān)糸了,所以才把這套《中華人文景觀大全》的美差,送給老丁做,存心想讓對方賺點錢。
小姐上來給二人續(xù)茶。
“這茶喝到這兒,好像喝出點味兒來了,”歐陽文英言罷捂嘴笑了。“這是句京劇樣板戲中的臺詞?!?/p>
“是‘沙家浜’里的,”鄭午昌也笑起來。“你剛才的這一句,還真有點京腔的味道呢?!?/p>
她斯文地吃了口蜜餞,忽然轉(zhuǎn)了話題。“我聽過你太太的評彈,非常勾人的,人也絕頂漂亮,不是一般的?!?/p>
“我看平平淡淡,一般得很?!?/p>
“可以這么說,簡直是大珠小珠落滿盤,唱念彈撥都好。我在想,鄭老師實在有福氣,日常在家里,隨時可以飽耳福哇?!?/p>
鄭午昌微微苦笑,“哪來的如此福分啊?!?/p>
見對方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深入,歐陽又挑開了一個題目,她接著說:“以鄭老師的才學,其實蠻可以編一本‘中華姓氏大全’的?!?/p>
“前幾年是編過一本的,雖然名稱不叫什么大全,但收入的條目也不少,像您歐陽這樣的復姓,便有幾十個,比如皇甫、端木、夏侯、上官、呼延、公孫、諸葛、司馬,很多很多,數(shù)不勝數(shù)呀?!?/p>
歐陽文英吹了一口杯心的茶葉末,嘆道:“讀到這些復姓時,真好像聞到了線裝書的味道。是的,很有意思?!?/p>
兩個人繼續(xù)飲茶,一直坐到茶樓外的西半天響起隱隱的雷聲。
七
蘇杭之游后,鄭午昌沒有參加歐陽她們下一程的幾個景點,他一個人沿富春江采了幾天風,然后提前一個禮拜回到了家里。這是他臨時做的決定,并沒有事先通知妻子南茜。
當他做了這個決定,在返家的列車上獨自面對窗外的田野,心里有一種曖昧的感覺。他想,他這樣做的本意,是打算利用突然之間回家,去刺探妻子的私生活。
皇村靜靜的,正是初夏的午后。鄭午昌推開院子小門,幾乎踩著了昏睡的黃狗。南茜好像并無特別的吃驚,她正在給琵琶換弦,她抬起頭,嘴里唔了一聲,這顯然是一個冷淡的招呼。
鄭午昌放下手提箱,“忘了給你打電話了?;顒犹崆敖Y(jié)束了。”
他去洗了把臉,又回到妻子這兒,“小小呢?”
“上班?!?/p>
“雙休日也上班?”
“加班”。
女兒原來加班?!澳敲匆环?”他又問起兒子。
“感冒,病了?!蹦宪缯f。
鄭午昌不言語了。他對這位不是己出的兒子,一向過問不多,也很少上他的臥室。鄭一帆是美院的講師,人體寫生是他的專業(yè),他的臥室里掛了不少女人裸體畫,看上去有點觸目驚心,完全剝奪了女人的廉恥。這是鄭午昌的看法。他上了樓,問了一帆幾句,見他感冒的確不輕,他幫兒子倒了杯水,很快便下樓了。
鄭午昌對妻子說:“他沒事。一點感冒罷了?!?/p>
南茜看了他一眼,“他在做什么?”
“沒做什么,”鄭午昌不屑地答?!斑€不是整天面對墻上的那些女人們?!?/p>
“你老是喜歡作踐兒子,”南茜低聲說?!爱斎?,他是你名義上的兒子?!?/p>
“這個名義,是你賞光給我的?!彼直┑鼗卮?。
南茜撫琴的手指變得不可控制,它挑斷了一根繃緊的弦索,發(fā)出刺耳的“砰”,像一顆保管不善而走火的子彈。
“不是賞光,應(yīng)該說是強加給你的,”南茜用更低的聲音說。
鄭午昌毫不理會,“這些天我不在,又有什么女人來過?”
“我早和你說過了,畫畫是他的職業(yè),有女人來找,這很正常。順便要糾正一下,不是什么女人來找,而是女模特兒來他這兒工作。女人和女模特是兩回事。女人是女人,模特是模特?!?/p>
“在我看來是一回事,”鄭午昌的迂勁上來了。”他要畫畫,他要工作,盡可以把女人帶到美院去,把她們帶到家里,味道就不一樣了。你忘記了,他出過的那種事?”
南茜平靜地說:“沒忘,那是雙方情愿的。”
“可去醫(yī)院打胎的,是女人,而不是你的寶貝兒子?!编嵨绮悠饋?。
南茜緩緩地說,“不錯,上帝讓女人付出代價,因為她們曾經(jīng)享用過情欲。你不是早就看見了么,我,也是一個例子。”
聽罷這句,鄭午昌一下愣怔了,無言以對。
他從南茜身邊退出。他突然覺得先前一向引以為自得的妻子的美貌,也變得令人厭惡。自從妻子進入五十歲后,藝人身上的很多毛病便愈見暴露,懶散、貪欲、放縱,他不敢去矯正她,事實上他也不具備矯正的能力。
他在日常供起居的東屋,小坐了片刻。不留意間,女兒小小進了屋。小小是他的己出,也是他日常的開心果。小小坐在他身邊,給他一片一片地遞菠蘿。這東西燦燦的黃,香得讓人心跳,鄭午昌三五片下肚,頓時覺得人生的主流是美好的,初級階段也是美好的,許多煩惱其實是自找的。
“菠蘿放點鹽,爸爸,其實那更甜?!?/p>
鄭午昌皺皺眉頭,“什么意思。”
“沒事,爸爸。”她又給他遞了一片?!爸苯恿水?shù)卣f吧,媽媽開始更年期了,這一方面,我離她的距離比你近。你信不信?!?/p>
“她的事我不管。我也不配管?!?/p>
鄭小小說:“那好,由我來替你管。只是一條,你別生氣。你要做到別生氣。至少要讓哥哥沒意識到你在生氣。你說呢爸爸?!?/p>
鄭午昌未置可否。
鄭小小把最后一片送到他嘴邊,“聽我話,沒錯的。”
八
他仍舊聽到妻子光撥弦而不歌唱的那種奇異的聲音。鄭午昌一面為出版社寫稿子,一邊豎耳傾聽妻子在她臥室的動靜。
這聲音讓人心煩。他對女兒說:你陪你媽去上海城里購物,別讓她閑著。她這么閑著,實在讓人擔驚受怕。
說完,他一頭鉆進了暗室。
暗室朝西,是鄭午昌逃避塵囂以及家庭煩惱的一個防空洞。他玩照相機已有近二十年的歷史。暗室有終年不敗的仙人掌,一套沖洗擴印設(shè)備,還有甘心陪伴主人的一窩老鼠。
鄭午昌巳經(jīng)印完了相片,他在等待“海王星”旅行社的歐陽文英,她會如約取走這些照片。十來天的出游在鏡頭里留下了不少紀念,除了風景之外,還有一幕幕今后很難重復的心情。
他覺得,歐陽文英與自己的好幾張合影,有一點迷離恍惚中的欲說還休。這些照片的背景分別取自西湖、岳王廟、寒山寺,他自信,兩個人都很正經(jīng),甚至還有幾分矜持。既然如此,那為什么要拍這些合影呢?兩個人中,又是誰先提出合影的建議的呢?
有沒有渴望艷遇的心情?或者我,或者她。鄭午昌反復想。有點甜津津的感覺。
還有一大疊照片,是他獨自一個人在后來的漂流中拍的。毫無疑問,富春江一帶可供開發(fā)的景點還真不少,尤其兩岸隱蔽在縱深處的鐘乳石山洞。要把這些編入“景觀大全”。
特別值得注意的一張照片,沒有人物,地點在嚴子陵釣魚臺不遠,有一片石柱構(gòu)成的類似牌坊的建筑。他去時正值黃昏,雖經(jīng)歲月剝蝕,為首的石柱上仍有隱約的刻字,是“失貞林”三個字,他請教了當?shù)氐膸孜焕险?,才明白了底細。傳說這片石柱起源于明末,許多由于種種原因喪失了貞節(jié)的女子,選擇來這兒自盡,凡是進入這片石林的婦女,都不再懷有走出去重新求生的欲望。
這很可怕。當時他想。于是,他按動相機,拍了下來。
從暗室往外看,妻子南茜與兒子鄭一帆在院子里。鄭一帆在給母親畫像。南茜慵懶地坐著,整個形象有一種百無聊賴中的美麗。
在暗室內(nèi)的鄭午昌,此刻倒有點出神了。他想起當年迎娶南茜的日子。自打他從安徽勞改回來,一頂“摘帽右派”的桂冠便扣上了腦瓜。熬了幾年。光棍。又熬了幾年。不甘心永作光棍。四十歲那年,一個女人自動把自己送上門來了。就是后來成為他妻子的南茜。
其時已近“文革”尾聲。美貌的評彈演員南茜,不小心懷孕了。促使她受孕的是個紈绔子弟,他的父親是個高干。這是一個始亂終棄的現(xiàn)代翻版,特別是做高干的父親嚴肅地出來干預了,他一貫鄙視唱戲的,從不承認她們是“革命的文藝戰(zhàn)士”,暗地里稱為“戲子”,他當然不能容忍兒子與一個低賤的“女戲子”的戀愛,以及一步一步向婚姻靠攏,他命令兒子帶她去做人工流產(chǎn)。
由于種種原因,人工流產(chǎn)沒有做成,但高干父親成功地阻止了這位“女戲子”想通過聯(lián)姻從而步入他這個高貴家庭的企圖。他出了一筆錢給這個從小父母雙亡的南茜,他幫兒子徹底了斷了一樁門戶不當?shù)囊鼍墸⑶?,此高干魔法無邊,為了斷絕后患,他還把這位有孕在身的姑娘的婚姻,轉(zhuǎn)嫁到了另一個男子身上。
這事聽來像神話,卻是真的。
最終得益的是“摘帽右派”鄭午昌。高干和社長老丁是至交,某次酒酣耳熱,說起了兒子的荒唐之舉,說者有心,聽者也有意,老丁想起本社的“摘帽右派”鄭午昌在婚姻上還是白丁,于是說可以向鄭提提,賞他一個老婆。第二天,社長老丁就找鄭午昌談話,開宗明義談?wù)依掀诺膯栴},一下子向他端出了評彈演員美貌的南茜,并且,親自陪鄭去某劇場欣賞她彈奏演唱的毛澤東詩詞“我失驕楊君失柳”,讓鄭午昌誠惶誠恐不知領(lǐng)導又要針對他搞什么新的運動??磻蚪Y(jié)束后,他也已經(jīng)明白了領(lǐng)導的意思,并且知道,在同這個女人結(jié)婚的同時,必須接受她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當然,社長老丁對他很客氣,沒有強迫他的意思。不過,自感政治身份十分低下的鄭午昌,沒有勇氣拒絕領(lǐng)導的作媒,他謙卑而又感激地表示同意。南茜也不反對,于是一樁婚事做成。幾個月后,嬰兒出世,使用他的姓氏,報入他的戶口本。是兒子,連名帶姓叫鄭一帆。
他做了鄭一帆的父親。這很正常。
九
第一部分“景觀大全”的圖文弄好后,鄭午昌去了一趟單位,把資料交給了有關(guān)部門。社長老丁留他吃午飯,順便問他“瘦身”的情況,鄭午昌說眼下忙,還沒顧得上去。飯后,鄭午昌去了醫(yī)院,他在泌尿科外的候診椅上耐心坐著,一直等到呂醫(yī)師那兒的病人全部走凈,他才進去。
呂醫(yī)師問:“這段時間,好轉(zhuǎn)些么?”
鄭午昌說:“照您吩咐,每晚我在腳盆里堅持下體坐浴,水淹到肚臍。尿頻依舊,不過尿流變粗一點了?!?/p>
“不要著急,前列腺問題,說穿了,等于是男人的一種‘婦科病’,非常普遍,所以不必恐慌?!眳吾t(yī)師扶了一下眼鏡,慈善地看了他一眼,“不過,你每晚的坐浴,水別太燙了,不然會影響性功能的。對于老年人來說,這也是一種寶貴的資源。你說呢?”
他回到皇村家里時,看見“海王星”旅行社的歐陽文英經(jīng)理,已經(jīng)在小院里等著他了。歐陽是來取照片的。妻子南茜仍在修理那把斷弦的琵琶,場面非常具有戲劇性,兩個女人各自坐在竹椅上,中間隔著那口小巧玲瓏的水井,井臺上落滿了那棵不知名的大樹上謝下來的葉瓣。
鄭午昌忙招呼歐陽入室,忙著給她沏茶,“你事先打個電話,我到村口接,就好了?!?/p>
歐陽文英連連說:“不必不必,我過來一趟,很方便的。我看了你屋后種的時鮮蔬菜,水靈極了,看不出,你這里真是世外桃源呀?!?/p>
鄭午昌苦笑:“哎,你真是尋我開心呀。”邊說邊給她照片,歐陽一張張瀏覽,但凡見到與鄭午昌雙雙合影的,便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直看得他胸腔里那顆寂寞的心一跳一跳的。
“這些照片都很耐看,火候也掌握得好?!彼美w指反復拈著看?!蹦闶菙z影大師,鄭先生。你好像能預見人的表情,然后‘咔嚓’一聲抓住它,真的,我好喜歡?!?/p>
鄭午昌只好順水推舟,“過獎了過獎了,雕蟲小技呀。”
歐陽文英說:“等秋天你寫云貴川景點條目時,再邀你同去,那時,我們社里又有一批新導游要去那里實習的?!?/p>
鄭午昌連聲道謝。而她,也擺出了要告別的樣子。歐陽文英由他送著,在穿過小院時,她忍不住停下來,去與鄭妻南茜握手,“我好幾次聽過你的戲。有一年在川沙,座票賣光了,我是站在太平門口聽的。真好?!?/p>
南茜似乎感動了,但她仍表現(xiàn)得淡淡的,“對不起,我差不多都淡忘了。真要謝謝你?!?/p>
“就是你謝幕時,兩個殘疾人上臺向您獻花的那次?!?/p>
南茜感動了,“我想起來了。當時,好像臺下還有人吹口哨。”
“是的。但我注意到了,吹口哨的不是通常的那種流氓,他們只是想烘托氣氛。僅此而已?!睔W陽文英看著她懷里的那把琵琶,“以后你再演出的話,我還想去看的?!?/p>
“我已經(jīng)老了,那些‘穴頭’,或者說演出商們,對我已沒有興趣?!蹦宪缱灶欁缘爻槠馃焷??!安贿^,他們這樣做是對的。藝術(shù)也是商品,而年輕,則是重要的標簽。歡迎你常來皇村作客?!?/p>
十
緊隨而來作客的,是社長老丁。
自從丁社長作媒,把南茜嫁給鄭午昌后,一晃,也都二十多年了,皇村僅來過一回。丁社長興致所至,去杭州參加了一個出版會議后,在皇村小作逗留,來看看部下鄭午昌。他是在院子后的菜園子找到鄭午昌的,他和南茜在搭一個絲瓜棚,一個捆竹片,一個遞鐵絲,實實在在的男耕女織圖。
丁社長從瓜棚對面閃了出來,感嘆著說:“這樣的日子,連陶淵明也要輸給你倆呀。我可真想要這種日子?!?/p>
鄭午昌忙中斷手里的事,上去寒暄。令人奇怪的是,南茜對丁社長并無特別的熱情,只是禮節(jié)性地點了點頭,鄭午昌有些尷尬,將老丁讓進屋里,用新茶款待。南茜并不進來,依舊在那兒捆扎瓜棚,可以聽見鐵絲一圈一圈絞緊竹片的吱吱聲響,在鐵絲的勒索下,竹片終于屈服了。
丁社長收回視線,看著鄭午昌,“太太好像有什么不如意?是不是沖著我的?!?/p>
鄭午昌給他點煙。“老領(lǐng)導你想哪去了,女人,到了這歲數(shù),都會變,都會有一點邪乎。”
可是丁社長畢竟不是很容易打發(fā)的,他凝視著鄭午昌,很久后才嘆道:“我好像有點怵她的那雙眼睛。我總覺得她有一層哀怨,似乎我有一筆欠賬,常年累月地掛在她的賬冊上。真的老鄭,這種感覺很奇怪,不是當事人你便不可能意會?!?/p>
鄭午昌苦笑,“別說了,社長。只要我能意會,也就可以了。你說呢社長。”
老丁點著頭,說:“你是對的。我想,當年我作的媒,也是對的。至少當時是對的?!?/p>
他謝絕了留飯,告辭了。正如他的預感一樣,南茜沒有出來送他。
深秋時分,一切像“海王星”旅行社歐陽文英經(jīng)理安排的那樣,鄭午昌隨實習導游們?nèi)チ艘惶嗽瀑F川,為那本“景觀大全”充實材料。大西南之行完成,他便急急往回趕,他似乎察覺到皇村有一個意外,正在等著他。
他推門進院,一向忠實的黃狗在門口執(zhí)拗地阻擋他。他進到里屋,看見一個與南茜年齡相當?shù)哪凶?。妻子和這個男人相對而坐,默默地,謹慎地,像被專政機關(guān)批準放風的犯人。這男人穿著風衣,面前的煙缸堆滿了煙蒂,他的相貌酷似兒子一帆,他困窘地看了鄭午昌一眼,有一種晦澀軟弱的尷尬。
鄭午昌明白了,這個男人是誰。
最難堪的,自然是妻子南茜了。她對鄭午昌勉強露出的笑容里,有著難以掩飾的哀求。
穿風衣的男子慢慢站起,說,“我走了。”
鄭午昌說:“慢點走。喝口酒再走?!彼麑δ宪缗臁?/p>
南茜很快從廚房取來兩杯酒。她沒抬頭。她站在兩個男人中間,聽他們把酒喝完。
三個人同時從里屋出來。院子里,鄭一帆拿著一根竹竿,站在棗樹下抽打棗兒,地下早巳狼藉一片。穿風衣的男人走近一帆,伸手撫摸他的頭發(fā)。面對愛撫,鄭一帆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仍舊用竹竿一下一下機械地抽打著棗子。
穿風衣的男人走了。
夜里,皇村下了一場入秋以來最大的雨,天氣霎時陰冷起來。夫妻倆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睡。終于,鄭午昌忍不住了,他把頭伸出被窩,問:“這個人,這么多年,是不是常來?”
“不”,南茜在床上喘息,“隔幾年,他不定期地來一次,看看一帆就走。僅僅看一看。”
“可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鄭午昌說?!捌鋵嵾@事很簡單,是可以告訴我的。”
南茜搖了搖頭,“不,這事其實不簡單。從一開始起,我們就知道這一點?!?/p>
鄭午昌不再言語了,他把頭重又縮回了被窩。
可以聽見被冷雨打落的棗子,亂了一地。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