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僅僅說這孩子美麗是不夠的。更確切地說，他美麗得怪異、令人難以置信。他母親看見他第一眼就暈過去了：這孩子沒有肉身，他是一塊人形的水晶，包括他的頭發(fā)、眼睛、指甲……好像曾經(jīng)有一把最靈活尖削的刻刀在這水晶上雕琢出哪怕是最細微的線條。他安靜地從母親的腹部滑落下來，在沒有別人在場的一個午后。他沒有像其他孩童一樣啼哭，只是靜靜地躺在昏厥過去的母親身邊，透明而柔和。

當他的母親醒來的時候，她看到這個水晶的嬰孩安靜地躺在藤床上，睜著眼睛。他是如此的美麗，卻又令她難以置信。她一點也不覺得這個孩子和她自己有任何的關(guān)系，好像別人將這個東西放在了她的肚子里，好讓他來到這個世界。她又恐慌又茫然，突然她哭叫著跑到院子里，大聲喊著丈夫的名字。她的呼喊很快通過一張又一張的嘴傳遍了小鎮(zhèn)，正在某一個雜貨店搬運貨物的丈夫就一路跑回了家。到了傍晚，他們的屋子和院子擠滿了人。有的人高聲談論著這個小鎮(zhèn)有史以來發(fā)生過的最奇怪的事情，有人在打聽著嬰孩的樣子，有人抱著飯碗，睜大眼睛傾聽著。聚在一起商談的老人們對這奇異孩童的由來一籌莫展，只能確定這是個史無前例的怪事?？蛇@男孩實在美麗，他的非人間的美麗使那些能夠擠到床前看見他的人一時間沉默無語。一直到深夜，人們才肯散去。

接下來的那段時間，鎮(zhèn)上的人樂此不疲地去觀看這個水晶孩童，很多人走了又來。對于一些清閑的婦女和兒童來講，去看水晶男孩幾乎已經(jīng)變得像清晨把家禽從籠子里放出來、午后吃一片蛋糕、晚飯后到鎮(zhèn)街上找人閑聊一樣日常而自然。她們挽著手，走著、贊賞著，眼睛忍不住往天空或是遠處望去。然而，一天又一天過去，人群也慢慢稀疏了。

季節(jié)已從夏天轉(zhuǎn)向初秋，涼風里偶爾裹挾著幾片斜落的葉子。他的父母看他時，眼里仍然充滿著茫然和不信任。這個孩子和他們看不出一點關(guān)系，更不像是他們血肉之軀的結(jié)晶，他不知從哪里來，突兀地降臨在他們家。女人一再說起她竟然沒有感到分娩的痛苦，他就那樣自己從她身體里滑落下來。她一再向別的女人說起這一點，帶著煩惱和困惑的神情，好像沒有經(jīng)歷到生育的痛苦乃是她最大的遺憾。但她還是把母乳奉獻給這個陌生的孩子。當他用他涼絲絲的嘴吸吮她的乳頭時，她似乎能隱隱感覺到什么，就將他抱得緊一些。但她很快又松開了，他的美麗顯然令她害怕。她把他放回到藤床上，自己坐在床邊發(fā)呆。然而女人還是堅強的，有一天她終于決定這就是她的孩子，并且親吻了他。而他的父親在大部分時間避免看到他，他有些害怕，甚至暗地里有些恨他，因為他懷疑這個孩子奪走了他真正的孩子，一個可能會非常像他的活潑的孩子。當人們來來往往進出他的家，他感到侮辱，沒有人相信這是他的孩子，他自己也不信。

可是一個老人偶爾回憶起的故事改變了做父親的對待這孩子的態(tài)度，悄悄地抹去了他的敵意，使他決心承擔作為父親的責任，接受上天所賦予的命運。老人回憶起的故事來自于他許多年前讀過的一本書，故事里有一個處女懷孕了，那個孩子跟別的男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是神的孩子，神使那個女人生下了一個非人間的男孩，來拯救世人。老人所講述的故事在鎮(zhèn)上流傳，人們從那里揣測著模模糊糊的啟示。男孩的美麗與人們印象中的怪胎和妖孽無法對應，那么說他是神送來的似乎更為合理。但是這小鎮(zhèn)向來安穩(wěn)，人們認為他們并不需要救贖。也許神會賜予財富和豐收，這是隱藏在每個人心里的秘而不宣的愿望。孩子的父親因為這隱秘的愿望而受到人們的尊敬和優(yōu)待。

在那一段時間里，突然降臨的啟示使人們因期待而焦躁不安，有些人簡直睡不著覺。大家顯得過分快樂而容易沖動，他們反復地走進男孩的家，提著各種禮物。當他們看著他，他們希望發(fā)現(xiàn)隱藏在他面容之下的啟示，他們仔細察看他的眼角、鼻翼的輕微翕動、嘴唇上的細紋，甚至將眼睛貼在他的耳朵眼里朝里看。人們在這孩子的面容里尋找答案，充滿疑問和焦慮。連女人們都發(fā)現(xiàn)吸引她們匆匆趕來的不再是孩子的美麗，而是依托在這小人兒身上的她們秘而不宣卻幾乎要漲破的愿望。人們?nèi)淌苤却筒煌２聹y的煎熬，日子簡直長得瘋狂。有人建議剝?nèi)ズ⒆拥囊路?，仔細檢查他的身體。老人們被這種瀆神的語言激怒了，他們說，神的啟示不是像金子一樣掖在身上。人們只好按捺著自己，他們整天呆在家里，突然地大聲咒罵、發(fā)脾氣，過一會兒又似乎滿懷期待地等著。在秋天即將過去的時候，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更貧窮了：莊稼因為缺乏料理幾乎失去了一半收成，鋪子里完全沒有進新貨，散發(fā)著食品變質(zhì)的臭味，女人們習慣了四處走動幾乎不照顧家，家里像豬圈一樣凌亂骯臟，孩子們的頭發(fā)叢里爬滿虱子。當然，還有更多被掩蓋起來的秘密：一個女人毀掉了所有她認為丑陋而粗糙的衣服，因為她確信很快可以到城里為自己買一批新衣服；一個男人在他的幾個情婦肚里播下種子，因為他確信很快他將一擲千金，養(yǎng)活幾個老婆根本不成問題。總之，這個鎮(zhèn)子突然之間變得骯臟邋遢、傷風敗俗。

這個冬季異常寒冷而拮據(jù)，人們蜷縮在自己的屋子里，計算著剩余的囤糧。他們異常失落，但不敢抱怨。很多人還是迷信的，盡管他們的行為看不出一點對神的敬意。他們不敢將怨恨說出來，不敢告訴別人自己如何失望、如何早就預料到那個怪胎不會帶來任何好處。他們曾有的熱烈愿望像爐膛里燒盡的炭，偶爾爆出一星火花，隨即又熄滅了。在這些沉默而漫長的冬日里，那個為大家講述故事的多知識的老人被大雪埋葬了。對于老人的過世，懷想最多的大概是水晶孩童的母親，她隱隱感到那個老人帶走了什么，讓她心里不安。其他人很快忘記了這件事，盤算著明年春天的計劃。

2

他像正常的孩童一樣慢慢長大，這段時間沒有人來看他，人們忙于收種、忙于生意和債務的事情，婦女們發(fā)現(xiàn)家務事越來越多，已讓她們分不了身。只有零星的幾個孩子仍然堅持著他們的熱情，盡管他們不時被孩子的父母親訓斥和驅(qū)趕，他們一有機會還是會圍在他周圍，突然地摸他一下。而那孩子呢，他喜歡觀看周圍的一切，每一張圍在他周圍的臉都被他細細地看過。他那一雙眼睛似乎天生為了觀看，天真而專注，從來不會顯出一絲疲倦。而當疲倦突然降臨他的身體時，那雙眼睛就緊緊閉攏，立即沉人它自己的夢境去了。

有一天，這孩子撫摸了另一個孩子的胳膊，因為在他逐漸清晰的意識里，他和自己的看上去是不一樣的。被撫摸的孩子跑掉了，所有的孩子都大驚小怪地散去了。小人兒坐在床上，回想著一下子的觸覺。當他轉(zhuǎn)過頭看著他母親的時候，她相信他的眼睛告訴她他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他沒有其他孩子那樣的柔軟的肉身，他們和他不一樣。

他開始蹣跚學步，他母親一刻也不敢放松，因為對于這個孩子來說，重重地跌倒就等于破碎和死亡。脫不開身時，她就用一條帶子把他綁在床腿上，一開始他試圖掙扎，但很多東西會突然把他的注意力分散，有時候是搖晃在窗欞外的一條綠色的樹枝，有時候是投射在屋子里的一道陽光，有時候是某種聲音。他的眼睛似乎在不斷尋找，而同時，他也仿佛在傾聽著某些幽微的聲音。當她看到他安靜而專注的樣子，可能會嚇一跳，但是，慢慢地，她感到神奇，她會從屋里的某個角落偷偷看他：這個從天而降的孩子，她看不出他身上秉承任何人的痕跡?？墒撬麉s有最完美的人的面孔，一切竟然都在她的子宮里孕育而成。

父親幾乎不想看他，他像命運一樣來歷不明、讓人無力。那個冬天他和別人一樣吃了苦頭，他的好運氣蕩然無存，現(xiàn)在人們?nèi)匀欢惚苤?，以一種奇怪的目光疏遠他，似乎他們從來沒有尊敬過他、對他親熱過。他們曾經(jīng)送來過各種禮物，現(xiàn)在他們以千奇百怪的借口想向他討還。他不明白為什么他的生活被攪得一團糟，有時候他勞累了一天回來看見他妻子摟著那孩子的腰在院子里教走路，他簡直想揍她一頓。為什么她能夠親吻他，將他摟在懷里，好像他真的是他們的孩子!她鎮(zhèn)定自若地做著一切女人應該做的事情，鎮(zhèn)定得讓他害怕又嫉妒。

這孩子終于可以自由地在院子里行走，于是人們看到在籬笆縫隙間露出的那張臉，帶著熱忱向他們張望，這喚醒了已被他們埋在日常生活的塵土里的關(guān)于水晶嬰孩的記憶。水晶人竟然像正常人一樣行走、長大，這就像當初他突然闖入他們的世界一樣令人不安。人們回避著他的眼光，可那雙眼卻印在他們的腦海里，因過分清澈而顯得虛無縹緲。他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臉平庸而丑陋，還有一些灰印子，他們的衣服也太臟了，蒙著灰塵和油膩，他們腳步匆匆，而他卻躲在籬笆后，放肆地觀察他們。誰也受不了這種注視，因為它使他們注意到自己。

陽光和熱風使夏天白而干燥，在好幾輪季節(jié)的變化之后，水晶孩童坐在屋檐下，觀看著似乎凝止又充滿變幻的景色。天空在樹枝圍成的框子里流淌，云絮像流水沖擊產(chǎn)生的潔白泡沫。他相信天空和河流其實是相同的東西，有時候風從天際吹過來，它其實是急流中的一朵旋渦。如果有機會，他希望母親再帶他走出鎮(zhèn)子，他們走在開闊的田野里，她和他走在深深的草和花之間，他也能夠看見更大片的天空和更多的云?？墒撬才履菢拥那榫埃寒斔е赣H的衣角走在鎮(zhèn)街上，每個人都停下來，看著他們。他母親走得越來越快，幾乎在跑，他快要跟不上她，又有孩子跟在他的后面，越跟越近，嬉笑著，他們的臉幾乎碰到他的臉，他們又伸手觸摸他，母親不斷朝他們怒喝，而那些觀看的大人也開始嬉笑。他們的笑聲和目光讓他害怕，感到寒冷。當他們終于逃出來，身后不再有尾隨者，當她摘了一朵野花讓他聞時，他不是哭了嗎?

母親當然了解這個掩藏起來的愿望，她甚至一再對自己說“我要帶我的孩子出去走走”，可她戰(zhàn)勝不了心里的怯懦，她無法忍受人們的圍觀、嘲笑、一群臟孩子的追趕。她隱隱察覺到人們恨這個孩子，他們曾經(jīng)以為他是神，如今卻放肆地嘲笑他，仿佛他是個再滑稽不過的怪胎。而那坐在屋檐下什么也不說的孩子，他幾乎具有一切最純潔美麗的孩童特征，但是脆弱，脆弱得毫無用處。他甚至不會說話。有時候，在她憐憫的心中會突然涌起一陣厭惡的沖動：那個孩子就像她丈夫所說的那樣，是個“一臉呆相”的廢人。難道他不是嗎?他幾乎毫無用處，不能在土里滾爬，不能摔倒，更不用說讓他去趕牛、搬運貨包，為什么他不能像那些長相粗野的孩子一樣能干?他像個甩不掉的包袱!每當她千方百計地把這厭惡的沖動壓制下去之后，她心中就充滿恐懼，害怕有一天它們會控制她，使她背叛她的孩子。她安慰自己她的孩子是世上最美麗的孩子，可是連她自己也明白，她孩子的美麗日復一日地在她眼中模糊，漸漸的等同塵土。美一旦背上了“無用”的罪名，是比丑陋還會遭人冷落的。坐在屋檐下觀看天空的孩童不知道這一點，他那雙清澈眼睛看不出這樣的真理。他只是坐在一團如水霧般輕柔的水晶光暈中，陷于他所描繪給自己的那個世界。在他身上籠罩著一股似乎可將一切沉淀的安靜，這安靜說明他還不曾恨過任何人。

當人們看到水晶男孩第一次出現(xiàn)在鎮(zhèn)街上之后，他們不約而同地感到不舒服，甚至惱火，這種情緒很難解釋。最后，在人們互相傾訴、交換意見之后，他們發(fā)現(xiàn)了共同的擔憂：這種奇怪的東西在鎮(zhèn)上招搖過市可能帶來不祥。于是他們選了代表通知孩子的父母：孩子不能再出現(xiàn)在鎮(zhèn)街上，否則將像關(guān)牲畜一樣用籠子把他關(guān)起來。孩子的父母當然無權(quán)反對全鎮(zhèn)人的決定，他們已失去了反對任何東西的力氣。送信人要求當面告訴這個孩子，他相當權(quán)威地警告他，試圖展開一場小型的審訊。但是，他很快放棄了。然后他出現(xiàn)在茶房、酒館、廣場、每一個人們聚集的場所，用難以抑制的激動宣布了這樣一個消息：那男孩是個啞巴。每個人都仔細地搜索他的記憶，確定沒有聽到那男孩嘴里進出一個字。這一次，人們又不約而同地感到輕松而快樂，卻露出一致的感嘆神情。

在男孩的家里，誰也沒有談起這件事。他的母親在廚房準備晚飯，決心以麻木來對待一切。男孩的父親相當無動于衷，他已對別人的白眼和侮辱司空見慣，反而因此培養(yǎng)出了對待命運的帶有悲壯意味的堅韌情緒，至少他自己相信他已準備好忍受一切?？墒?，當那孩子怯懦地看著他時，他卻忍受不住心里的厭惡：他像個破壞一切的小無賴，一個只會闖禍的廢物，卻還裝作什么壞事都沒干。他厭惡地轉(zhuǎn)過頭，以便將這孩子排除出視力所及的范圍。母親大聲地洗菜，潑水，把勺子掉到地上。突然，她看見那男孩光潔的、沒有一點瑕疵的臉，他正透過窗戶看著她。那張臉使她迷惘，因為她其實早就厭倦了，可她仍然得頂著這一切。要不然任由人們將他關(guān)進籠子里，或是交給他冷漠軟弱的父親?他是多么陌生啊，她怎么會把這樣一個生命帶到這個世界?她理解不了這一切，因為困惑而淌著淚。

男孩現(xiàn)在只能在院子里活動，他發(fā)現(xiàn)父親和母親這段時間都不想和他說話，他們似乎避著他，不愿意看他。像小時候那樣，他從籬笆縫里向外面看，他看到別家房子雕刻著鳥或動物的檐角、貼在窗戶上的花紙，他看著街道延伸到遠處去，到他看不見也無法去的地方。他非常懷念他和母親曾去過的那個地方，綠草和細稈子的野花幾乎漫過他，他看到蝴蝶停留在白色的花瓣上，天空同時掠過好幾種飛鳥。人們不允許他再去那個地方。甚至當他站在籬笆后向外看時也得小心，有的人看見他會朝他臉上吐唾沫，當他來不及躲閃時，吐他的人就大笑著離開了。很多時候，他在地上畫那些記憶中的花兒、蝴蝶和飛鳥。他有可能把鳥的翅膀賦予了蝴蝶，也可能把蝴蝶的色彩賦予了某只鳥，可他永遠無法驗證。當他父親看見這滿地的奇怪圖案時，他對這孩子的厭惡簡直無法抑制，他走過去，用腳迅速涂抹掉這些怪玩意兒，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埋葬在塵土中。所以，連畫畫也得秘密進行。不過至少他還不用擔心母親，她看見這些東西只會詫異地看他幾眼_她越發(fā)覺得不了解這孩子心里想些什么，而她忍受這種不解，像忍受人們把唾沫吐在她孩子的臉上。

3

風和日麗的天氣，孩子們在街道上瘋跑追逐，當他們覺得一切不再新鮮時，他們會想到被關(guān)在院子里的水晶男孩。在好奇心和創(chuàng)造力方面，他們永遠勝于大人，他們可不想像大人一樣向那孩子吐唾沫，他們心中藏著問題，最后解答的方式通常是游戲。在大人們午睡的時候，孩子們聚在一個拐角處，他們等待著那男孩從籬墻的縫隙中露出臉來。

午后是如此沉寂，男孩從縫隙間張望著空蕩的、白而發(fā)亮的街道，這個時候雖然寂寞卻不必擔心什么。他向上看到那些錯落重疊的屋頂，漆著各種顏色，可他從來沒有經(jīng)過這些陌生的房子，看看它們有怎樣的門，房子前種著怎樣的樹和花草。有些夜晚或早上，他曾聽到從某座房子里傳來的歌聲，或是某個窗檐下懸掛著的風鈴，他傾聽并想象出房子與風鈴的樣子、唱歌者和將風鈴掛上窗欞的人的樣子。他傾聽著這小鎮(zhèn)最飽滿和最微弱的聲音、最沉寂與最騷動的時刻。在他的耳朵里藏著小鎮(zhèn)最豐富細致的生活史，只不過這生活史是以聲音來編撰。至于他，他一個字也不肯說。

孩子們看見那張臉出現(xiàn)在墻縫后面，正朝外呆望。于是他們走出來，臉上帶著形態(tài)各異的笑。男孩看到他們走過來，溫和地朝他笑著。他回想起當他很小的時候，那些圍在他床邊的孩子們的臉，所以他雖然膽怯，卻沒有退回去。當然這些面孔確實曾經(jīng)圍繞在他周圍，好奇地觀看。但時間加之于這些孩子身上的變化遠遠超出男孩所能有的想象。當他們再度圍在他前面，他們其實早已厭倦于觀看了。有一個孩子問他，想不想和他們玩，他肯定地點點頭。另一個孩子拿出一條繩子，說這是個游戲，要把繩子系在他的手腕上才能開始。當看到男孩有些猶豫時，第一個孩子解釋說，因為他無法出來，他們只能在他手上系根繩子，把他和他們連起來。孩子們都熱情地勸說男孩伸出他的手腕，然后他們幫他把繩子系上，一個非常粗壯的孩子拉住繩子的另一頭。水晶孩童纖細的小臂從籬笆縫隙里伸出去，被一根繩子緊緊地系著懸在空中。一個孩子卷起他的袖子，露出一截晶瑩剔透的手臂。孩子害怕了，他感到這游戲似乎非常危險，他想蜷縮回他的手臂，但繩子繃得很緊，那個粗壯孩子顯出決不放松的表情。然后第一個說話的孩子拿出一把小刀，他先讓旁邊的孩子猜測小啞巴會不會感到疼，孩子們都露出猶豫不決的神情。他又說，按道理來講應該不會，石頭會覺得痛嗎?水晶也是一種石頭。當他說這些話時，他手里的刀一直在陽光中閃著光。男孩臉上露出極度恐懼的表情，可是這時候誰也不去看他的臉，他們都注意看著那一截手臂，在繃緊的圈套中抖動。

孩子們的實驗開始了，刀刃在手臂上飛快地劃下去。伴隨著一道有些晃眼的光，他們還聽到了極為刺耳的響聲，然后那條手臂劇烈地抽動起來，一些閃爍的粉塵飄散在空中。他們盯著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沒有血流出來。男孩緊咬著嘴唇，他已經(jīng)不知道怎樣來看待他的敵人了，他們抱著認真的科學態(tài)度，卻對他做著殘暴的事情。其實，孩子們的殘酷恰恰在于他們不懂得自己的殘酷。當孩子們觀察到男孩臉上痛苦的表情時，他們得出結(jié)論切割使他疼痛。接著，一個孩子拿出藏在身上的火柴，男孩又一次掙扎著要縮回他的手臂，立刻有人幫忙去拽住繩子。他們開始用一簇細微的火苗炙烤他已經(jīng)被劃破的手臂，某個時候，孩子們聽到模糊的聲音，那個聲音好像不是從喉嚨發(fā)出來，而是從身體里發(fā)出。接著，他們看到從他的眼睛里滾落下來一些水滴一樣透明的東西，這些東西落在地上，立刻變得堅硬，它們四處滾動，在塵土里閃閃發(fā)光。然后，那孩子發(fā)出他一生中最響亮的一次叫喊，仿佛他那堅硬而脆弱的身體崩裂粉碎了。叫喊聲驚醒了他的母親，她從屋子里跑出來，看見那群被驚呆的孩子和他們手里的繩子、小刀和剛剛熄滅的火柴。她怒罵著，隨手揀一根棍子準備追打他們。可當她打開門沖出去，所有的孩子都跑散了。她氣沖沖地回來，看見那孩子倒在地上，他的手臂終于縮了回來，手腕上系著一根象征科學熱情與殘酷的繩子。可惜她沒有看到滾落在墻角外的珠子。到了夜里，孩子們偷偷溜回來，撿走了這些不會融化的、堅硬的淚滴。

當他母親把他抱回來時，發(fā)現(xiàn)他整個身體都濕透了。他躺在床上，因疼痛而不時地抽搐顫抖。但他手臂上僅僅留下了一道白印和一塊熏得發(fā)黃的斑點，以至于他父親無法理解那種疼痛，沒有殷紅的血，沒有撕裂開的鮮艷的皮肉，他無法感知到這樣的痛苦?？墒?，他知道那孩子不好受，因為他的眼睛像臨死的人那樣塌陷無光。有一下子，他突然涌起巨大的悲傷，差點掉下淚來。可他隨即轉(zhuǎn)身走了，讓那緊抓住他的手松開。母親不知道該怎樣來治療孩子的傷口，他的身體冰冷，她就抱著他，用體溫使他暖和一點兒。

4

撿去淚珠的孩子們把它當成彈子使，在他們玩耍的時候，不幸被大人看到，這些亮閃閃的珠子就被陸續(xù)沒收了。女人們發(fā)現(xiàn)這些形狀完美、像被雕琢打磨過幾百次的珠子做項鏈再合適不過。于是，她們在珠子上打洞，把它串起來戴在脖子上。男人們雖因忙碌而昏聵，可他們也馬上發(fā)現(xiàn)了珠子的價值。他們開始勸說男孩的父親，希望用雜貨、谷物向他換取一些珠子。

那父親有些受寵若驚，人們突然用諂媚的聲音和他說話，他們的臉上又浮現(xiàn)出溫暖的笑容?？伤X得難以置信，他手里握著一顆“淚珠”掂量著，難道真的有這樣沉重的淚珠?回到家里，他把珠子拿給妻子看，向她說起人們要和他交易這件事。女人用詫異的目光盯住他，好像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可他為什么要羞慚呢，那只是一滴淚而已，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流淚不是司空見慣的事嗎?

于是他來到他的孩子面前，第一次，他請求他，希望他流一些淚。那孩子看到父親手中的珠子，模糊的痛苦和恐懼在他心里聚積起來，就像風雨前灰色的云在天空聚積起來。他的眼睛卻始終是干涸的，即使父親搖晃他、恐嚇他，他也不能流一滴淚。然后他看見站在角落里哭泣的母親，她似乎在用通紅的眼睛乞求他，他不得已哭了。淚珠滾落到地上，他的父親趴在地上撿四處滾落的珠子。

男孩的眼淚變成了輕易得來的財富，人們開始交換這些珠子。他看見人們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把珠子攤在破布上，或是捏在手里掂量著它的重量和形狀，為之討價還價。他被迫流淚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直到有一天，他毫不痛苦地流下淚來。第二天，這些淚照例被擺放在市場上，被一雙雙精明的眼睛審視著?？蛇@些眼睛中最聰明的一雙也無從分辨出這淚珠是否真正緣于痛哭。

男孩在消瘦，變得孱弱，在他身上籠罩的那層晶瑩的光暈在漸漸暗淡下去，卻沒有人注意到這些。有一天，他母親看見他呆坐在院子里，她突然發(fā)現(xiàn)那張面孔像一塊破舊的布，她想到他已很久沒有像以往那樣注視天空、枝條或屋頂，他的眼里再也沒有思索和好奇的熠熠閃光，像是兩眼干枯的泉。他發(fā)現(xiàn)她在盯著他看，站起身走開了，他蜷縮到屋子里最昏暗的角落里，從那里，他看見一束蒼白的、卷滿灰塵的陽光穿過天窗射進陰冷的屋子。他感到內(nèi)里有某些東西在渙散坍塌，他虛弱得渾身發(fā)抖。他瑟縮著爬上床，如同他來到世界的那個下午一樣，他安靜地躺在那張?zhí)俅采希犞劬?。他聽見母親在院子里走動的聲音，還有風穿過樹梢發(fā)出的低語，在他空洞的眼睛里，屋子充滿了灰塵和光線。沒有任何人在，死亡悄然地覆蓋在他冰涼的身上，一陣巨大的疲憊使那雙美麗的眼睛終于閉攏了。

起初，人們因為爭論尸體該如何處理而喧囂了一段時間。最后，那孩子的母親把尸體埋在自家的院子里。她整日呆在院子里，警惕著周圍的動靜和路過的人。女人對誰也不說話，人們遠遠看見她頭發(fā)白了。

5

漫長的溽暑漸漸消散，在初秋的天氣里，斷續(xù)的馬鈴聲帶來一個長相奇特的外鄉(xiāng)人。他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在酒館里，常常有很多人圍住他，向他打聽外面發(fā)生的事兒。有人向他提起了怪胎的故事，想趁機兜售給他一些水晶珠子。后來外鄉(xiāng)人不再出現(xiàn)在酒館里，人們看到他時常徘徊在那個院子外面。終于有一天，院門向他打開了，他走進去，院門又緊緊關(guān)上了。

隔著籬墻，有人看到他們在夜里掘出了孩子的尸體。外鄉(xiāng)人仔細擦去覆蓋在尸體上的厚厚的泥土，那美麗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男孩還如同處于熟睡中，許多年深埋于塵土沒有蝕掉他絲毫的光彩，他身上散出的潔白光暈使院子如同沐浴在月光中。

外鄉(xiāng)人在男孩家里住下來。他每天對著尸體發(fā)呆，有時候沉思，有時候嘴里嘟噥著，激動地走來走去。一天夜里，在零星的蚊蚋唱叫中，銀河高遠而明澈，他和那母親坐在院子里，沙沙的葉聲就在頭頂。外鄉(xiāng)人終于說出了他的請求，他想帶這孩子去一個更好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呢，那女人問。像宮殿一樣的地方，每個看見他的人都會由衷地贊嘆他的美。外鄉(xiāng)人只能這樣說。然后他又說，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這里的人可能會毀了這尸體，而在那里，他永遠都是完整的，是供人瞻仰的、受保護的“藝術(shù)”。什么是“藝術(shù)”?孩子的母親不可能明白?？伤[隱感到，這和那孩子短暫而痛苦的生命有關(guān)，和他久久停駐在某個地方的眼睛，和他涂畫在地上的飛鳥、蝴蝶都有關(guān)。

秋意越來越深的時候，人們聽說外鄉(xiāng)人買走了那塊水晶，甚至他騎的那匹栗色小馬也留給了孩子的父親。他把水晶孩童用一個背囊背在身上離開了這鎮(zhèn)子。人們疑惑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鎮(zhèn)街上，揣測著那筆據(jù)說可買下半個鎮(zhèn)子的錢的數(shù)目。他們想不出來有什么原因促使這陌生人如此著迷于一塊水晶，可是隱隱地感到那不會腐朽的、在背囊里晃動的尸體掩藏著某種參透不了的玄機。人們想起外鄉(xiāng)人提起的那兩個字———藝術(shù)。什么是藝術(shù)?藝術(shù)也許是外鄉(xiāng)人為死去的孩子所起的名字。而在“藝術(shù)”死亡之前，誰也沒有猜出他真正的價值。

在最初的喧囂之后，空洞和疑惑如云層般籠罩住這個鎮(zhèn)子。秋雨終于從厚厚的云層里飄灑下來，灑落在那些白色藍色和灰色的屋頂上，敲打在向上翹起的檐角上，滑過緊閉的玻璃窗扇。某一個窗欞上懸掛的風鈴仍然發(fā)出斷續(xù)而忽遠忽近的聲音。云層似乎覆蓋了整片大地，在無窮無盡的秋雨聲中，人們會回憶起一張面孔并發(fā)現(xiàn)他漸漸清晰，難道他們真的見過這美麗的東西嗎?有些女人取下了掛在脖子上的水晶珠子項鏈。那些像被細細打磨過的、剔透的珠子使她們感到寒冷。然后她們往外看去：秋雨浸泡著窗臺、屋角、街道和孤零零豎立著的店鋪招牌，并將一切都涂染成腐爛的落葉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