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們民族的傳統(tǒng)里,多子女是個正常的現(xiàn)象。而子女多成十有好幾卻是不多;而這十余個兄弟姐妹,個個喜歡文學,個個與文學結下不解之緣,則尤屬罕見。我所熟悉的滕氏家族,就是這樣的一個群體。他們是:滕延青、滕延洪、滕延娟、滕延振……當年其父曾開過一家小店,名曰“泰”,者,眾多也。我忽然覺得這一串眾多的名字,仿佛就像一根堅韌而又長青的藤蔓,不斷地延伸,串成一派家族的景觀,文學的景觀。
現(xiàn)在,這門家族的兄弟姐妹們要出一本文集了,書名為《涓涓思念》,委我寫幾句話,作為序言,我非常樂意。
我樂意是因為———他們都是我的朋友,都是一些赤屁股打交道的朋友,彼此親近,知根知底;而且,都愛好文學。于是,文學又奇妙地把我們串聯(lián)在一起。這就是說的文緣了。大江小河奔瀉千里,溯本歸源還是家鄉(xiāng)的那一脈清清淺淺的泉流,如今一提起滕氏兄妹,就讓人生出濃濃的鄉(xiāng)情鄉(xiāng)誼鄉(xiāng)思鄉(xiāng)愁,我不能不欣然執(zhí)筆。
二
老大滕延青,略長我?guī)讱q。記憶中的他很年輕時就架了一副深度的近視眼鏡,一副老成持重老夫子的形象。倘若為他畫一幅漫畫,他的近視眼鏡一定是他最好的特征。記得當年他考進杭大中文系是何等的興奮!這一喜訊也感染到我的身上,讓年輕的我生出歆羨,生出欽佩。延青為人厚實,談吐文雅,不事張揚,一身書卷氣。我常常坐在他的朝東的撒滿陽光的書房里,海闊天空,談笑風生。他說《紅樓夢》,從寶釵說到襲人,從黛玉說到晴雯,一肚子的學問融進了自己迂迂的眼光;他也聽我說文壇的信息,總是瞪著那真純的眼睛,不住的贊賞或不住的感嘆:“呵,是這樣的,是這樣的……”他寫詩歌、寫小說、寫散文,也寫童話寓言,紙面總是溢著才情。只是,他的很多時光被教學占了,他是一個非常出色的中學語文教師。
老二滕延洪,原是我初中的同學。比起他的哥哥,我總覺得他似乎更有文學的才情。初中的我們,當時還有一位袁哲飛,三載同窗,以文會友,一顆文心,恰似破土的幼芽在勃動。當時最令人向往的發(fā)表園地是學校里的黑板報,而滕延洪則是我們?nèi)酥幸妶舐首罡叩囊晃?。初中畢業(yè)后,我們?nèi)朔质?,延洪升高中,哲飛去教書,我則因家境窘迫讀了師范。此后的生涯自是各走各的路,各有各的坎坷曲折,而文學依然是我們?nèi)诵闹械囊槐K不滅的明燈。歷史有時是會捉弄人的。陰差陽錯,歪打正著,你要進這扇門,卻走進了另一扇門。后來的延洪,憑著他的才智,成了縣會計事務所的所長。然而,對他這樣酷愛文學且頗有才情的人來說,我仍然覺得是一種遺憾。猶記得在那小縣城中大街的一家服裝店的財務室里,我們談詩論文。他一邊飛快地打著一手好算盤,一邊流水般地背誦著李白的《將進酒》和《蜀道難》。莫不是李白的酒中也讓生性有幾分高傲的他嘗到了人生的百味?
老三滕延娟,在當年縣城的文學圈里,可算一位出挑的女作者。她比兩位哥哥更活躍于當年的文壇。小說、散文、詩歌,直至小演唱、快板曲藝四面出手,處處開花。有一出對口劇叫《一面鑼》,還是她與我的聯(lián)手之作,發(fā)在當年的《杭州文藝》上,從革命戰(zhàn)爭寫至當時的階級斗爭,雖然全是荒唐年月的荒唐腔調(diào),也讓我們實在地興奮了一番。當年寧海文化館的《寧海文藝》上,幾乎每一期都會見到她勤奮的身影。她讀書頗多,記憶頗強,說起文學來,便激情飛揚,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如江流,一發(fā)不可收。惜我們現(xiàn)今見面日少,偶有相聚,憶起早年對文學的鐘情,她也會發(fā)一番感嘆:歲月陡增,兩鬢染霜,人生奈何?其實她是不用感嘆的,近讀她的散文新作,文字老到已非昔日之她了,她的《月荷花》寫得何等清新動情呵,若能將新著舊作結集一冊,當為之賀啊。
老四滕延振,當然要比我年輕好幾歲,說起來卻是我的同事。當年我們同在一個劇團里工作,我當編劇,他做演員。他演丑角,功夫嫻熟,算得當年縣里的一個名丑。他本身就是一個喜劇式的人物。他不善言辭,幾分訥訥,一上舞臺卻神采飛揚,妙語連珠。酒后飯余,他樂于自嘲,說一串串自身發(fā)生的糊涂故事,逗得人捧腹大笑。其實他肚子里極聰慧,人緣也極好,你若把他真當成一個糊涂人那就是你自己糊涂了。不光如此,演員之外,他還通曉文筆。團里要寫一個演唱,或是改編一個什么劇目,也少不了他。他是那類以文自娛自樂的人,只求耕耘,不圖收獲。靈感激情來了,連日連夜,一揮而就。劇本寫了—個又一個,長篇寫了一部又一部,雖則未能發(fā)或未能演,讓人一讀,他也樂在其中了。當然后來他改了行,去了文物部門工作,而發(fā)表作品的機會卻是多了起來。新近,一部長篇付梓出版,也算圓了他的一個文學之夢。
我當然還可以一個再接著一個地寫下去,但是他們的兄妹已比我年輕得多,我所知的已并不太多,然而即便如此,我完全可以相信,他(她)們每人都是一個又一個豐富而飽滿的故事。而文學,則是構成這些故事的元素之一。
三
我之樂于為此書作序的另一個原因是,這本集子的題旨及文筆深深地打動了我。這是一本用血肉親情編結起來的文集,自有特色,別具一格。篇什長短不拘,字里行間,洋溢著濃濃的父母子女之情,兄弟姐妹之情。娓娓道來也罷,長歌當哭也罷,說的全是肺腑之言,吐的全是真情實感。而其中,他們對父母的思念之情,尤其是對母親的眷眷之情,則是全書的靈魂。
我自然是認識滕氏兄妹的父親母親的。那位父親,頗有點像我的父親。一個老實本份的小商人,粗通文墨,不茍言笑,精打細算,劬勞一生。可惜他過于操勞,不幸中年早逝。父親的早逝,對于滕氏家族來說不啻是一個晴天霹靂。梁斷柱折,屋將何如?一個擁有十余人的大家庭將如何面對?而此時,正是他們的母親,這位可敬可愛的母親,毅然決然地別無選擇地挑起了這副家庭的重擔,挑起了為旁人所不能知的人間苦難。
延青的母親,心地善良,樂觀豁達。有時候,我會到延青的家去聊天。進了他的家門,延青的母親便迎面而上,一臉的喜色:呵,東標來了,東標來了。面孔笑得像彌勒佛一般。我才問了一聲好,她便哈哈哈大笑起來,聲震屋宇。這是一種坦蕩的,開心開懷的,純粹無憂的,徹徹底底的,甚至帶有一點孩童天真的大笑,令我至今一想起來,猶響耳畔。可是,誰能知道,在這笑聲的后面,她的身上藏著多少人間的辛酸?她遠比一般的母親有著更重的承受。延青的父親去世之后,她真正跌入了人生的谷底。偌大一戶人家,要吃、要穿、要供子女讀書,這位帶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行動極為不便的母親,這位胖得連走路也顯困難的母親,這位像老母雞一樣羽翼下護著十一個子女的母親,表現(xiàn)出何等的堅強堅韌堅忍而又堅毅?
她挽著籃子,背著籮筐,到躍龍山去扒松毛絲作炊火柴,一步一步艱難地行走在人生苦難的山道上;她坐在城隍廟的小書攤前,一分錢一分錢地積聚著最低生活費用;她里里外外一把手,大大小小一肩挑。她所承受的負荷,我這個與她偶有相見的人是很難描述的。延振有言:“我父親去世后,她似乎擔起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難?!蔽冶簧钌畹卮騽印?/p>
滕氏兄妹為什么一個個都有出息?為什么一個個都沾上文氣?讀了書稿,讓我恍然明白,原來根子在于父母,尤其在于這位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母親。她知書達理,信奉文化。年輕的她也會唱歌,也會跳舞,也會吟詩,也會寫字。她以她的教養(yǎng)熏陶了子女,她以她的精神孕育了子女。她的墓前,有一副對聯(lián),是延青擬的:“懿德垂風范,良箴育俊彥。”這是滕氏兄妹共同的心聲。
因此,讓我們看到了在寧海這個縣城上,曾經(jīng)有這么一個多子女的家族,一個個都可以在文壇上弄文舞墨,蔚為奇觀。
寫滕氏家族,我真是有不勝的感慨,太多的話語。記憶深處的清流會源源而出。她們是一部卷帙浩長的長篇小說。一個個性格鮮明,一頁頁跌宕起伏,那就留給他們自己做吧。
就此收住,權為序,并以為賀。
二零零七年六月七日于寧波。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