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百花山下有個小山村,名叫大東山。大東山最美麗的景致是春夏秋冬不斷變幻的紅杏花,紅杏果,紅杏葉,還有枝頭的白霧凇。村中曾經(jīng)有一個礦工之家,那就是韓地龍家。韓地龍與其妻生了三子兩女。三子依次排名為大龍、二龍、三龍;兩女則為大鳳、二鳳。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韓家也算香火旺盛。韓地龍家與一般山村人家無大異,只是他家的紅板柜上,用一方香檀木鏡框鑲嵌著一只斗大的碩鼠。那碩鼠不知出自哪位畫家之手筆,畫得活龍活現(xiàn),逼真?zhèn)魃?,大有呼之欲出之感,就差吱吱叫喚了。尤其那須那爪那目,酷似活鼠一般。這鼠的下方落款為:窯神之位;并有一副楹聯(lián):上窯多好事,下井盡平安。那鏡框的上方,四季掛有一串谷穗、高粱穗、玉米棒子、黃豆莢。而那鼠前,常常擺上一碟榆子干飯之類。這無疑是貢品了。
外人也許不知,這鏡框中的老鼠,就是所謂窯神爺;與門神爺、灶神爺、財神爺之類地位相當。一般人家自然不供窯神爺,而韓家供窯神爺,是因為他家兩代都在煤礦上下井;供奉窯神,自然是為保其下井平安不出事故。照韓地龍看來,能保護礦工們?nèi)找蛊桨驳?,似乎只有這窯神了。韓家把這窯神供于案上,且常常為其燒香上供,其用意不言自明。為了不得罪窯神,韓家人從來不打老鼠、罵老鼠,更不養(yǎng)老鼠的敵人———貓。
說來,韓地龍也曾在京西下過井、背過煤。那時有句俗語:家有半碗粥,不上門頭溝??梢?,去門頭溝背煤之人,多是奔那半碗粥去的。韓地龍去背煤,圖得是那幾碗混合面。當然,照他的說法,礦工們也不光是為了一張嘴,也有礦工掙倆血汗錢后,出了煤窯又奔窯子的———那時門頭溝的窯姐明里暗里都有。但韓地龍說,他不干那傻事;他不用黑窟窿里掙的錢,填窯姐的肉窟窿。他平日里熬著忍著,待過年時回家把種子播于媳婦的身上,因而不出十年,收獲了五個兒女。遺憾的是,兒女都快長大成人了,他苦命的媳婦也得暴病死了。為此,他也不去下井背煤了。照他的話說,背煤那不叫人干的事,常年不見天不見日的;不知道哪天鉆到井下,就再也出不來了。但他同時又說,下井自有危險,可有窯神保佑著,一般也不會出災難。他背了十年煤,不就平平安安又回家來了嗎!他愛津津樂道地講窯神,窯神哪,就是一只大耗子。我們下井時,誰也不打耗子;眼瞧著那耗子吃我們的干糧,我們也不敢說三道四,常吃耗子的下剩。窯神不保佑我,我的小命早丟在門頭溝煤礦了。
韓地龍之所以平安歸來,還常念及他媳婦的好處。那時他在外下井,媳婦就請人畫了一只老鼠,又請木匠打了一個黃檀木鏡框,把鼠像鑲嵌其中,供于柜上,且時常祈禱幾句,以保男人平安。此法果然靈驗。韓地龍靠混合面把兒女養(yǎng)大了,還在大東山蓋了大大小小三所房子,從此他也卸掉煤簍,又回家背開了荊條簍,背柴背石背糞背糧。他又成了地道的山民??伤麤]想到,幾年后他的長子又去門頭溝當了礦工。
五十年代,到處都招工。想當工人的機會幾乎人人都有。那次去大東山招礦工,他的大兒子大龍報了名。他起初不想讓去,后來聽村干部(就是我媽)說,新社會的煤礦工不同從前了,掙錢多不說,勞保也多;還有大白饅頭、紅燒肉吃著,電影看著……我媽又好心地說,大龍啊,下井總比刨土坷垃強,頂著礦燈總比頂高粱花子強。你就填表吧。
韓地龍沒有把話聽完,就一擺手說,去吧,大龍你去吧。
大龍臨走前的一頓飯,吃的是炸年糕。一家人吃得都不大香甜,因為都怕大龍萬一有個閃失。韓地龍卻與家人說,放心下井吧,百不咋,有窯神保佑著,啥也不怕。大龍,你記著我的話,到了礦上別打耗子。耗子是窯神,它會保護你的。
大龍直點頭說,哎,哎,爹,你放心吧。
2
七天之后,大龍就頂著紛紛飄落的杏花瓣,去了門頭溝煤礦。礦上的活自然不同于在家刨地,而是用小鎬刨煤。但大龍干得挺賣力氣,也覺得挺有奔頭;畢竟是國家工人,工作服一穿,逢人腰板都是直的。
大龍下井一年后,便娶回了一個通州的媳婦。媳婦白白胖胖的,叫丁守蘭。丁守蘭人挺賢惠仁義,里里外外一把手,讓韓家的日子頓時紅火了一倍。丁守蘭為韓家?guī)チ擞肋h揮之不去的丁香花和玉蘭花的味道。她從平原嫁到山區(qū),圖得就是個礦工之家,因而她的臉上總是笑盈盈的。
丁守蘭嫁到韓家后,對什么都看得慣。掃墓啊祭祖啊鉸寒衣呀,無所不干。但她對柜子上擺的那只耗子,卻有點看著不順眼。看看也罷了,她還要為窯神上供,頓頓吃飯時,要給那窯神先盛上一些飯菜,哪怕是象征性地撈上兩個餃子,擺上一個包子,半拉團子,一個炸糕,半碗米飯等等。特別是大龍回家休假之時,大龍要從礦上帶回一些熟食,而這些好東西,即使丁守蘭不吃,也要給那窯神上供。
大龍一月回家休息一次。一次休四天假。丁守蘭月月最盼的日子就是那四天假,最怕的事就是那四天假可別趕上鬧例假。最盼的季節(jié)就是杏秋。杏秋時節(jié),她要新糊一層窗戶紙,然后在潔凈的窗欞上,晾上一溜溜紅杏干,白窗紙映著紅杏干,一層層的,比詩還有詩意哪。那杏干是她給大龍曬的。她知道,大龍把杏干帶到礦上去,窯哥們兒吃得是多么有滋有味。等到大龍歸來那天,她就像樹上的喜鵲那么高興。那久別后的夜晚,如新婚一般甜蜜。平日里,丁守蘭獨守空屋,干在前吃在后;盼到大龍回來,她的臉上自是紅暈滾滾。那時的晚飯,多是大龍從礦上帶回的饅頭,也有油餅、燒餅之類。大東山村不產(chǎn)小麥,平時難見細糧。只有大龍回來那幾天,全家才借大龍的光,能吃到白米飯、白饅頭。大龍還要買回幾斤豬肉,以飽全家人的口福。
那日,大龍又休假歸來。晚飯依舊是饅頭,還有豬肉燉粉條。可在吃飯前,韓地龍將兩個饅頭塞給了鄰居小兒,又吩咐丁守蘭把一對饅頭供于窯神面前。如此一來,丁守蘭便沒有吃到饅頭而只吃了一碗剩小米飯。
睡覺時,大龍把丁守蘭扒了個精光,摸其奶,喻其饃。丁守蘭卻嗔道,哼,我還不如一只耗子!那大饅頭耗子聞個沒完,我可沒吃上一個。
大龍不快,卻將手伸于丁守蘭的白色腚蛋,拍了幾把,說,下回我單獨給你帶回幾個大饅頭。不過,你千萬別說那窯神的閑話。敬它,還不是為我的安全。
丁守蘭破涕為笑,玉手捉其愛物。很快倆人便渾然一體。調(diào)情之語,簡潔含蓄。
你個煤黑子!
你個大白羊??!
待下次回村休假,大龍果然藏了三個大白饅頭,于睡覺前捧給了丁守蘭。
丁守蘭為之感動,先是從線笸籮里拿出十幾個給大龍攢下的山紅杏,后說了兩句話。
留一個饅頭給咱們的窯神吃吧!
我給你生一個大白胖小子吧!
大龍見到紅杏,聽到此話,高興得一邊吃紅杏,一邊就捉住了丁守蘭的一對乳房。待他有所陶醉之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脖子里多了一樣東西。原來是一顆手指肚大小的石子,細看卻酷似一只小耗子。后來才知那是丁守蘭鋤地時撿來的一塊軟石。丁守蘭把軟石揣回家,用錐子鉆了一個孔,用紅頭繩一拴……絕美的掛件,此時就掛在大龍的脖頸上了。她問大龍,你看看,像個啥?
大龍脫口說,像只耗子。
丁守蘭卻鄭重地說,不,是窯神———讓窯神好好當你的守護神吧。
大龍就感動得在丁守蘭身上翻騰、沖撞了一陣子。丁守蘭卻說,以后你臨走前一天晚上,可不能干這事了;臟了身子,下窯怕是不吉利———咱爹說的。
大龍說,一月回來三宿,你還讓我白熬一宿啊。說著,大龍似乎又要干。丁守蘭攔住了他。他不干了,卻借著煤油燈的燈光,欣賞丁守蘭白花花的身子。丁守蘭說有啥看的。大龍說平日里光看黑糊糊的煤了,好容易休幾天假,還不好好看看媳婦。
丁守蘭問大龍,大龍,我從沒到礦上去過,你下井時啥樣???
大龍笑了說,鬼樣兒,黑鬼一樣。跟你說吧,下井出來,除了牙是白的,渾身都是黑的,為啥叫我們煤黑子呀。哎,你多會兒給我生兒子呀?
3
數(shù)月后,丁守蘭沒生下小子,卻生了一個閨女。這閨女長得確如花一般鮮亮、水一般透亮。一笑甜甜的倆酒窩。待滿月后,大龍才背著十斤掛面,五斤大米,三斤紅糖,回到家來。見了妻女,自是喜得眉飛色舞。還拿出了兩張獎狀,說是他當了先進工作者。久別話更多。說到半夜,有一個話題卻讓丁守蘭心神不安了。
大龍說,我們礦上砸死了三個礦工。
丁守蘭許久無話。
那夜,丁守蘭悄悄下炕,為那窯神擺了兩塊點心,燒了兩炷高香,然后跪下身子,祈禱連連,保佑大龍平安吧,窯神爺!
大龍醒來,光腚將丁守蘭抱于炕上,又不由云雨了一陣。
大龍回礦上前,小兩口自是戀戀不舍。大龍望著他的小閨女,又望望窗外正在開放的杏花,頓生靈感,給他的小閨女起了個名字,叫韓冬梅。照大龍的詮釋是,此名一解為寒冬里的梅花,二解為隆冬里的煤火。丁守蘭聽其解釋,直夸大龍,你個煤黑子,快成詩人了。然后,點火給大龍煮了18個雞蛋,讓他帶到礦上去吃;又給大龍裝了一罐腌鬼子姜,捧了幾捧杏干和桃干。這可都是窯哥們兒愛吃的山貨呀。然后她抱著小閨女,去村頭送大龍。
大龍的身影分明早已在丁守蘭的視線中消失,但她還抱著小閨女,久久張望著。兩行淚就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與懷中不懂事的小閨女說,梅梅,下個月你爸又回來了。
那一天的大東山,幾乎全籠罩在粉嘟嘟的山杏花之中了。
半月后的一個早上,韓地龍一開門,便有一只老鼠從門外鉆進。然后,這老鼠圍著韓地龍的腳轉(zhuǎn)了三圈,就不知去向了。韓地龍好生納悶,愣了半天,嘴里直叫大龍大龍。
那日,丁守蘭也說她的眼不是好跳,是右眼在跳。
近中午時分,一輛吉普車非常稀罕地開進了大東山。車上下來幾個礦上的人,先找到村干部(我媽),說明了來意。我媽一聽,當時的臉都嚇黃了,手直打哆嗦,叫了一聲天哪,又叫了一聲大龍啊,然后就嚇得差點尿了褲子。從此我媽就落下毛病了,一受驚嚇就想尿褲子;從此我媽就怕吉普車來大東山。那天那幾個礦上的干部,在我媽的陪同下,來到韓地龍家。先是把韓地龍、丁守蘭等人從地里找回,然后說了一堆似可說可不說的話。其余最要緊的話不過才一句:大龍遭遇礦難,已于今晨五點被砸死在礦井下!一回砸死了仨,的確是砸得慘了點,血肉模糊的,已經(jīng)沒了人樣。多虧大龍脖子上戴著一個軟石耗子,才認出是他。
一家人先是蒙了。然后是抱頭痛哭。兒啊哥呀我的爺們兒啊———哭叫聲撕心裂肺的。
關于大龍遇難的處理結(jié)果是:二龍?zhí)娲簖埖降V上當工人。
礦上的有關領導問丁守蘭,你同意這么做嗎?
丁守蘭含淚答,同意。
又問韓地龍,你說,這樣行嗎?
韓地龍卻轉(zhuǎn)眼問二龍,二龍,你想去當工人嗎?
二龍有所猶豫,問,爹,你說吧。你讓去,我就去。
韓地龍說,沒個痛快話。叫我說,去吧。地得人種,煤也得人挖。都怕死,燒啥呀!
二龍說,那我就去吧。
那天我媽望著窯神爺,默默祈禱,窯神哪,你可好好保護二龍啊。
二龍臨走那天,韓地龍也在窯神前燒香磕頭,一再說,保佑我們二龍吧!
丁守蘭蹲在灶前,點燃干柴火,用小鍋咕嘟嘟煮了18個雞蛋,也好給二龍帶上,到礦上吃啊———此時她的淚水漣漣。
七天以后,二龍去門頭溝煤礦接替了他哥的班。
從那天開始,丁守蘭便攜著她的小閨女韓冬梅開始在韓家守寡。韓家人勸她改嫁,她卻含淚搖頭。熬過了最難過的半年后,丁守蘭偷偷找到我媽,悄悄說了她的心里話:她不想離開韓家了。韓二龍雖是她小叔子,卻只比大龍小一歲;而丁守蘭比二龍尚小三歲,不過雙十年紀。按此地或他們通州的老輩遺俗,哥死后嫂子是可以嫁給小叔子(或大伯子)的。這叫就親。說白了,丁守蘭有心改嫁二龍,并托村干部我媽說合。
經(jīng)再三協(xié)商,韓家同意丁守蘭與二龍就親。后招回二龍商量。二龍雖吞吞吐吐,羞羞答答,但最終還是同意了這門婚事。三個月后,這叔嫂便拜了天地和高堂,還特意拜了窯神。洞房花燭夜,倆人卻羞于點燈,臊乎乎的鉆了一個被窩。
蜜月雖短,回味無窮。丁守蘭的臉上又綻開了紅暈和笑紋。從此精心伺候韓家老小,日日盼望二龍月底歸來。二龍與大龍似無大異,照舊是節(jié)衣縮食,月月為家中省回米面若干,饃餅若干,月月買回豬肉粉條若干。并少不了給那位叫韓冬梅的小女孩買回花衣裳、牛奶糖。一家人月月能吃上幾頓團圓飯。在外人看來,那礦工之家的日子,遠比純農(nóng)戶的日子值得羨慕。有人說風涼話:朝里有人好做官,窯里有人好往里鉆。那時再想當煤礦工人,一般人是不可能了。二龍若不是頂班,自然也還得土里刨食,甚至得打了光棍;而如今不但當了大工人,還與嫂夫人成了親。叔嫂就親,聽著雖不大好聽,但那夫妻感情,卻也不顯得生分。二龍長相與大龍沒什么區(qū)別,脾氣也相似。兩人同枕共眠時,除了各自念其夫和兄外,再無別樣感覺。從褲衩到頭巾,二龍給丁守蘭買得齊齊全全。至于那小侄女韓冬梅,自然也當閨女的養(yǎng)著疼著。那韓冬梅像蝴蝶和小鳥一般圍著二龍叫爸爸。
一家人還是那么過日子。韓家似乎再也離不開丁守蘭了。而還有一個離不開的神仙,那就是鑲嵌在鏡框里的窯神。那窯神依舊活靈活現(xiàn)被供著。且要常常為它撣去灰塵。日日盛上半碟飯菜,作為供品。趕上杏花開放時節(jié),丁守蘭總要撅幾枝杏花,泡到瓶子里,擺到窯神面前;紅杏熟了,也少不了給窯神敬上一碟。偶爾也會燒上幾炷高香,念叨幾句保佑我們二龍平安吧,窯神!
還有一個祈求二龍平安的人,就是我媽。我媽偷偷求過菩薩,也拜過窯神。因為大龍那張招工表,是我媽給的;二龍去替班,也有我媽的主意。我媽自然是愿二龍一生平安的。也正因此,我媽招來了一片大字報,說她講迷信。與此同時,在那個破四舊年月,也有紅衛(wèi)兵闖入韓家,要砸爛那窯神。韓地龍憤然跳下炕,舉起木棍,說,誰敢動我的窯神,我敲掉誰的腦袋!
紅衛(wèi)兵只好退去。但還是說,你家不擺毛主席像,擺個大灰老鼠,算什么家庭?
韓地龍說,我們是礦工家庭!
那日,二龍從礦上歸來。一并買回兩張《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畫,掛于墻上。但那窯神卻依舊瞪著鼠眼,東張西望。
那夜,二龍與丁守蘭做愛時,不禁問了一句,你咋還不懷孕哪?
丁守蘭紅了臉說,咱倆一月才在一起三宿,趕不巧了就很難懷孕。
二龍用了兩下勁,似乎要把種子播得深一點。
丁守蘭說,我該下你們韓家了。你這次多住一天吧。
二龍說,不行,抓革命促生產(chǎn),我還要提前回去一天。
那天,丁守蘭又望著二龍遠去了。走時又給他煮了18個雞蛋,又帶了一罐鬼子姜,帶了一包杏干和桃干。那天的大東山,又籠罩在一片紅杏葉之中了。
只半個月后,韓家又發(fā)生了一件奇事。立于柜上,靠于墻上的窯神鏡框,數(shù)年沒有倒過,而那天卻呱嗒一聲倒下了———把全家吃飯的人都嚇了一跳。
韓地龍當著兒媳的面罵了一聲,日你娘!他似乎預感到了什么不祥之兆。
4
果然,那天下午,礦上又來了一輛吉普車。礦上的人又是先找到村干部我媽,又把我媽嚇得差點尿了褲子。礦上的人帶來的又是噩耗:今晨門礦瓦斯爆炸,五名礦工遇難,其中之一為韓二龍!
對于韓家來說,這無疑又是天塌地陷的災難!得知此消息后,一家人都傻了一般,然后就是渾身哆嗦,雙手打戰(zhàn)。我媽也難過得直哭,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礦上的人背了幾段毛主席語錄,然后說出了處理結(jié)果。其中有按政策形成的不變的一條:韓三龍可以去頂班。
韓地龍對這個條件許久沒有表態(tài)。
兒子韓三龍只望著韓地龍,一勁地問,爹,你拿主意吧,讓我去還是不去?
韓地龍終于咬緊牙關說,去!不信我的仨兒子都會死在礦上!
韓三龍含淚說,那我就去吧。
此時,丁守蘭卻欲哭無淚,只說是,爹,叫我說,別讓三龍去下井了,好賴在家種地吧,總比下井安全些。
韓地龍卻說,哼,該死了睡覺也能睡死!下井死人,干別的就不死人嗎!去吧,煤終歸得人去挖!
丁守蘭含著淚,半天無語。
那天傍晚,她一個人跑到山旮旯里,大龍一聲二龍一聲地哭了個死去活來,把眼睛都哭腫了,嗓子都哭啞了。我媽把丁守蘭勸了回去,和她說了一背簍好話。至于韓三龍去不去礦上頂班,我媽是再也不敢給拿主意了。
回家后,丁守蘭拿起窯神爺,氣得要摔在地下———韓地龍見此,一把奪過,說,敢!它是窯神爺,它還要保佑我們?nèi)埬模?/p>
丁守蘭叫一聲,爹!又叫了一聲,爹!然后把那窯神爺,又恭恭敬敬地擺到柜子上了。
她的小閨女叫了幾聲爺爺。
韓地龍的心像刀扎一般。
半個月后,韓三龍又成了木城澗煤礦的一名礦工,成了后來成為大作家、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陳建功的礦友。
半年之后,韓地龍對丁守蘭說,你改嫁吧。
丁守蘭說,爹,我不改嫁。
韓地龍說,你改嫁吧。
丁守蘭說,爹,我就在韓家不走了。
原來,丁守蘭又搬出她的老一套,說若不嫌棄她,她就和三龍就親了;若嫌棄她,她一輩子伺候韓家人也行。
哪料,韓地龍的倔脾氣又犯了,立時火冒三丈,絕情無義,出言不遜,狐貍精!妨八輩!我倆兒子都死在你手里了,你還想惦著我小兒子嗎!沒臉!我和你說明了吧,你在仨月之內(nèi)給我滾出韓家!三龍一輩子打光棍,也不會和你成親的!你個妖怪,虧你想得出!
丁守蘭含著淚說,爹,你聽我說,我不圖你家啥了,就圖回報韓家了;即使我不嫁三龍,也愿伺候你一輩子!
不用,不用你伺候!韓地龍居然大怒,你把孫女給我留下,滾吧!
我媽求情也無濟于事。丁守蘭無奈之下,只好決定離開韓家。但說啥也舍不得小閨女。小閨女也舍不得她。后來,她又與韓地龍商量。她有一個妹子,長得比她漂亮,干活又好。她愿意把妹子嫁給三龍,也好帶她的小閨女;這樣她也就放心了,也就覺得對得起韓家了。
韓地龍先說是,那是后話。然后又說,你和三龍商量吧。
丁守蘭就找到了礦上。以嫂子的名義和三龍商議此事。
丁守蘭的妹子丁守香,曾經(jīng)幾次來過韓家。三龍早就看上那姑娘了,但卻不敢夢想得到。而今,這事一拍即合。
一年之后,丁守蘭的妹子丁守香嫁給了煤礦工人韓三龍。洞房花燭夜,韓三龍與丁守香云雨再三,如騰云駕霧一般,幸福得賽過神仙。三龍說,他找丁守香這么個好媳婦,死了也不冤了。
丁守香就捂了三龍的嘴,說,不許瞎說,咱倆必須白頭到老。
丁守蘭離開韓家之前,一再叮囑了妹子三件事。一、善待公爹;二、善待韓冬梅;三、善待窯神。
丁守香點頭應著,直叫了有一百聲姐姐。
5
時光又過去兩年之久。丁守香從通州嫁到門頭溝的山溝里,且很快適應了山里的生活。作為礦工家屬,她比一般婦女多了幾分優(yōu)越感。手里不斷零花錢。身上常有新衣穿。三龍回家時,還是少不了繼承哥哥的傳統(tǒng),往回帶些饅頭點心,豬肉粉條之類。丁守香有時打扮得花枝一般,也去礦上住個三五天。那時候礦工們個個垂涎欲滴似的。有人與三龍開玩笑,三龍,給你一個月工資,把你家丁守香給我玩半宿。
三龍就嚴肅地說,做夢去吧你!我媳婦,誰也沾不著邊兒!
丁守香剛從礦上回到家里,便又想起三龍來。三龍對她,那真是一百一了。她心說,這輩子嫁個三龍,值得了。稍有缺憾的是,她尚未給三龍生下一男半女。不過,經(jīng)檢查,她和三龍都沒毛病。大夫說他們同房少點兒,多親熱幾回自然就懷孕了。丁守香滿臉緋紅。心中盤算,下回三龍回來,我非給他懷個大胖小子不可。到時我把被褥洗得一干二凈,把身子洗得白白凈凈,把炕燒得熱烘烘的,把韓冬梅打發(fā)到別屋睡覺,再鉸一張麒麟送子剪紙貼到窗上,好好與三龍配合配合,不信有地長不出莊稼來。
然而,沒待三龍再回家休假,便有一輛礦上的吉普車,開到了大東山,然后又有三個人找到村干部我媽,交代了三龍出事的具體情況。當時我媽幾乎要暈倒了,氣得坐到地上,半天起不來,的確是又尿了褲子,而且?guī)е?!但我媽硬是掙扎著,帶著礦上的人,再去韓家。
又一個晴天霹靂———把韓地龍和丁守香都擊垮了!
天爺??!天爺??!韓家發(fā)出的全是呼叫天爺?shù)穆曇?!可喊什么也晚了。三龍已?jīng)歸西了。這回卻非一般礦難,而屬于意外死亡。三龍與其他三個工友下井歸來,幾個人在食堂買了花卷炒芹菜;回宿舍后新生的爐子,又炒了半小鍋雞蛋。然后就一邊喝酒一邊吃飯。三龍嘴里嚼著飯菜的時候,還不時地念叨丁守香。說來也奇了,三龍正拿著花卷吃,忽有一只老鼠跳上他的肩膀頭,然后就去咬他手中的花卷。
此時,有個礦工才發(fā)現(xiàn),三龍已經(jīng)口吐白沫,不醒人事;靠在椅子上,頭一耷拉,睡著了一樣。
煤氣中毒!
四個人都不同程度地中了煤氣。但最后再也沒醒來的卻只有一個人———韓三龍!此時爐中煤躥著藍火苗,足有一尺多高。
丁守香聽說韓三龍的不幸后,當時就氣昏了過去。我媽把她抱在懷里,淚珠一個勁地往下掉。
韓地龍沒有昏過去,只長嘆一聲,我哪輩子損了呀!然后感覺一陣頭暈腦漲,就渾身打哆嗦,立時胳膊腿全不聽使喚了,其掙扎之態(tài),似在裝相,實是由不得他了。山里人管那病叫半身不遂。
此時,韓冬梅撅著小屁股,在灶前用干柴給客人們燒水。大人們還以為她不懂生死之事,而她的淚珠子已紛紛掉入灶坑里。當她見到爺爺和媽媽的反應后,不由得哇一聲哭了。
韓三龍的后事沒解決,先把韓地龍?zhí)霞哲嚕降V務局醫(yī)院去了。韓地龍有生以來第一次乘坐吉普車。一個月后,又用那吉普車把他送回到大東山。韓地龍的命是保住了,但卻再不能像正常人一樣說話走路了。嗚嗚嚕嚕吐字不清。走路拄著一根拐杖,卻不能直立,而是側(cè)側(cè)歪歪一拉一扯地似在爬行了。遠遠看去,的確酷似一條穿地而行的老龍了。但他的神志還算清醒。他黑夜白日都明白:他的三個兒子都把命丟在了門頭溝煤礦上。他時常抱怨,我……我們……祖祖……輩輩沒……沒燒過……煤……可我……仨兒子……都……挖煤死了。北京人,你們做飯……你們?nèi)∨瓱瓱摹丁堆??燒的是我兒子的……血呀……汗啊……肉啊……骨頭啊……他有時還會反反復復地叫著,大龍……二龍……三龍……三龍……二龍……大龍……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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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丁守香已經(jīng)頂了韓三龍的班,也成了一名煤礦工人。她是聽了我媽的主意才去頂班的。我媽說她是個女的,就去頂班吧,反正也不用下井。她去了礦上,果然不用她下井,而是在井上給工人們發(fā)礦燈。她那個名叫韓冬梅的小外甥女,也借她的光,辦了農(nóng)轉(zhuǎn)非,到礦上上學去了。
丁守香和韓冬梅離開大東山那天,我媽送出了好遠好遠,直到她們的身影消失在又一茬杏花叢中。而我媽卻差點沒能走出那片杏花叢,我媽光想小便,便血。幾個月后,我媽就病得起不來了。我媽是在面對別人的三次礦難之后,由于過度驚嚇和恐懼,從而傷及腎臟,得了腎炎,并導致……在我媽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媽還覺得對不起韓地龍一家人,因為大龍去礦上,二龍去頂班,都與我媽有關系……但丁守香卻一點也不怪我媽,還特意從礦上回來看望了我媽,給了我媽80元錢,說是沒有我媽,就沒有她的今天……我媽去世那天,秋風把山杏葉吹落了一層又一層,疑是從天而降的金色和紅色的紙錢。韓地龍一勁兒感嘆說,好人哪,你可不該這么早走了呀!咱們大東山,可離不開你呀!
韓地龍那一大家子人,如今死的死,嫁的嫁,目前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拄著拐杖,一拉一跩地走路,有時干脆爬著前行。一日,他將那個落滿塵土的窯神拿了起來,用拐棍指著藍天說(此時腦血栓給他造成的語言障礙似乎不存在了,相反,他的話語比平常還顯得慷慨激昂),窯神哪,好你個窯神哪!你咋不保佑我兒子的平安哪!你給我留下一個兒子,也算我沒白供你幾十年哪!我的大龍啊,二龍啊,三龍??!
說著,韓地龍將那鏡框向地上一摔,啪地一下,鏡框變形了扭曲了,玻璃立時粉碎了,而那畫在紙上的老鼠像,忽被一陣大風卷走,刮到天上去了。韓地龍沖著那發(fā)黃又發(fā)黑的飄飄悠悠的老鼠像,想哭又想笑似的,不,他想喊,想?yún)群?,于是他叫道,窯神……窯神上天了!窯神,保佑礦工安全的窯神哪!
韓地龍的拐杖沖天舉著,像一個大大的驚嘆號,又像一個大問號。
半年之后,韓地龍歸西而去。為他送葬的自然沒有兒子,但卻有他的倆閨女大鳳、二鳳,還有倆姑爺及幾個外孫子,還有曾經(jīng)的兩個兒媳,丁守蘭和丁守香,亦有其孫女韓冬梅。韓地龍出殯那天,春風把杏花瓣兒吹得滿天滿地都是,像紛紛揚揚的微型的紙錢。
幾年后,丁守蘭的妹妹丁守香又改嫁,又嫁了一個礦工。過了幾年好日子??珊镁安婚L,他們夫妻雙雙下崗了。
丁守蘭改嫁后,日子卻過得紅火起來。但她卻沒有忘記百花山下的大東山,她時常念叨兩個刻于她心上的名字,大龍、二龍,有時也念及三龍。那三條龍分明是三團火,在她心里燃燒過,也在京西煤礦燃燒過;可這火焰太短暫了,一閃而過,就熄滅了。那只大灰老鼠窯神,一條龍也沒保住。但丁守蘭為了她妹子和妹夫的安全,還是在家中供了一尊窯神———一個白陶瓷的工藝品老鼠。
作者簡介:
高國鏡,男,北京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就職于北京順義區(qū)文化館,任順義區(qū)作家協(xié)會常務副主席兼秘書長。曾在包括《北京文學》在內(nèi)的幾十種報刊發(fā)表各類詩文近千篇(首),并有幾十篇獲各類征文獎;曾出版長篇小說《花祭》、詩集《昨日詩花今燦爛》等圖書八部。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