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4年夏,我心如死灰。
那些天,廣東的天氣特別熱,我的臉曬得脫皮,人瘦了一圈,離校時的夢想被打擊得支離破碎,我才體會到謀生的難處。每天躺在出租房里,我絕望地望著天花板,想著農(nóng)村的父母花了那么多血汗錢供我讀了大學,我卻連個工作都找不到,心里十分慚愧。
那天下午下著雨,天氣涼快了許多。由于身上沒有多少錢了,我坐車去新市鎮(zhèn)找同村的阿琪,她是我在廣州惟一可以去找的熟人。經(jīng)過兩次轉(zhuǎn)車,我找到阿琪所在的工廠。這家工廠在招工,普工全要女孩子,只有一個雜工要男孩子。我想了想,還是先找一個落腳的地方吧。便沒有讓保安叫阿琪出來,而是應(yīng)聘這份雜工。人事小姐看了我的身份證,便吩咐我將行李搬到宿舍,明天上班。
晚上,我找到阿琪的宿舍。過去的那個黃毛小丫頭如今已變成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了。一身工作服的她十分驚喜地拉住我,問:“老天啊,林樹哥哥,你怎么到這里來了?”我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她嘆了一口氣,說:“不會吧,你一個大學畢業(yè)生也找不到工作?”我說現(xiàn)在這個年代大學生都是一畢業(yè)就失業(yè),找工作難啊。
那天晚上,阿琪帶著我到外面買齊了日用品。用著她的錢,我竟口拙得不知該說什么好。幸好阿琪性格活潑,一路上都是她在說話。
我和阿琪在一個車間里做事,我的工作就是做那些比較笨重的活,哪里需要就去哪里,拉著那個粗重的叉車滿車間跑。晚上加班到11點,一天下來,我渾身像散了架,手磨出了幾個血泡。阿琪拉著我的手心痛地說:“林樹哥哥,你不適合做這個工作?!蓖?,我心酸得厲害,這有什么辦法呢。
半個月過去了。那天天氣很熱,車間里的風扇全打到了最高檔,還是熱得讓人難受。到了傍晚快下班時,阿琪因身體不舒服,做的電阻片很多沒有過關(guān),主管不分青紅皂白對著阿琪大罵起來。
阿琪低著頭一聲不吭,兩顆晶瑩的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主管繼續(xù)罵著,我一氣之下跑到主管面前,大聲說:“她只是做壞了一些電阻片,你叫她返工就是了,怎么能罵人呢?任何事情都沒有十全十美的,難道你工作上就沒出過差錯嗎?”
整個車間的人都望向了我這邊,主管大聲吼了起來:“你這混蛋,算哪根蔥?給老子滾回工位上去。
我死盯著他,沒有動。這時,車間走進來幾個高大的保安,把我拖了出去。
第二天,我被開除了,半個月的工資被扣得一無所有。當天我就搬走了行李。
中午,阿琪找到我,從兜里掏出200元錢讓我去租房子,我含淚接下了,對她說:“阿琪,這家工廠不是人干的地方,放心吧,這錢我會加倍還給你的?!闭f完,我背起行李,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個星期后,我在三元里一家皮革公司找到了一份市場部職員的工作。一個月后,當我拿著工資去找阿琪時,她已離開了工廠。打她的手機也不通。她去了哪里?我不禁擔心起來。
2
2005年秋,我的生活如陽光般燦爛。
自從進了這家公司,我一直很努力。半年后,我被公司派到香港短期培訓4個月。現(xiàn)在,我升任公司市場部經(jīng)理助理,前途一片光明。
那天上午,我坐車去天河,陽光暖暖地從車窗玻璃照射進來,我覺得這個城市真的很可愛。車到了天河城站時,下了很多人,也上來了很多人。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竟然是阿琪。她正從前面擠到后面來。我大聲地喊了起來,不顧別人眼中的驚詫。
阿琪驚喜地擠到我面前,一記粉拳打在我胸前,說:“看你這個樣子,現(xiàn)在肯定是混得不錯了。從那個鬼廠出來后,我也到市里找到一份工作。我?guī)状蜗氪螂娫捇丶覇柲愕穆?lián)系方式,可又怕你誤會我找你要錢,所以,我一直沒問。沒想到在車上遇到你,真是天意!”
再次重逢讓我們在下一站就下了車。我?guī)е㈢魅チ艘患蚁娌损^。我們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我細細地看著她,一年多沒見面,她成熟了很多,也時尚了很多。她告訴我,她現(xiàn)在幫一家廣告公司跑業(yè)務(wù),每月的業(yè)績還算不錯。我心中不禁疑惑起來,她一個職高生,在廣州這樣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能拉到廣告?
阿琪的身世我是知道的。她兩三歲時,媽媽與爸爸離婚,從此失去聯(lián)系。她爸爸是個花心的人,對女人很殷勤,情人不斷,但對女兒一直缺乏照顧。爺爺奶奶對她不錯,但是,她5歲時,奶奶去世,6歲時,爺爺去世。其他的親人中,姑姑對她最好,當爸爸把錢花在情人身上而忘了她的學雜費時,都是姑姑幫她墊上的。
也許阿琪看出了我臉上的疑惑,她放下筷子,說:“林樹哥哥,從小到大,我一直很想和別人交流,可是一直沒有人愿意聽我說。現(xiàn)在好了,有你聽我說了?!?/p>
之后,阿琪說起了她的過去。她說小時候特別害怕被親友、同學疏遠。為了討好別人,尤其是同學,她用過各種各樣的方法。但是,沒有一個同學喜歡她,大家總是嘲笑她,嘲笑她窮,嘲笑她的衣服有多難看。她記得,讀初中時,一次學校要換書桌,交幾十元就可以將破舊的木桌換成漂亮的鐵桌。其他同學都交了錢換了新桌子,惟獨她交不起錢,于是全班只有她一個人用的是破舊的木桌,其他同學用的都是嶄新的鐵桌,那種對比分外顯眼。老師把她安排到最角落的地方,同學們也常去奚落她。
這樣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她終于承受不住了。讀職高的時候,她想到了自殺。她接連想了好幾天,問自己為什么要活著。最后,一個人的時候,她拿出一張紙,這邊寫“活著的理由”,那邊寫“死去的理由”。這邊只有寥寥幾個,那邊則是長長的一列。寫完之后,看著這張紙,她感到無比悲傷,于是哭起來,開始是啜泣,慢慢地變成了號啕大哭。
哭到最傷心的時候,她內(nèi)心深處突然蹦出一個聲音對她說:“你很慘,非常慘,但你有力量好好活下去!”這句話救了她,給了她想象不到的力量,讓她有了繼續(xù)活下去的勇氣。
不僅如此,這句話還極大地改變了她。她的性格越來越開朗,漸漸有了朋友,先是一個、兩個……職高畢業(yè)后,她跑到廣州來打工。她在那家工廠做了一年,攢下幾千元,便決定換一種活法……
我的心中熱了起來。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如此打動我。過去,我眼中的阿琪,是一個只能在工廠流水線打工的女孩子,當青春發(fā)黃時,再回家找一個婆家,生小孩,守著農(nóng)田過一輩子。我絕對沒有想到,那么悲慘的童年居然能長出這樣一個心靈健康的女孩,實在是令人驚訝。以前我曾經(jīng)埋怨命運,對照阿琪,我那點苦算得了什么呢?
忽然間,我有一種要疼愛她的沖動。我被眼前的這個女孩迷倒了。
這次分手后,我便經(jīng)常在雙休日去找阿琪。我發(fā)現(xiàn)阿琪跑廣告真的很累,有時連雙休日也要忙。她就像老家那種開滿田頭的紫云英,生命力極強,只要有一點點希望,她都會抓住它,開出自己的花來。
一天晚上,阿琪從外面回來時,我已幫她做好了晚飯。她走到我身后,說:“跑了一整天,好累??!林樹哥哥,能借你的肩膀靠靠嗎?”我轉(zhuǎn)過身去,把她抱在懷里。她的頭伏在我的肩上。我的心跳個不停,許久,她抬起頭來,我吻了她通紅的臉。
4
2006年冬,我和阿琪正式同居了,并開始談婚論嫁。
一天,一上班我就被部門經(jīng)理叫到了他的辦公室,問我有沒有女朋友,說要介紹我認識一個女孩子。我以為經(jīng)理在開玩笑,便告訴他我就快結(jié)婚了??墒俏一氐阶簧线€沒有十分鐘就接到了總經(jīng)理秘書打來的電話,說總經(jīng)理要見我。受寵若驚的我?guī)е鴿M腦子的猜測敲響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沒想到他和部門經(jīng)理所說的話如出一轍,只是更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那個女孩是他的侄女,在公司見過我。“我聽說你家的經(jīng)濟條件不是很好,回去好好想想再給我答復吧,人的一生不是經(jīng)常有這樣的機會哦!”總經(jīng)理語重心長地告誡我,我一下子蒙了,連拒絕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一天都心神不寧,盡管不愿面對,但到了今天,我不得不承認,那些隱藏在我心靈深處的自私齷齪的雜念是何等卑鄙。從跨出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后悔,我這樣的窮小子竟博得了一位富家小姐的青瞇,愛情的美好與阿琪的可愛似乎成了我的累贅,虛榮與野心幫助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孩毫不費力地把阿琪擠到了我心里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我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由于天氣太冷,阿琪總是往我身上靠。最后,我的亂動吵醒了阿琪,她坐了起來,用手摸摸我的額頭,關(guān)切地問:“林樹哥哥,你不舒服嗎?要不要去看醫(yī)生?”我搖了搖頭,在黑暗中嘆了一口氣。阿琪不再說話,一把摟著我,生怕失去了我似的。
從那天開始,我怕見到阿琪,總是騙她說我很忙,每天晚上要加班。當我料到阿琪睡了時,才悄悄地打開家門,澡也沒洗,就和衣躺在她身邊。
就在我決定要背叛愛情的時候,那天中午突然接到了阿琪的電話:“這些天你總是很忙,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對你說。今天我辦了辭職手續(xù),你沒什么意見嗎?”我一驚,一頭霧水地問:“你不是在廣告公司干得好好的嗎,怎么就辭職了呢?”“我想經(jīng)營一家時尚小店。把路斷掉,會更有生機!這就是我辭職的理由?!彼谀沁呡p松地說。我怔住了。阿琪又告訴我,她需要再次“置于死地”,她深信那會極大地激發(fā)她的潛能。
阿琪的話突然讓鬼迷心竅的我清醒過來,我怎么能為了富貴、名利去傷害自己所愛的人呢?她可以憑自己的能力在這個城市頑強地活著,我為什么要去走捷徑?
下午,當總經(jīng)理再次找我談話時,為了顧及他的顏面,我說:“我想你的侄女一定會找到比我更適合的人。感謝你對我的厚愛,我一定努力工作,報答你對我的恩情?!?/p>
總經(jīng)理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嘆了一口氣,對我說:“這件事,就這樣吧?!?/p>
我以為,對于我的拒絕,總經(jīng)理盡管很失望,但并不生氣。沒想到,從第二天開始,辦公室的同事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并且有意回避我。我知道這件事肯定和總經(jīng)理有關(guān)。在辦公室“軟暴力”下堅持了一個星期,我主動辭職了。
這件事我沒有對阿琪說。辭職回到家后,阿琪每天給我煲湯喝,說要讓我喝得壯壯的。也許這些天,她看出了點什么。
2007年1月,在老家辦了結(jié)婚證的我和阿琪,又重新回到了廣州。阿琪在白云路開了一家時尚精品店,生意還不錯。我在天河一家皮具公司找到了一份部門主管的工作。生活變得美好起來。
一天晚上,我和阿琪相擁著坐在陽臺上,空氣甜美濕潤。我和阿琪同時看到了窗臺上的紫云英,它們都長出了嫩葉。這是回家結(jié)婚時,我和阿琪特意到村前的田垅挖來的。我們把它放在窗臺上,沒有每天澆水。我們相信,有陽光雨露,紫云英一定會在都市里開得很美。
紫云英真的在這個城市生根長葉了,它們一定能開出漂亮的花兒,美麗得像夢一般。
(責編/鄧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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