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顏卿,我最初所知道的情況是:大一女生,近兩年來多次服安眠藥自殺,每次都被家人發(fā)現(xiàn)救起,現(xiàn)在仍有嚴重的自殺傾向。或許因為同為人母,我不能忘記顏卿的母親在向我講述這一切時那種痛苦的表情。
顏卿的表情和她的母親就完全不一樣了。在說起自己的自殺行為時,她滔滔不絕甚至是有些津津樂道。
顏卿自述:
這有什么呀,其實很多人都有自殺的念頭,我和同學在一起經常討論什么樣的自殺方式比較好。討論臬討論去.只有吃安眠藥是比較好的方式,在睡夢中不知不覺地死去,既安詳又美好,盡管被搶救時的滋味很不好受。
我挺迷戀自殺前的那種感覺的,對于生活中的許多事情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態(tài)度,心情特別放松。我喜歡對著鏡子,像站在舞臺上一樣說出一大段臺詞:“這是你們的世界,你們去哭吧、笑吧、愛吧、恨吧、痛苦吧、歡樂吧,而我,要走了……”然后抓起一大把藥仰頭吞下去,特別像《日出》里陳白露自殺時的情景,挺凄美挺詩意的,是不是?
即使是身為一位精神科大夫,曾經目睹和聽過很多人的自殺經歷,但是看到一個如此年輕的女孩子這么平靜地和我談論自殺、死亡,我的心里還是極不舒服的。而且,出于一種直覺,我覺得顏卿是希望看到我不舒服的——她在以她的方式顯示自己或者是在向我挑戰(zhàn)。所以,我決定隱藏起內心的不舒服,以最平淡的口吻說:“你說了這么多,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一次次吃藥,對腦子的損害是極大的,很有可能造成你智力下降,還有可能使你變成植物人,那就一點兒都不美了。還有,你父母就你一個女兒,你死了,當他們老了,孤苦伶仃的,你不覺得自己有些殘忍嗎?”
我平靜的態(tài)度讓顏卿很是有些悻悻然,我能感覺到她對我有幾分好奇——為什么我向別人說起自殺時別人都是一副緊張、驚恐的樣子,而這位大夫卻這么平靜呢?這種好奇會讓她產生和我繼續(xù)交流下去的興趣。果然,她還想再說些什么,我說:“我們以后有的是時間討論這些話題,不過你先得答應我,這一段時間不要再吃藥了,行嗎?”顏卿想了想,笑著說:“好吧,我答應你。”我鄭重地點點頭:“我相信你是一個守信用的人?!?/p>
顏卿第二次來做咨詢的時候,我問她:“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么要自殺呢?”她臉上那種滿不在乎的表情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冷惜的茫然與無助。
顏卿自述:
為什么自殺呢?你要我說出一個確切的原因,似乎也沒有。就是覺得活著特別沒意思、沒意義,這能算原因嗎?
你說活著是為什么?為了國家富強為了人民幸福?這太空了:為了實現(xiàn)自我價值?人能有什么價值啊。像我,現(xiàn)在上學,無非是為了將來能有一個好工作。有一個好工作干什么呢?可以多掙一些錢。多掙錢干什么呢?可以讓自己的衣食住行好一些。這有什么意思?為了父母?可是我是一個獨立的人,為什么要為父母而活呢?
一切都沒有價值。親情、友情、愛情,沒有一樣是能永恒的。拿親情來說,書上總是謳歌親情是怎樣無私而偉大,我曾經也這么認為.但后來發(fā)現(xiàn)并不是這么一回事。比如去年高考,當時我的高考成績下來,比預估的偏低,可能上不了重點大學,父母立即埋怨我,好幾天對我愛搭不理的??墒呛髞礓浫》謹?shù)線下來,我居然上線了,他們那個高興啊,寶貝寶貝地叫著我。我就想他們怎么變得這樣快!看看,親情也是有條件的,一切都是那么虛偽。沒勁。
你說,活著有什么意義?你說給我聽聽!
顏卿挑釁似地問我,我迎著她的目光,反問她:“那你覺得有意義的生活是個什么樣子?”
顏卿自述:
我認為有意義的生活,不說別的,最起碼能活得有自我吧??墒沁@個世界上有幾個人能做到這樣呢?
從小到大,我覺得自己都是在為父母而活,確切地說是為了父母的面子而活。我要做到品學兼優(yōu)、出類拔萃。
高考的時候,我本來是想報考中央美術學院的,但是父母堅決不同意。最終我的興趣向生存的壓力作了妥協(xié),學了比較實用的計算機。我對計算機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坐在課堂上的感覺簡直是生不如死。
上了大學,我發(fā)現(xiàn)一切都不是我想像的那樣。我要學好我十分討厭的課程,要和老師搞好關系,要和那些不喜歡的同學住在同一間宿舍里。
可以想像,大學畢業(yè)以后,我的日子還是好不到哪里去。我要找一份能養(yǎng)活自己的工作,盡管這個工作可能是我極不喜歡的,我要去面對單位里的明爭暗斗以及復雜的人際關系。等年紀大了,即使我遇不到自己心愛的人,我也得想辦法將自己嫁出去,否則別人會議論你,會對你的私生活充滿好奇。然后我有了孩子,我要像當初我的父母那樣以社會的價值標準去要求我的孩子,盡管明知道他(她)會因此不喜歡甚至是討厭我,理由卻是“為他(她)好”,這多么可悲。然后孩子大了,我老了,我死了,和死了一只小雞一樣沒有區(qū)別……這就是我的一生嗎?僅僅是想一想,我已經絕望得恨不得立即死掉。
有的人說自殺的人是懦弱的.我對這種說法充滿了嘲諷,什么是懦弱?茍且偷生的人,為了五斗米而折腰的人,才是真正懦弱的人呢……
顏卿的臉上有一種不屬于她這個年齡的憂郁和疲憊。我說:“也許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你是個特別有思想的女孩,你能夠思考人生的意義是什么,這是非常可貴的!”我贊許地看著她,接著說:“每個人都有可能遇到困惑,有些困惑可能要伴隨我們的一生。面對困惑有許多種態(tài)度,有的人選擇和困惑共存,有的人選擇去探索、尋求答案。你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懦弱的人,可是面對困惑選擇一死了之,這是一個勇敢者的態(tài)度嗎?可以說,無論遇到什么,自殺,都是最消極最愚蠢最無能的應對方式?!?/p>
顏卿轉過臉來注視著我,認真地問:“呂大夫,您是我的長輩,您告訴我,您找到了人生的意義了嗎?”我想了想,誠懇地說:“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經常思考人活著的意義,在很長時間里我也找不到答案。只是到我現(xiàn)在這個年齡,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找到或者沒有找到,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認真、充實、積極地過著生命里的每一天?!鳖伹淇粗遥聊季?,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這一次咨詢結束后,我向顏卿推薦了美國電影《阿甘正傳》。我說:“何甘是一個智障人,如果按照你的想法,他這樣的人更沒有活著的意義了,可是他活下來了,而且活得很快樂,而且做成了他所有想做的事。你還這么年輕,你怎么就確定你將來不會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下一次顏卿來找我,交給我寫滿了整整5頁信紙的觀后感,一如我的期望,她對人生有了新的領悟:“……整部電影里給我觸動最深的是阿甘的一段話:‘媽媽說,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塊是牛奶味、杏仁味還是酒味的,總之人生永遠會有驚喜。’我突然明白:要想知道巧克力都有些什么味道,就得將所有的巧克力都吃完,就像我要知道人生有什么意義,就得將人生的路全部走完一樣!”
我鼓勵顏卿去擴大自己的社交圈子,不要只和與自己有相同觀念的人交往,那樣大家在一起會越聊越悲觀、偏激、絕望;要和不同的人交往,多去傾聽、吸取別人的人生觀念和經驗,以開闊自己的眼界與心胸。同時我建議她多參加一些集體活動。她聽從了我的建議,選擇參加了學校里的愛心社,經常從事一些公益活動。
在和顏卿的接觸中,我能發(fā)現(xiàn)她人格上的一些特點,比如喜歡以自我為中心,很有表現(xiàn)欲,追求與眾不同,追求完美,喜歡讓別人注意自己等等。她的這些特點讓我產生一個疑問:她真的是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嗎?還是她只是想通過自殺這種方式來獲得家人與社會更多的愛、關注與寬容?來為自己的生活爭取更大的自由空間?我沒有將這個問題直接去問顏卿,我很擔心這么直接會讓她受不了,也擔心會破壞我們之間已經建立的良好的咨詢關系,于是我很委婉地提醒她:“有許多人,可能并不是真的想死,可能他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們其實是想通過自殺來達到某種目的。我希望你不要成為這樣的人。很多的渴望與要求,我們都可以通過積極的方式去實現(xiàn)去獲得,自殺太傻了。”
另一方面,我和顏卿的父母也做了幾次交談,并且在交談中達成共識:應該在平時的生活中多尊重、理解、肯定孩子,耐心傾聽她的心聲,也多和孩子交流自己內心的想法,以避免產生誤會與隔閡。不要等到孩子自殺了才去反思,一下子又恨不得將所有的愛傾注在孩子的身上,對她言聽計從,這樣事實上是對孩子自殺行為的一種變相的鼓勵與強化,對她的成長沒有任何好處。
顏卿越來越熱衷于一些公益活動,幾乎每一次來,我都能發(fā)現(xiàn)她的一些變化,最明顯的是她臉上一貫的滿不在乎的神情在慢慢消失,活力和激情在她的眼睛里慢慢呈現(xiàn)。有一次她對我說:“也許人生的意義,就是能讓所有和自己接觸的人,得到一些快樂和幸福吧?!?/p>
我真想告訴顏卿,人生的意義遠不止于此,但轉念一想,又何必呢?關于人生更多更豐富的意義,讓她自己在今后漫長的人生道路上一點點去發(fā)現(xiàn)去體會吧——她是一個如此聰明的女孩,她將獲得屬于她自己的答案。
2006年國慶節(jié),我收到顏卿通過快遞公司送給我的一個大信封。信封里面有一瓶安眠藥。她在信里說:“這是我的最后一瓶安眠藥,我一直留著?,F(xiàn)在,我將它交給您。也許送給您這樣一件東西并不合適,但是我真的非常想給您一個承諾,給自己一個全新的開始。”
顏卿不知道,對我而言,這是一份最好的禮物了。
(呂秋云女士為北京大學精神衛(wèi)生研究所主任醫(yī)師,中國心理衛(wèi)生協(xié)會理事。文章所涉及人物為化名。)
(責編/鄧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