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說《挪威森林》里,渡邊徹和直子,每次從一個叫做四谷的地主開始散步。四谷,大概是在來東京前對我最有意義的一個地名。一直以為是在靜僻的遠郊,到了東京以后才知道四四谷是正位于東京都中心的JR央線電車站名。下了電車,透過站臺窗戶第一眼看到的情景直到今天還仿佛就在眼前;從站口往遠處緩緩延伸出斜斜的土坡,一路長滿青綠的草木,夾雜著垂下小花瓣的黃色迎春花,高高的櫻花樹和銀杏樹間隔而立,抬半好像看見成片的粉色云彩模糊了邊緣,融化在4月的綠色里。入口處立一個矮矮的石碑,刻著一行上字:四谷散步道。這條長達幾公里的散步道,一側可以望見坡下草地后面的寬闊的棒球場和有少年在練習投球,另一側則路過上智大學的正門,透過樹木枝葉間隙可以望見有三兩抱著厚厚書本穿著藍色制服的女生在低聲談笑。
四谷,大概就是東京給我的第一景吧。
這么些年習慣了北京粗線條的親切感,以為自己怎樣都不會再對另一個城市有那樣深厚的感情。但是,那個四月的早晨,我暗暗的想,東京,原為真是個很美麗的城市。
后來在這里認識各種各樣的人,有人說喜歡東京有人說不喜歡,理由當然也千差萬別。但是我想要自己的理由,于是就一次摸索著對一個城市開始從陌生到逐漸了解的漫長過程。雖然不知道這條路究竟會通向哪里,但是這個城市的一點一滴,連同我在這里生活的每一步,希望都是多年后回想起來的,另一段最好的時光。
和服
日本新年后的第一周,路過新宿3丁目,幾個柺彎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立在伊勢丹的櫥窗前。年前熱熱鬧鬧的打折廣告招牌盡皆撤下,每個櫥窗里只列一件紅色的正裝和服。四個櫥窗一字排開,映襯在這座古老灰色建筑的大玻璃里,面向著新宿永不停歇的人流,有讓人瞬間不能呼吸的美感。主題是六個字一期一會,一美。日文里的一期一會,翻譯成中文叫做一生一次,英文則叫做once in a lifetime。這六個小字配在美艷無比的衣裳前面,不動聲色的傳遞韶華易逝的隱喻。這個號稱日本歷史最悠久最負盛名的百貨商店,在新的一年剛開始之際,用這四件紅得讓人炫目,標價各為幾十萬日元的正裝和服,擺足了這個民族的派頭。
而事實上,伊勢丹這項策劃,是瞄準即將到來的一年一度的和服最大的消費商機——成人日而暗下苦功。日本的成人日,幾經日歷沿革,自2000年開始定為每年1月的第二個周一。那一天,全日本剛滿20周歲的女生,都會盤起頭發(fā)穿上正裝和服,去參加她們 生一次的成日式,而所有剛滿20周歲的男生,則會以深色洋裝出席。成人日那天,也是日本全國的公休假日,在新年的明媚陽光里,街上隨處可見三五成群的盛裝少女,這樣景象總引得路人側目,因為喚起的是每一代一去不返的青春記憶。
另個必然會穿正裝和服的場合在日本被稱為“753”,意為每年11月15日,父母們會把他們當年滿3歲、5歲的小男孩和滿3歲、7歲的小女孩帶去神社,舉行祈禱成長的儀式。而這個習俗的由來,意為小孩從3歲開始蓄發(fā),5歲開始穿和服,7歲開始便可以換成正裝和服。日本的老照相店往往會在櫥窗里擺上753的照片,盡是些穿著小小和服的小孩們,雖然表情個個帶些呆愣,還有索性帶著淚痕的,但卻反而特別的可愛。
在這些年間屈指可數(shù)的特定日子之外,平日的電車里和路上,只能非常偶爾的看到年長的婦人,在出席各種儀式的時候穿著和服和木屐。但是那樣的和服大多素凈簡單,單色配有暗紋,讓人一見之下更多莊重之感。不過,到了兩個季節(jié),路上的和服會突然變得嫵媚溫婉,一個是4月初櫻花開放的時節(jié),另一個則是7、8月花火大會的時候。初到東京的那一周,正好趕上櫻花滿開的時節(jié),那時候去千鳥之淵賞櫻,見到有婦人穿著粉紅色的正裝和服,挽著丈夫的手在櫻花樹下緩步而行,覺得那場面真是古典至極。心里暗暗感慨這樣一個崇尚速度和效率的年代,為每年看一次櫻花而花五六個小時盛裝出行,真是一件令人感動的事情。而到了夏夜花火大會的和服顏色,則充滿年輕人的氣息,著裝也變成較為隨意的浴衣(夏季專用的簡式和服),質地上多是燦爛嫵媚的花朵在開放,和星空不停綻放的花火互相輝映,確是每個夏天最美好的畫面。
料亭
日本的傳統(tǒng)料理店當中,有一類叫做料亭,派頭只在一句話里,叫做“一見 斷 ”,翻譯過來就叫做“謝絕貿然上門的客人”。意思是說即使你錢包里有足夠的錢或者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但若路過那家飯店想進去吃飯,主人都會禮貌而冷淡的說對不起,里面滿座,即使你看到里面空無人。這類飯店只接待有熟客推薦并且提前預定的客人,從不接受任何銀行的信用卡付賬,雖然有個別店家要求客人在當日現(xiàn)金付賬,但更多的付款方式是讓客人盡情享受,然后第二天把金額匯款到固定賬號便是。
料亭,這個號稱集日本文化之大成的場所,除了提供精致至極的傳統(tǒng)日本料理之外,食器、店內裝飾、庭院和陪酒的藝伎等種種要素都有嚴格規(guī)范,非尋常料理店可比。雖然現(xiàn)在偶爾也有做高檔料理的店敢斗膽自稱料亭,但真正的日本料亭在兩個行業(yè)組織一料理業(yè)組合和芽生會加盟,個個登記在冊,全日本不過百家。光顧料亭的客人,素來就遠離平民階層,當年多為官官接待所用,時至今日主顧也多是大地主、歌舞伎役者或者官宦之后。料亭客人如此局限的原因除了一頓幾萬日元的價格之外,還因為那里有很多不成文的規(guī)矩,怎樣點菜怎樣使用食器怎樣和陪酒的藝伎玩樂,一點出錯就會落店家笑柄遭藝伎白眼,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如果只是想吃到美味食物,當然就成為敬而遠之的一個場所。
定義料亭的一個必不可少的要素就是藝伎,只有在提供料理同時還可以受客人委托呼來藝伎陪酒玩樂的才可以算是真正料亭。藝伎有點像當年中國的秦淮名伎,賣藝不賣身的原則之外,著裝才藝自有一套規(guī)矩。除了用水白粉化妝之外,成年藝伎和少女藝伎的束發(fā)、和服種類各有嚴格區(qū)分,且成年藝伎往往還會讓跟隨男從提著三味弦盒赴宴,感覺頗像中國古裝片里抱著琵琶低眉彈唱的陪酒女子。這種種規(guī)矩,居然保留到今天,也算是一樣奇跡。難怪眾人都說如果去日本,就得去京都,因為到了那個城市,走在低矮連綿的唐風建筑之間,時不時便有臉色雪白的盛裝藝伎擦身而過。一瞬之間,讓人模糊了時間,以為自己就這樣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榻榻米
在美國人編的《一生要去的50個地方》這本書里,只有一節(jié)講到日本,內容就是日式溫泉旅館,副標題是“極簡主義的典范”。其實這種極簡主義,不僅體現(xiàn)在溫泉旅館,可以用來概括任何一個鋪著榻榻米的和式房間的要義。一間屋子,幾扇移門,平整榻榻米地面的中央是一個矮桌,四圍幾個軟墊,整個屋子便再無一件多余之物。
記得有次去濱離宮恩賜庭院,朋友說去喝茶。那個時候,八重櫻的花瓣落滿小徑,沿著水邊的茶屋鋪著綠色的榻榻米,有淡淡的草木香味。客人對面排成兩排,各自靜靜跪在軟墊上喝苦澀抹茶,配一盤甜味頗重的和果子。那個場面,不知怎么覺得十分應景,似乎要喝日本茶就該去那樣的地方。后來自己搬了家,新家的臥室也是和式,鋪著平整的榻榻米,到了晚上把被褥從押入機(用于收納的日式壁柜,高至屋頂,平時用移門拉上)里頭搬出來,忽然強烈的意識到自己是在日本生活。
榻榻米是日本特有的鋪地材料,以稻草壓制成5厘米或者5.5厘米厚度,加工而成。一來當然是主要衣作物稻米的副產品稻草的廢物利用,二來這樣的地材在還是泥地通行的年代具有極其明顯的優(yōu)越性,比如適度的彈性、較高保溫性、調節(jié)濕度和凈化空氣的能力等等。所以榻榻米一度成為日本絕對主流的鋪地材料,以至于房間大小都是以榻榻米數(shù)量來定義,現(xiàn)在的租房賣房廣告上顯示的都還是幾貼房間這樣的大小標準。榻榻米按照貼計算,大小標準,每一貼縱橫比2:1,換算成公制是1820mm×910mm,每貼沿邊大多會有織物滾邊。滾邊色澤質地不同,和式屋子的氣氛格調就大相徑庭,所以據(jù)說從前,還有根據(jù)身份差別而對這滾邊種類進行限制的規(guī)定。到了今天,榻榻米雖再也不是日本絕對主流的鋪地材料,與和室相對應的洋室大行其道,做日本料理的專門店往往飾成和式以外,如果新建的公寓有一個以上的房間,里面還是必有一間是鋪著榻榻米的和式房間。
日本的榻榻米廣告常說到了和室,才覺得不再浮躁,心平氣和。而榻榻米在日本如此盛行,感性之外,確是有實用美感的內在邏輯。日本古來地小人稠,常常一家人起居作息都在狹小的空司里,十分不便。榻榻米因為有保溫的效果,又有一定彈性,晚上鋪了被褥就可以當臥室。到了白天,被褥卷起后又變成了起居飲食的場所。和室都采用移門,可以輕松拆卸,房間也因而可以隨意組合。所以當有客人到訪或者家庭聚會的時候,就可以拆下移門,而到了晚上各自就寢,又可以裝上移門把房間分割開。問朋友那為什么現(xiàn)在任何大小公寓里都還至少保留一間和室呢,朋友思索片刻,說即使在今天,榻榻米還是有其實用性的,比如一般人家平時不設客房,但是若有親友投宿,在那個和室里鋪開被褥即可。還有就是,大家留戀那個沒有太多娛樂,一家人飯后坐著躺著聊大天的年代。
商店街
東京是個有濃郁車站文化的地方,往往個車站就聚集一個人群,盛行一種風格。前段時間流行的改編自網(wǎng)絡BBS故事的電視劇《電車男》里頭,平時混在秋葉原的動漫迷男主角為和綽號Hermes的女主角約會,進行大規(guī)模形象工程。朋友一見大驚,說你你你這是要變成澀谷系嗎?澀谷多聚集小資人群(村上春樹的故事場景常常就在澀谷),和沉浸于虛擬動漫而整日面容呆傻的秋葉原系自然不是一個檔次。而澀谷如果拿來跟銀座相比,又差上好幾個級別。銀座,這個號稱全世界地價最昂貴的地方,光顧的人群多是50歲上下的金領階層,有錢有閑有濃重的傳統(tǒng)偏好。所以銀座雖然也有松屋、松坂屋這樣的綜合商場,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布滿1丁目到6丁目的boutique珠寶店、高級料理店、婚紗店和品牌家具店。銀座,大概是東京最古老的商店街。
商店街這一傳統(tǒng)的商業(yè)形式,是和今天的綜合商場、超市、百元店等新興業(yè)態(tài)相對應的。一般的定義是連續(xù)20家店鋪以上聚集在一起的街道。各家店鋪往往各有經營業(yè)種,提供顧客日常生活所需的各種商品。銀座這條商店街位于東京都心,沐浴在帝國主義經濟的輝煌中發(fā)展多年,如今店鋪大多走高端路線,屬于商店街里超大規(guī)模這一級。光顧的人群不僅來自東京都,也輻射全日本和海外。而其他數(shù)量眾多的商店街,卻主要針對附近居民的日常生活,規(guī)模要小得多,商品也要低端得多。東京都23區(qū)雖在林立的高樓背后還能偶爾找到幾條這樣歷史悠久的商店街,但其存在意義卻是懷舊多于商業(yè),以至于新興海濱觀光名所一臺場的綜合大樓里,有專門仿造昭和年代的商店街,以招徠顧客。但是,這樣的商店街,在東京遠郊和眾多其他省份,還是日常生活一道不可缺少的風景。一條商店街上,一般都會有一家八百屋(專賣蔬菜水果),一家魚鋪,上家肉鋪,一家豆腐店,上家果子店(點心店),一家雜貨店,外加一家賣被褥座墊的專門鋪子。各家鋪子分工明確,各司其職,絕少兼營。所以會有可愛的蠟筆小新去魚鋪那個著名動畫段子。小新被媽媽派去買醬油和芥未,結果走去一家魚鋪。問主人道有醬油賣嗎,老板道沒有,小新又問那有芥末賣嗎,老板還是說沒有。小新滿臉嚴肅道,什么都沒有還敢開店,說完之后揚長而去,留著老板在后面大哭,說我是賣魚的,這些商店街的老板們自己往往也是這附近的住戶,幾代人常年營業(yè)一個鋪子,往往跟近處天天光顧的住戶有老鄰居拉家常的親熱勁頭。日本新年周歇業(yè)后,家里附近商店街的雜貨物第一天開業(yè),收款的老太太滿臉鄰家阿婆的親切微笑,跟每個顧客大聲說“今年,也請多關照哦”,與伊勢丹店員的職業(yè)微笑、輕柔語調和90度深鞠躬相比,又是另外一種味道。
圍繞東京都心一圈循環(huán)的山手線上,有兩個緊挨的車站,代代木和原宿。那一帶常常聚集奇裝異服的年輕人,也有不少沿街唱rock的樂隊。但繞過這些熱熱鬧鬧的年輕人,幾步之外便是明治神宮的深宅高樹和代代木公園安靜空曠的原生草地。我想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背道而馳的東西比鄰而居,卻顯得那么和諧。
日本最大的妙處,大概就在這里。
轟轟烈烈的高度資本主義像車輪樣前進,卻還網(wǎng)開一面,留給那個叫做傳統(tǒng)的東西。其實所謂傳統(tǒng),歷經時代變遷,自然有不少不再符合現(xiàn)代生活的要素。比如和服,像許多民族的傳統(tǒng)服裝一樣,和服也同樣在面臨日益萎縮的市場。價格高昂,穿著過程復雜,不適合日?;顒拥确N種原因加起來,導致洋服早已代替和服成為日本人的日常穿著主流。和服出場的機會,對一般日本人來說,一年不過幾次而已。大多數(shù)日本年輕人沒有 件和服,參加成人式的姑娘和753的小寶貝們身上的和服都是從店家租來,儀式過后便悉數(shù)歸還。而從前擺足派頭的料亭,不少則在日本泡沫經濟衰敗之后,關門大吉。官官接待和財界政界應酬大幅減少,料亭必須熟客介紹和提前預約的經營方式又無法滿足有臨時需要的客人,沒有競爭力的價格在各式對手面前自然難免落敗。而原來鋪滿全日本室內的榻榻米,如今在城市的地位日益淡薄,大些的公寓一般只有一間房間保留為和式,one—room的單身公寓則根本見不到榻榻米的影子。飲食店里雖然也有特意設置成和式的,但總覺得裝飾成分更多一些。至于曾經是日本人購物惟一選擇的商店街,近年來正面臨越發(fā)強大的競爭壓力。車輪文化的普及,一站式購物的需要,強調價格的購物觀,使得更多的人選擇去綜合商場,大型超市或者百元店購物。但是這些傳統(tǒng),恐怕并不會在這個國家消失。有人歸結于島國心態(tài)往往更加珍視傳統(tǒng),但在我看來,更是因為從事傳統(tǒng)行業(yè)的那些職人始終在做出不懈的努力。
只要在vahpp!日本的搜索引擎里鍵入和服這兩個字,你便可以找到許多關于和服職人的條目。他們有天天更新的blog,記錄昨天的手繪圖案和今晨關于質地顏色的靈感;他們開立網(wǎng)上和服講座,配上美輪美奐的成衣照片,傳遞自身對于傳統(tǒng)的理解:他們還建立全國性和地方性的各種行業(yè)組織,以團體形式作各種市場調查和舉辦展會,探索自己的職業(yè)通往將來的路。而料亭的店主也逐漸放下曲高和寡的姿態(tài),開始推出面向一般民眾婚禮和宴會的服務,價格也逐漸透明化。榻榻米的職人,用手工結合機器,不斷開發(fā)出新型產品,并且推廣榻榻米在洋室的應用。而全日本各地商店街的店主們,除了積極加入全國振興商店街行業(yè)協(xié)會之類的行業(yè)組織之外,也開展很多地域性活動。家里附近的商店街,在每年8月的時候會找一個周末舉辦歷史悠久的本地商業(yè)街祭 (這個詞換成中文大概叫集會慶典),扎上花車唱起歌謠,喚來近處的孩子們穿上統(tǒng)一服裝,當街跳起豐收舞蹈,以吸引附近住戶對于商店街的再次注目和支持。而到了日本新年前后,又會有全街規(guī)模的各種促銷抽獎活動,以提高商業(yè)街人氣,塑造社區(qū)的親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