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

把滿樹的茉莉花摘下，輕輕拋向黑夜

在珊瑚村，深山的細砂路上

石橋上散步的人，把話說給風聽

把滿天的流星收攏，玻璃的容器

一滴酒攜帶雁翎出門遠行

水邊的故鄉(xiāng)，小小銀魚跳出水面……

低矮的土屋，木窗長滿青枝綠葉

夢游人，在仰泳的瞬間飛去……

劃亮天邊的火柴。

黑鳥

它的長喙套著白色的紙環(huán)

它側(cè)臥在絲網(wǎng)之側(cè)，在潮濕的塑料盆中

黑色外衣，又是誰的禮服？穿過昨夜的又一場雨

它的右翅也許壞了，微微散開，是飛的姿勢

它的鄰居是另一張網(wǎng)，四只吃葡萄的小鳥，

圓圓的身子，纖細的紅足（有一只已經(jīng)死去）。

這無名的漁夫，也曾唱過歌嗎？

從哪一片水域，樹林，哪一條天空下的路，來到這個早晨

清醒地枕著一網(wǎng)的烏梢蛇：

這些冰冷的囚徒，幾何的花紋糾纏

如永不完工的一件線衫。如大雨過后的草叢彎折

在菜市場，在一個完全失去右手的

野獸販子諂媚的笑里

它的一雙大眼睛，金黃的

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端午

你擁有地圖上的一小片積雨云

關節(jié)炎、冷水浴和梔子花肥白的季候

你有過一小壺酒、迷幻的香料

骨質(zhì)的手鏈雕刻逐獸的紋飾

海市出售新鮮的扇貝

你的指肚深陷坍塌的粘土

季節(jié)性的小島嶼，拆散細腰的傘狀花序

草叢里顯現(xiàn)刺莓多漿的果實

一樹鳥鳴繞過洞蕭的七處暗傷

在你隨意丟棄的皮囊中

綰一個織錦的結(jié)……

而你的嘴唇，一經(jīng)說出

便消失

去扣每一扇懸掛艾草的老木門

水晶牢里，你有一幢小小的

據(jù)說會旋轉(zhuǎn)和發(fā)光的——金字塔

在某個鏡面，你每天在睡前服用靈芝

那睡著了死去的又被雨聲

反復修改的人

歸途是一片汪洋的水

二手自行車

是藍色的，右邊踏腳換過兩次

輪胎的印花早就淡了

鄉(xiāng)村的土路，就這樣咯吱咯吱咯吱

空心的樹把大朵的桐花

扔到我歪歪扭扭的車籃里

顧自長葉子。長滿青草的水田

一只雪白的鳥：白鷺

我停下，它就打開翅膀，飛走

環(huán)繞西湖，湖邊的樹上掛滿射燈，

燈光染得葉子更綠，更綠的湖水蕩漾著

仿佛漾著一層油。說不盡的繁華……

谷雨日，是得收起那條微紫的灑花的

燈芯絨的及膝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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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在游人群中獨自走著

也算是陌生人里的一個

雪回憶

睫毛刺進眼睛，落盡葉子的冬樹

在望遠鏡里顯現(xiàn)鼓脹的新芽

要努力辨別那里面是花還是葉

要在一張舊照片里，讀出那一場大雪的反光

要在海水里讀到藍鯨的哭泣

沒有海，就看一眼陰沉沉的天空

足夠冷了，就在睡榻上再讀一遍

蘋果樹的童話。雪花總會適時地飄落

在酒館里聽最憂傷的曲子

和陌生人聊天，推心置腹，直到醉了

把那只埋掉的麻雀又畫到日記本上

在你經(jīng)過的路上點滿蠟燭

路上

早起的面點師，在裸露的草莖上涂抹椰蓉

冷，在大地上開出了霜花

河流清淺，被一些芒草分隔成散句

不見白鷺的蹤跡

柔軟的蘆花模糊了玻璃車窗

苦楝樹一串串的圓果，回憶掛滿枝條

晨霧里我疾步走向空蕩的郵筒……

無人應答。低矮的青瓦上爬過枯萎的藤蔓

貓眼里是碧藍的晴天，這里有過葡萄

遠山更遠，昨夜的上弦月早早飛回山村

母親的咳嗽，野地里新種的凍塌的菜秧

轉(zhuǎn)過彎，白塔越來越小，車道離開了河流的方向

再沒有烏桕樹，披一身白籽黑殼，默默相送

半島

那天下午，荷塘里盡是些空空的蓮蓬

（莖疏，葉垂而松弛，蓮蓬太遠，我的手夠不著）

婺江空空，露出大片的灘涂

拾銀杏的小扇子，櫻花的紅葉子，寂靜的

路上，靴子踩到一地香樟的烏黑種子

輕輕的香，輕輕的響

有兩只烏鴉飛過矮樹叢，桂花還在開著

在虹廬，在這個園子最高的一棵喜樹上

我看見大群的鳥，修長的身子，淡灰的羽毛

一大群，跳躍著，唱著，停下

又飛遠。天空中是一些不可追尋的小點了

夕陽搖晃得像一只風中的空巢

第七棵榆樹

他在他的桌前靜靜坐著，他的窗外是暮色而

月亮升起在我的陽臺

素絹上畫滿了一個人的名字。事實上這些紙張

充滿人世艱難的油煙

他越走越遠，北方的冷是我陌生的

他的肩上落滿雪花。我愛這漂泊……

我愛你。他低低地對著一個已停機的號碼說話

仿佛一切可以重來

仿佛疼痛，不再是秋千的搖擺

繩子勒緊樹皮，戀人的歡笑是別人的歡笑

他在腳印經(jīng)過的地方種樹。舊字在舊信里焚燒

收廢品的外地人整天在鎮(zhèn)上轉(zhuǎn)悠

第七夜，第七年，第七棵榆樹

我批準所有經(jīng)過的人在此瞬間老去

冬至

冷風吹過曠野翻卷芒草的白發(fā)

滿山的白發(fā)。到處是一片蕭索的景象

天氣是晴朗的，冷風掀起陽光的夾衫

把沙子揉到路人的眼里去，這些低頭趕路的人

這一帶的松林中，有多少土堆在今天得到后人的修飾？ 對面山上的焦土仍在，墓碑前的豬肉、豆腐和點燃的

黃表紙、紅蠟燭，一支支細香，更多的火警

噼叭作響的爆竹聲里又起了濃煙

已經(jīng)找不到祖母的墳，但他的臉上毫無悲傷

無非是一次出游，墓園的聚會還可以趁機拿回山上

的鐵夾

（可惜兔子跑了，誘餌吃了，留下一地灰毛）

下山的時候，有人帶回一籃松針茅草（是土灶和煤

爐的火引子）

還有人摘了許多紅色梔子（據(jù)說可以醫(yī)治小兒驚嚇）

一只烏鴉越過頭頂向遠山飛去

又想起老人捎來時時暈厥的口信

入夜的墓園，唯有下弦月把薄薄的冰

凍在這長長的夜里。聽吧

聽那些在此長居的人們，交換白天收到的酒菜

談笑，低語

(選自《詩選刊》電子稿件）

詩觀：

簡單生活，認真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