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回路轉(zhuǎn),那塊憨實的路碑撲面而來。上面深深地刻著繼父的名字,那么熟悉,那么親切,如同一位慈父,默默地站在路邊,守候著兒子歸來。
繼父是個農(nóng)民養(yǎng)路工。
相對于其他的老人而言,繼父所承擔的壓力是格外沉重的,除了種田耕地之外,還必須常年累月在小鎮(zhèn)通往山外的那條鄉(xiāng)村公路上辛苦勞作。
每一個坑洼、每一塊碎石頭、每一坨土疙瘩,繼父都拾弄得非常仔細,像對待自己的孩子。
公路拐彎處豎著一塊石碑,矮矮的,極不起眼,上面記著養(yǎng)路工的名字。
小時候,每次成群結(jié)隊上學時,走到那里,就有調(diào)皮促狹的人,一字一頓陰陽怪調(diào)地念路碑上我繼父的名字,然后大家都跟著起哄。
我氣恨得眼里噴火,但我扭打不過別人,常常被揍得鼻青臉腫,眼睜睜看他們吹著尖銳的唿哨,嘻嘻哈哈地揚長而去。
那時,總有一種化不開的羞恥感,像藤蔓似的布滿了我年幼虛榮的心。我極少與繼父親近,以后我都是背著半袋書米,獨來獨往,有時甚至繞道而過。
繼父古銅色的臉上每一條皺紋都是慈祥的,他木訥寡言,看見我,只是無聲地撫著我的腦殼,然后緩慢地掏出一個小油紙包,一層層剝開,里面是一些抻疊得極平整的舊毛票子。
走過去很久了,回轉(zhuǎn)頭來,我遠遠望見一個佝僂瘦弱的身影,默默地挖土,或者刈割路邊的雜草。
我一年一年地長大。
繼父一天一天地蒼老下去。
后來,我四處漂泊,徹底遠離了小鎮(zhèn),遠離了那條塵土飛揚的公路,以及風雨中的路碑和繼父。
游子們都懂得,近鄉(xiāng)情怯!每次萬水千山舟車輾轉(zhuǎn)地回來,我總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從國道下來,沿著那條蜿蜒的鄉(xiāng)村公路,一步步近了。
峰回路轉(zhuǎn),那塊憨實的路碑撲面而來。上面深深地刻著繼父的名字,那么熟悉,那么親切,如同一位慈父,默默地站在路邊,守候著兒子歸來。
于是,我總覺得,進了故鄉(xiāng)的土路,看見了繼父那塊路碑,便算是真正到家了。
深夜得知繼父去世的噩耗,我顫抖地握著聽筒,一言未發(fā)。淚水慢慢地爬滿了我臉頰——這樣一位善良樸素的老人,就這樣默默地走了。
我驀然意識到,寫作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在文章中描寫過繼父,甚至也很少在朋友面前提起他,許多年以來,繼父都是我文學和生命中的盲點!曾經(jīng)的年少無知,曾經(jīng)的疏忽淡漠,像暴風雨一樣襲來,使我心痛。
……
從此,再南歸時,從國道下來,沿著進山的鄉(xiāng)村公路,再看見那塊路碑時,已經(jīng)換了一個陌生養(yǎng)路工的姓名。那毫不起眼的三個字,在我看來,卻是如此觸目驚心,如此無奈。它真實地告訴我,今生今世,在任何地方都永遠看不到繼父的背影、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我心中充滿了一種無家可歸的惆悵。
從此,只能沿著記憶沿著夢去尋找,直到生命的盡頭。
(通聯(lián):北京朝陽區(qū)十里河商業(yè)街民和興建材城B廳63號 10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