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飛機落地時,曾暖大口呼吸了一下倫敦的空氣,與國內(nèi)無甚不同,兀自笑著出了機場,然后就看見了滑稽的鴻毅,兩肩各扛一單車輪子,像巨鳥收攏了笨拙的翅膀。
曾暖笑得腰都彎了,忘記了拿行李,惹起身后的低聲催促。
鴻毅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掄起她的行李,想擁抱她,身上累贅太多而未能如愿,只能把臉抵過來,在她頰上親昵地蹭了蹭,兩滴淚便從曾暖臉上滑下來。
為這一天,曾暖拼了兩年,許多話忽然地找不到出口。鴻毅拖著行李箱邊走邊說:“呵,是不是如果條件允許,你會把中國打包帶上飛機?”
鴻毅的住處,除了滿院子的老樹蓬勃著生機,多少有些頹敗的陳舊,因陌生而興奮來不及讓曾暖滋生失落,拎著小件行李一步三回頭地跟著鴻毅上樓。
房間有些亂,隨處可見吃到半殘的薯片,散發(fā)著各種各樣的氣味。曾暖看著凌亂的環(huán)境,有些心疼,埋進他懷里說不出話。鴻毅擁著她進了衛(wèi)生間,熱水溫柔地流下來,衣衫漸去,五年了,鴻毅不再是手腳毛躁的青澀少年男子。
被門響弄醒時,窗外已是昏黃一片,有人輕手輕腳地進了隔壁的房間。
大約是與鴻毅合租房子的人回來了,曾暖披著睡衣依在門上,對面的女子沖她疲憊地笑了一下,拍了拍小男孩的頭,掩上了門。
是美凝,是小男孩的母親,發(fā)誓要帶兒子闖進西方世界,扔了婚姻闖進倫敦,在唐人街中藥店做銷售員,面目白皙得有些蒼白,有略約哀怨的風塵氣息,眼神里似有無盡的千帆故事。
2
鴻毅不讓曾暖住學校的學生公寓,說太貴。曾暖卻愿理解成是他不舍,畢竟久別重逢,愛意正濃。
只是,大約一月后,曾暖回去,在門外,舉手未落,便聽到了美凝的哭泣,好像她要帶著兒子去伯明翰,鴻毅不讓:“那些街頭廣告的話你也敢信?怕是費上十幾英鎊的路費去,一無所獲你再費上十幾英鎊的路費回,而且這邊的工也丟了,你想仔細些。
語氣強硬,像丈夫訓斥異想天開的妻子。曾暖的心墜了一下,伸出的手,艱難收回,與美凝除了禮節(jié)性的問候,一向極少說話,她總是神情懨懨,好像所有的熱情都被中藥店的那份工作給消耗光了。
美凝嚶嚶地哭,半天才聽鴻毅小心翼翼的詢問:“是因為曾暖么?”
哭聲嘎然頓了一下,再然后,是美凝冷冰冰的答:“我膩透了倫敦的陰冷潮濕,有些事我看得比你透,無關她的?!?/p>
曾暖的心墜到了地上,她不是個愛猜忌的女子,美凝與鴻毅分割一套房子,在她的以為里,不過是身在異國他鄉(xiāng)為生活所迫而已,何況一個34歲、帶著孩子的母親,一個是眼高于頂?shù)那啻航涯凶印?/p>
只聽美凝柔柔說:“你別總吃薯片漢堡的,我這里有本菜譜,讓她學著燒燒菜。”
曾暖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淚刷刷地落,忽然有種罪過感,自己和美凝到底誰是愛情的入侵者?
霧愈來愈濃了,幾米之外一片模糊,愛爾蘭風笛聲支離破碎地在霧里穿行。
鴻毅找過來時,曾暖已決定向學校申請學生公寓,卻還是怏怏跟他回去了。得到學校的批復前,她無處可去。
3
美凝的房間,整整齊齊地空掉了,片紙都不曾遺落,惟有菜譜寂寞地躺在垃圾桶里,曾暖拿起來,有些頁碼是折了一個小小的角,紙張比其他頁明顯陳舊許多,被翻過N遍的樣子,那些菜,在國內(nèi)她常點,兩年前是因為鴻毅愛吃,后來就是,她嚼著他愛吃的菜回憶溫暖的點滴。
沒有自己,照舊有人陪鴻毅共享這些美味。
鴻毅落寞得有些暴躁,劈手奪了菜譜,三下兩下撕了,塞進垃圾桶,用腳踢上蓋子:“別從垃圾桶里往外掏東西,不衛(wèi)生的?!?/p>
曾暖的心,劇烈地疼了一下,為美凝。
是夜,鴻毅去華文報社打工,曾暖躺在床上,唇齒緊抿,冰冷的寒錐心刺骨。
有些東西,張不得口,愈是解釋碎得愈是厲害,當事實無可辯解,鴻毅選擇了沉默,只在回來后,下廚,叮叮當當?shù)責龞|西,都是曾暖喜歡的,像極了溫柔的贖罪,在曾暖品來,卻都已是苦澀。
學生公寓批復下來了,曾暖細細地收拾東西,鴻毅站在背后看,不聲不響的,眼里騰騰著一種生猛,他明白曾暖的這一去意味著什么。
曾暖收拾得滿心是淚,想,若是鴻毅此時誠懇挽留一下,她會怎樣呢?
鴻毅始終沒有說話,只凌亂了一地煙蒂。在她拖著行李箱擦身而過時他一把抓了她的手,眼里的絕望嘩啦嘩啦地碎下來,曾暖一下子就慌了。
被他攔腰抱起來,塞到床上,衣服一件件狼籍著覆蓋了滿地板的煙蒂,汗水和淚滴進曾暖嘴巴,她輕輕抿了一下,淚就出來了。她想起了美凝在出門的剎那,他有沒有這樣抓住了她表達自己的挽留呢?心,騰地就冷了,猛然坐起。她把衣服胡亂套在身上,拎起行李箱。上街。
4
漸漸有了的幾位朋友,也是國內(nèi)的,像被隔絕在異國他鄉(xiāng)的一個小圈子里。
他叫Terry,有一間古老的畫廊,喜歡嘗試各種各樣的刺激的生活方式,譬如把周身涂滿古銅色做一天街頭雕像,還會抱著整整一盒粉筆在街心廣場的地面上極有耐心地畫《最后的晚餐》。
和他在一起,曾暖總會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樣子。在黃燦燦的銅色里,碧藍的眼睛,露出白而整齊的牙齒教她怎樣把Terry讀成倫敦口音,而她總讀不準,他急了,一手托她一手托自己的下巴,教她把握咬合唇齒的幅度。天漸漸黑下來時,華燈璀璨,他拉著她的手拎起地上的帽子說請她吃飯。
曾暖主動要求AA制,被他擋了,拎出一頂帽子,零幣稀哩嘩啦倒了一桌。在街頭站了一天,別人扔進帽子的,他并不需要它們維持生活,所以,它們最好的去處就是請她吃飯了。
曾暖喜歡看陽光下的Terry,金燦燦的毛發(fā),很有質感,Terry叫她東方小玫瑰。那天,突發(fā)其想地去找了Terry,他把著門,很意外地看著她,有點吃驚和眼神里的微微倦怠,分明在告訴曾暖,他不喜歡在沒有準備或是沒需要的時候,她突然闖進了他的生活,雖然最后,他還是很熱情地請曾暖進去了。
Terry給她端了杯咖啡,繼續(xù)畫畫,曾暖看了一會,說:“我走啊?!?/p>
Terry轉過身,看了她一會,忽然地扔了畫筆,一把抱起她,說:“小玫瑰,我們?nèi)コ灾袊??!迸c剛才的Terry判若兩人。
5
在唐人街的中餐館,曾暖吃得心不在焉,一出國門,連菜都失去了國內(nèi)的口感,何況人呢。莫名地,曾暖想到了鴻毅。
茫然中,曾暖的眼睛一亮,還是緊緊地抿上了唇,她看見了正在向行人兜售熒光棒的美凝。
原來,她依舊在倫敦的,只是皮膚黑了很多,滿眼的機警驅跑了曾經(jīng)的疲憊。
牽著Terry的手就松了下來,轉瞬,Terry就跑過去,比畫著買下了一只熒光棒,
擎在眼前說:“喜歡么?”
曾暖接過來,拉著Terry,飛一樣跑進人群,背上一束目光,長長地尾隨而來。
停下來時,臉上已滿是淚水。
Terry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哪里,傻男孩一樣看著她長長的胳膊擺來擺去。
曾暖抹了抹淚說:“謝謝,今天晚上我很高興。”
Terry還是不解,他不懂,難道東方女子高興就要流淚么?
隔天,曾暖悄悄去了鴻毅住處,窗子是黑的,房門鎖著,曾暖等了一會,寫了一張紙條,順著門下塞進去后,才看見,還有一張紙條,露著小小的尾巴,她猶豫了一下,抽出,是美凝的,告訴鴻毅,她把鑰匙忘在房間里了,還有,她燒的豆瓣魚在鍋里,記得熱一下才能吃。
曾暖呆呆地看著,又塞回去,然后,伸手去掏自己的紙條,掏不出來,就像居住在她心里的愛情,落進去太深了,她無法清除。
曾暖去院子里找了一根細細的樹枝,不想讓鴻毅知道自己來過了,她匍匐在地上,拼命地掏啊掏啊,掏得自己淚流滿面,紙條卻不聽話地越掏越深了……
責編/宿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