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想,如果讓我再來一次童年和少年,我的人生是不是因此而小徑分岔?(必然)是不是更有質(zhì)量或意義?(難說)
因為要給家鄉(xiāng)的孩子做一堂演講,關(guān)于閱讀與成長——如此遼闊的主題,我在書架前徘徊,指尖滑過一本本有溫度的書,那些書,因著共通的氣息:潔凈的筆墨,幽微的人與事,平靜白描中的憂傷和哀憐,敏銳的心靈和孩童清澈的眼光,一次次驚醒著我的閱讀記憶和經(jīng)驗。
關(guān)于閱讀,我能夠說什么呢?
“有一本書的晚上,就是一個在天堂里的晚上,書帶來一個很廣大的世界。一個十幾歲的中國孩子,在晚上可以去十九世紀的法國,可以去二十世紀初的俄羅斯,可以去美國……”
八年前的秋天,陳丹燕第一次走進上海七寶中學高中部教學樓的梯形教室,連著六年,每年都有一個下午,她和那一屆高一的學生一起度過。她講她的求學時代,講她的閱讀記憶,講一個人在青春期的時候,“最好的安慰——比友誼都好的安慰,最大的樂趣——比戀愛還大的樂趣,就是一本質(zhì)量上乘、既有故事又有思想的小說,跟著小說書去漫游幻想的世界?!?/p>
那些演講,就是現(xiàn)在立在我書架上的《梯形教室的六個下午》。碳筆素描的黑白封面,幾個女孩的背影,背著大大的書包,站在走廊的窗口竊竊私語——每次拿起這書,我總要琢磨,這些女孩背后的包里裝著什么?
我曾經(jīng)聽說一個很小的小孩,走在大街上,手里拖著個拉桿箱一樣的書包,肯定是包太重了,他爸爸媽媽給他備了個有滑輪的書包。我猜想這樣的包里肯定裝著很多東西,但就是沒有一本書。我指的是閑書。陳丹燕講,“只有閑書才叫做書,不是閑書的都不是書”。我們都這么認為——所有視書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的人都這么認為。
寫過《昨日的世界》(這本書同樣適合青春期的孩子)的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對書發(fā)出過由衷的禮贊:“一個人和書籍接觸得愈親密,他便愈加深刻地感到生活的統(tǒng)一,因為他的人格復化了:他不僅用他自己的眼睛觀察,而且運用著無數(shù)心靈的眼睛,由于他們這種崇高的幫助,他將懷著摯愛的同情踏遍整個的世界?!?/p>
另一位我喜愛的作家,上世紀三十年代出生在意大利鄉(xiāng)村的卡爾洛·斯戈隆,他在小說《木頭寶座》里借主人公朱利安諾說過一段話:“我對世界的了解完全來自書本,那是因為我不厭其煩地閱讀各種書籍,就像一個打撈海綿的漁民不停地潛入海底一樣?!瓡r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等我看完最后一頁,心滿意足地丟下書時,腦子里卻充滿了那本書的情節(jié)及其延續(xù)。……我的想象力被激發(fā)起來了,一時難以恢復與現(xiàn)實世界的聯(lián)系?!?/p>
我相信童年的朱利安諾的講述就是斯戈隆自己的體驗。斯戈隆出生的鄉(xiāng)村,遍地是山巒和丘陵,生活貧困,但也遠離工業(yè)喧囂。斯戈隆的童年浸潤在豐厚的民間文化傳統(tǒng)中,偏僻、純樸的鄉(xiāng)村生活,悠久、深厚的鄉(xiāng)土文化,是朱利安諾、也是斯戈隆生長的世界,屬于童話和故事、游記和傳奇的世界。這個世界,恰如一張寶座似的木頭椅子,給了斯戈隆源源不斷的寫作營養(yǎng)。
還是茨威格,他有一次坐船旅行。船上乘客很少,茨威格經(jīng)常和一位意大利年輕水手聊天。有天水手收到一封信,他揚著信要茨威格讀給他聽。信是意大利文的,茨威格立刻恍然——這個“像畫中人一般漂亮、聰明,具有天真的伶俐和真純的嫻雅的”年輕人,是個文盲。
茨威格很痛苦。他無法想象,曾經(jīng)當作朋友交談過的人,一旦與一切書寫的東西隔絕,便不能了解一切。拿起一本書,書之于他,是一件全然無用的東西——那么,世界在他眼里會是怎樣?
事實上關(guān)于閱讀,已愈益引起重視。我們對書的禮贊,也從來懷著虔敬??墒?,悖謬的是,如陳丹燕對少年時代的感嘆——“像我有時間,想看書,卻沒有書可以看;像你們,有很多很多可以看的書,又沒有時間?!标惖ぱ嗾f:這就是生活。
而我想說,在你還在童年少年路上走著時,你可能意識不到,你的一個小小選擇,有時會影響一生。當童年不再來,我多么希望,那些詩意和純真,那些因書而來的打動心靈的力量,能夠藏在歲月的繁茂枝葉里,與我相伴相走!
(陸梅:《文學報》編輯,兒童文學作家)
編輯:雨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