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傷疤的男人
屏風可以在寬大的房間里隔開別人的目光,所以,那人已經是第三次坐在屏風中等待了。在本世紀的最后一年他手指間夾著煙,煙霧從屏風中上升時我看到了他的臉,那是一張帶有傷疤的臉。當所有人都坐在這座屏風酒吧與戀人約會時,他卻獨自一人坐在屏風中等待。一個面龐上充滿傷疤的男人一定是一個有故事的男人,我就這樣被這種監(jiān)視的理由所圈住了。于是,當我第一次看見他時就決心陪他坐在這座玻璃屏風中,我想,我在設想他所等待的那個人會是誰。
不言而喻,我的存在對于那些監(jiān)視我的人來說同樣是荒謬的,我監(jiān)視別人,而別人同樣也在一個我看不見別人的地方監(jiān)視我。有些事情就在我們身邊發(fā)生著,就像那個帶著傷疤的男人走進了我旁邊的玻璃屏風。此刻,他就在里面,是第三次了,我想,他等待中的那個人應該到了。他等待中的這個人毫無疑問應該是個女人,因為只有女人才可能讓他有耐心地坐在一面玻璃屏風中等待,只有女人才可能讓他帶著傷疤而來。此刻,他臉上的傷疤似乎隱匿著一個謎結,我想,他等待中的那個人一旦來臨就會解開這個謎結。
透過一條縫隙,我此刻看見一個白衣女士,她似乎是從縫隙中走進來的,其實,她只是偶爾進入了我監(jiān)視的空隙之中,她一出現(xiàn),我就感受到了旁邊屏風中坐著的那個男人,似乎有一團團的霧從門口飄到屏風之中。
她來到他置身的屏風之中,他對她說:“等你降臨確實是一件苦差事?!边@是他隔著屏風讓聲音穿越玻璃而出的聲音,他繼續(xù)說:“我知道你是懼怕我臉上的傷疤,你瞧……我約你與我見面,我跟你談論的都是我的傷痕,對不起……”他的目光顯得又清澈又憂慮,我無法把握這樣的目光。但我關心的是她,作為女人的她,會不會害怕一個攜帶傷疤的男人,她開始一直看著這個男人,她的目光很明確,她在仔細地觀看他臉上的那些傷疤,看來他身上的傷疤對她來說是個謎。她到底是他的什么人,難道他們的相逢僅僅是為了證實他的身份和臉上的傷疤!
在屏風那邊的我看到一雙目光,由于縫隙很小,除了能夠看到他的眼睛之外,我看不到他的臉,當然,這是一張男人的面孔,他舉著一張報紙,事實上他根本沒有在閱讀,他是為了用報紙遮擋別人的視線。他就在屏風的另一邊,他對那張屏風中的攜帶傷疤的男人和另一個女人的存在充滿警覺??瓷先ニ孟袷莻商蕉皇悄莻€男人和女人的監(jiān)視人。那么,他是在盯住那個帶傷疤的男人了。如果是這樣,那些傷疤就變得神秘了。據(jù)那個男人告訴那個女人,他身上和臉上的傷疤是車禍留下的。車禍?我眼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一輛轎車,整個車身向前傾過,然后是懸崖,只有那樣的車禍才會使一個人留下許多的傷疤。
那個女人的嘴唇一直緊閉,她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后來她突然抓住了那個男人的雙手,她把他的右手掌放在自己的嘴唇旁,她在吻他的手嗎?他的右手合攏,看上去他的手心正握住一件東西,那是一張揉皺的紙條,我看見了這樣的漏洞,她離開,他則在遲疑中跟了過去。她冷漠地前行并沒有回過頭來與他告別,而他呢,則站在門口,我看見了他的身影,他大約有一米七八的身高,上身穿一件黑色夾克衫,這與他的傷疤很吻合。等到她走后,他才展開了那張事先就為他而準備的紙條,我當然無法看見那張紙條上的文字,但他不打算回來了,盡管他的一只包還留在屏風之中,我想,是那張紙條在召喚他而去。我抬起頭來,那雙偵探一樣的目光也在這一刻倏然消失了。我決定到他的屏風之中去把他的包交給服務員保留,因為他一定會想起來他的包遺留在屏風之中了。正當我準備這樣做時,他突然又回來了,也許他很快就想起來了他的包,他回到屏風之中,卻并沒有帶上包就走,而是留了下來,不慌不忙地要了一杯咖啡,難道那張紙條作廢了。它喪失了召喚他而去的效力。我很想看見那張紙條上的文字,很想替他承擔紙條上的風險,哪怕是災難。因為那一刻,我對他的傷疤充滿了好奇,我想,如果在一場整個車身傾身而過的車禍中沒有喪身而又活下來,留下了無以計數(shù)的傷疤和詭秘的行蹤,這樣的男人會因此而吸引我,也許同時也會吸引別人,比如,那個偵探也許并不完全是偵探,只是一個像我一樣的業(yè)務監(jiān)視人而已,他和我一樣對監(jiān)視別人的生活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快樂。
是的,監(jiān)視者的我此刻來到了他的屏風之中,我對他說:“能不能把你的打火機借我用一下?!蔽沂掷飱A著一根煙,他從桌上將打火機遞給我而不是為我點燃煙,看來,他是一個謹慎的男人,他不會輕易地去討好女人。他甚至也不看我一眼,也許,這是一個臉上帶著傷疤的男人身上的另一種自尊心。他并不想留下來,當我將手中的打火機還給他時,他突然帶著他的那只黑色真皮包準備離開了。
我這個監(jiān)視人被驅逐到屏風之外,在他離開時也是我離開的時候,然而我并不會讓他看見我,我說過,為了實施我監(jiān)視別人生活的計劃,我會永遠藏在別人看不見的我的影子之中去,帶著傷疤的男人走了出去。我知道他手里有一張揉皺了的紙條,在那紙條中有一個約人的時刻,寫著一個約會的地點。
由于在這之前我也窺視到他的傷疤和一個白衣女人在屏風中短暫的約會,所以他此刻去赴約才區(qū)別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簡單的事情約會,而且我深信,在他赴約之中并沒有愛情在等待著他,相反,等待他的也許是迷津和迷津之中的危險。
他的腳步聲在十米之外,使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他要步行去約會,那個女人肯定是穿白衣的女人,顯然是這種推測的驅使,我就走在他十米之外,拐過一條街他回頭看了看前后,這使他的赴約顯得深不可測,因為他懼怕別人會看到他的身影,進入了一條小巷深處,他開始站在一座公寓樓下面,他的頭仿佛伸進了漆黑的樹葉之中,我現(xiàn)在才看到這是一座已經正在搬遷中的早已廢棄了的公寓樓。
倏地我看到了一道白色的影子,她已經向他撲過來,她莞爾一笑低聲說:“瞧,這是我們第一次幽會的公寓,你看到我的晾衣繩了嗎?”我知道我處在黑暗之中,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又落入了一個俗套的故事。正當我想從黑暗之中繞過去時,我看到了那個男人身體上的傷疤,在隱隱約約的月光之中,他裸露著脊背,這似乎是一個燒傷之人,而不是一個在車禍中留下過傷疤的男人,因為他脊背上的傷疤在錯落之中凸凹著,我看見那個女人伸過了雙手……
難道她有那么大的勇氣想去撫摸他身上的傷疤,難道她愛他脊背上錯落之中凸凹的傷疤,那像燒焦的仙人掌一樣的傷疤。確實的,她的那雙纖長的雙手在黑暗中正向著他的冰冷的傷疤靠近……
忽然有人在附近咳嗽,離我很近,那聲咳嗽不像是無意中發(fā)出的,而是下意識中朝著那雙手直逼而來的,果然,那雙手突然抽回去了,那雙看得見的顫抖的雙手不存在了,而那裸露的脊背只閃亮了一下也就在剎那之間消失了。我回過頭去尋找那位咳嗽的男人,我看見了一道影子,一道沿著金屬味的街道直沖而來的影子,我想起了坐在屏風之中與另一個類似偵探似的男人,我想他也是窺視者,但我突然醒悟過來,這個男人根本不是偵探,如果他是偵探的話,他根本不會在黑暗中發(fā)出咳嗽之聲,現(xiàn)在我明白了,他在黑暗之中咳嗽的原因。
他在黑暗中咳嗽是因為他在黑暗中看見了那個站在廢墟上的女人正將手伸出,他想用咳嗽之聲將那雙手拉回來,因為他不想看見那雙纖長的雙手伸出去撫摸到那個男人身體上的傷疤,他用咳喇這種方式大聲說:別伸出手去,別把你的手放在那個男人的身體上。
由此他是與那個女人有直接關系的人,一名窺視著她的生活并如此占據(jù)她生活的男人。三個人的影子在一剎那間消失在黑暗之中。我恍惚地走出小巷,一個帶著傷疤的男人和一個女人及另一個男人在我的生活中突然留下了無窮無盡的懸念。
咳嗽使那雙手在黑暗之中消失,因為那個女人知道這個咳嗽的男人是誰。那天晚上我步行回到家,我沒有開燈,坐在黑暗中,我一直從窗口眺望著深不可測的夏夜。
突然有敲門聲,已經是下半夜了,有誰會在這樣的時刻敲門呢?
我赤著腳穿過客廳來到門口,我聽到有人在外面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這聲音并不熟悉但在我記憶中蘊存過,蘊存這聲音的地點就在附近,在那片正在拆遷之中的房屋的外面,哦,我并不懼怕發(fā)出咳嗽之聲的這個男人,我只是對這個男人好奇,他為什么站在我門口敲門呢?我決定打開門,我要冒著所有的風險把這道門打開,因為我對事物和人的好奇和猜謎的方式,讓我對站在門外的這個會咳嗽的人產生了一種敘述的可能性,也許他會告訴我,他們三者之間的關系。
門被我打開了,真的,我并不懼怕他,我把他讓進屋,我打開了燈,我在燈光下面對這個敲開我門的男人,他很英俊,有點像有些女人冒著生命危險去追求的那類男人。
他站在墻角告訴我:“我并不想在這樣的時刻敲開你的門,不過,我已經跟蹤你到了樓上,這是因為我想……你是不是那個男人的女友或老情人?”“哪一個男人?”“那個臉上有傷疤的男人?”我請他坐下來,因為他提出的這個問題讓我感到費解,他為什么會這樣想問題,他為什么把我與那個帶著傷疤的男人聯(lián)系在一起。我很想聽一聽他怎么解釋這一切。他說他一直在注意我,因為我總是跟在那個帶著傷疤的男人的身后,他認為我與這個男人有故事。他說:“如果你是他的女友或者情人的話就幫我一個忙,好嗎?”他盯著我的眼睛,他希望從我的眼睛中看到某種東西。散落在那座廢墟的味道似乎在這樣的時刻飄進了我的窗戶。
我對他說:“如果我是他的女友或情人,你想讓我?guī)椭阕鍪裁词履?” 他說:“那個女人是我的女人,但我知道生活中一直有一個男人占據(jù)她的記憶,果然這個男人出現(xiàn)了,你知道我看見那個帶傷疤的男人出現(xiàn)時的痛苦和絕望嗎?如果有可能我真想殺死他,現(xiàn)在你知道我的角色了。所以,如果你是那個男人的女友或者情人的話,請你幫助我將那個男人帶走。如果他仍然被我看見,我可能真的會在某一控制不了自我的時刻殺死他……”
重要的是他弄錯了,我并不是那個帶傷疤的男人的女友或情人,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無法叫出聲來,我只知道他是一個帶著傷疤的男人。然而,他已經消失,現(xiàn)在,他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更無法看見。
由于我的沉默使他確定了,我就是那個帶著傷疤的男人的女友或者情人,所以,他開始懇求我,他說他不容易愛上一個女人,他愛上那個女人真不容易,如果我不想幫助他,他也許會因為愛而犯下錯誤,他盯著我的眼睛說:“你肯定還愛那個男人,看見那個女人與他在一起,除了嫉妒之外你肯定很難受……”
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決定隱藏自己的身份,因為我已被他所說的話所牽制,我難以擺脫這件事,我依然沉浸在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之中,我答應去幫助他,因為我知道,也許這樣做就不會釀成一樁悲劇故事。
他告訴了我那個男人住的賓館,這意味著那個男人并不生活在這座城市,他只是一個臨時居住者而已。他走后,我想我已經進入了人的故事所設置的圈套之中。
然而,就讓他來進入這種圈套好了,這種陌生的圈套就像一只張開的口袋一樣等待著我。為了避免一樁流血事件,一幕散發(fā)著血腥味的悲劇,我頓時萌發(fā)了一種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清楚的勇氣。第二天傍晚我站在那個帶傷疤的男人下榻的賓館,我想,如果此時此刻我看見那個帶傷疤的男人從大廳里走出來,我一定默不作聲地跟著他,我想,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跟蹤他的女人,他會問我是誰。
沒有一個男人會去責備一個陌生女人,因為對于大多數(shù)男人來說,陌生女人是另一道風景線,多一個陌生女人相逢,還意味著那不可知的故事,那超越常規(guī)的故事,那使每一個男人都無法拒絕的十分新鮮的像粉色一樣被切開的故事。
帶著傷疤的男人確實出來了,他沿著大廳的玻璃旋轉門閃現(xiàn)而出,他穿一身灰色的衣服,皮鞋是黑色的,他仿佛沿著磁鐵在走,我感受到了他行走的速度,他好像是去赴約,他帶著無限的激情以及無限的頹廢,因為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明亮的激情,因為他的眼睛我也同時看到了他無限的頹廢。在所有這些當中,只有他臉上的傷疤是痛苦的也是麻木的,在那些傷疤之中有我無法看到的陰影和沉睡的痛苦。
我就跟在他身后,我知道無論他去哪一個地方遨游,都意味著與那個白衣女人相逢約會,而今天晚上,那個白衣女人會被那個咳嗽的男人牽制住手腳,她將失去自由,咳嗽的男人已向我保證過,他不會,決不會給白衣女人獨自出門的機會,咳嗽的男人用什么魔法牽制住白衣女人,我當然不知道,我想,他會利用他的愛情,他會利用他對那個女人的愛來創(chuàng)造魔法。
帶著傷疤的男人那天晚上沒有奔向有玻璃屏風的酒吧,也沒有奔向那塊正在拆遷之中的廢墟。他來到了郊外的一座公園,在公園門口他環(huán)顧了一下,他看見了我,也許早就已經看見我了,在他短促的與我的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間里,他似乎在問:你為什么總跟隨我的影子?
他買了公園門票走進去,我也買了公園門票走進去,他進了湖區(qū),那是一片人工湖,湖水并不純凈,湖面上飄著少許的樹葉,他坐在一把湖邊的椅子上,這也許就是他們約會的地點。他戴上了墨鏡,那副墨鏡是他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掏出來的。
戴上墨鏡等待一個女人降臨,當然,他還帶著他臉上和身體中的那些傷疤,陽光照著他臉上的疤痕,我離他越近,疤痕的顏色就越深,那是一種比褐色更深的顏色。我來到他對面的椅子上,他在我降臨前夕已經看過了一次手腕上的手表,很顯然已經到時間了,那個女人還沒有來。
我就坐在他的對面,很長時間過去了,我告訴他,我也在等一個男人前來赴約,看樣子那個男人也許不會來了,我顯示出一種慍怒和無奈,他對我說,他也在等一個人,那個人看樣子也不會來了,我們相視一笑。他回憶道,是否在別的什么地方見過我,我們聊了許久,他覺得挺有意思,他要請我去喝酒,我沒有拒絕,因為我正在做一件事,用我的行動去幫助另一個男人,讓一個悲劇故事不再發(fā)生。帶傷疤的男人與我的事會減少一個悲劇?而與他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
荒山上的波絲貓
旅行開始的第二天我到了一座叫香坪的旅館,它矗立在那座小城鎮(zhèn)的最西邊。我為什么會選擇香坪旅館,因為我拎著箱子下火車時,服務員告訴我,你如果住旅館的話一定要到香坪旅館去,那是這座小城鎮(zhèn)最好的旅館。
住進旅館的第一件事情對于我來說無疑是敞開窗戶,我站在窗口,我已經好久沒有推開過這樣有菱形圖案花紋的木窗戶了。當我抬起頭來時我看到了一片荒山,在那片荒山上一個人也沒有,一只鳥也看不到,但躍入我眼簾的卻是一只動物,一只白色的波絲貓,那只貓懶洋洋地站在荒山上向前眺望,懶洋洋地伸著脖頸,曬著冬日的太陽。
接下來,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荒山上,那只波絲貓回過頭看著她,它嘴里發(fā)出的聲音在寂靜之中掠過了荒山上一根電線桿,那是一根徹底廢棄了的電線桿,但貓咪的聲音似乎是從那根電線桿傳到我耳中的。那個女人抱起了那只波絲貓,她穿著一條大裙子,顏色幾乎把那只白色的波絲貓籠罩住,那種顏色的裙子很少有女人敢于穿在身上,它不是紅色,也不是藍色、紫色和咖啡色,看到那種顏色,我會想到一種瓦礫,被風雨沐浴,被歲月侵蝕過的一片瓦礫,現(xiàn)在我可以準確地告訴你了,那是一片瓦礫上的顏色。她是一個年輕女人,大約二十五六歲,我無法看清楚她的面龐,她留給我的只是背影。她長裙上的顏色比荒山上的顏色更深一些,穿著一雙黑色的高跟鞋,跟部很尖、很細、很高。
她的氣質一點也不像這座小城鎮(zhèn)的女人,她的呼吸聲似乎面對著那片荒山,她把那只波絲貓抱起來緊貼在胸前,而那片荒山上什么也沒有,沒有一片樹葉,也沒有生長著草葉,唯一的就是那根廢棄了的電線桿。
服務員給我送來一壺水,她見我站在窗口看著那片荒山和那個抱著波絲貓的女人時告訴我:“那個女人有神經病……”我趁機問道:“她是本地人嗎?”“不是,她是外鄉(xiāng)人,但已經住在這座旅館很長時間……”“她一個人嗎?”“那只波絲貓陪伴著她……有時候,一個男人會來陪她住些日子,為她付清旅館費……”
哦,原來是這樣。我收回目光,因為我的目光一直在窺視這件事,剛才,旅館服務員已經向我介紹了那個抱著波絲貓的女人的身份,然而,看她的穿著,她似乎沉浸在荒無煙塵的世界之中,而且那身瓦礫似的長裙看上去很優(yōu)雅,她不像是那種神經有毛病的女人,倒像是在這座旅館和這片荒山上,抱著那只白色波絲貓篡改故事的女人。
傍晚我與那個女人擦身而過,她的嘴唇上閃爍著一層銀白色的唇色,像月色一樣純正,涂這種唇色的女人內心的聲音像月光下的河水無聲地流淌著,她用銀白色的嘴唇保持她的聲音,她從未讓自己的聲音從空中的某地方嘶嘶地呼嘯而下。她的目光幾乎不與任何別人的目光碰撞相遇,那只波絲貓跟在她身后,有時候會躥上前來,與她擺動的裙角玩兒,她在小徑上散步,那是旅館門口的一條小徑。
她如此地年輕卻已經被別人宣布為神經不正常的女人,這正是我要探究她生活的原因之一。我跟隨那只白色波絲貓走了很遠很遠,走到小徑的盡頭。一片波光湖影之中,她在湖邊佇立了一會兒,她的頸很修長,在這之前,這個女人似乎有無限的記憶,那些記憶使她修長的頸忽兒左右擺動,忽兒伸向前,那只白色的波絲貓縱身跳進了她的懷抱。天就這樣黑下來了,她懷抱那只貓沿著小徑回家,那天晚上我聽到了波絲貓的叫聲,那聲音繚繞著窗戶,可以抓住你的心。聲音持續(xù)了一個多鐘頭,后來,波絲貓可能睡著了,聲音才停息。
白天到來的時候,這個女人帶著白色波絲貓又開始出現(xiàn)在荒山上,這里成了她等待的地方,打掃房間的服務員又告訴我,她在荒山上等那個男人,因為站在荒山上可以看得見山下的火車站,哦,原來是這樣,那么她要等待的那個人一定就是那個男人,他每隔一段時間必然出現(xiàn)在旅館,他會為她交清全部旅館費,除此之外,他一定是她等待的人,因為看得出來,她不僅僅是需要他付旅館費的那類女人,她需要他是因為她可以站在荒山上傾聽或者等待。
她坐下來了,瓦礫色的長裙裹住了她的身體,那只波絲貓一直在她懷抱,她看著山下的火車站時,那只波絲貓就看著她,那天下午,我看見她的身體抽搐了一下,在短暫的無法被她控制的身體之中仿佛有什么東西開始燃燒起來,她站起來把白色波絲貓放在地下,她控制不了自我,因為她的自我已經觸到了燃燒之中的磁場,我想,她一定是看到了山下的火車站,看到了等待的一個人。
但她仍然沒有離開那片荒山,她站起來似乎只想尋找到讓她的身體所傍依的地方,荒山上什么也沒有,只有那根早已廢棄了的柱子,現(xiàn)在,她尋找到了那根柱子,將身體放上去,她依傍著那根柱子,仿佛那根廢棄了的石柱就是為她而準備的。她站住喘息著,因為那個人已經來了,因為那個人將從火車站而來,她完全是一個等待情感的女人,她為什么會精神不正常,現(xiàn)在,讓我們來觀看這一幕情景:大約半小時過去之后,一個男人走上了荒山,他拎著一只小型箱子,我想,那只箱子只可能裝下他的一件襯衣和幾包香煙,看得出來,他只會在這座小鎮(zhèn)旅館作短暫的停留,看得出來,他不是來旅行的,他也不是那種旅行的男人,他來是因為荒山上佇立著一個懷抱白色波絲貓的女人。
那個女人并沒有撲進他的懷抱,他平靜地走上前,從柱子的陰影之中走上前去,那只波絲貓站在一邊看著他,那只波絲貓似乎早就了解了這個男人,它似乎比荒山上的這個女人更能掌握這個男人的本性。他站在她面前,從微風中飄來了一種隱隱約約的聲音,她說:“你是來帶我走的,對吧……”那個男人在搖頭,她就說:“我每天都想從這片荒山上往下跳……你知道我這種感覺嗎?我確實每天都想往下跳……但我總是會看到火車站……每當看到火車站的人流,我就沒有了勇氣……你說……你說話呀……”男人拎著箱子對她說:“我這次來是為了幫助你付清楚五年的旅館費用……也許很長時間我不會再有機會來看你…一”她聽清楚了他的意思,她突然大聲說:“你要拋棄我了?!?/p>
這是我聽的最完整最清楚的一句話,我因這句話而吃驚著。他們之間似乎再也沒有什么好說的,那個男人也沒有解釋,也沒有說什么話來安慰她。他轉過身對她說:“我現(xiàn)在去付旅館費,你回房間等我好嗎?”他甚至也沒有看她一眼,如果他看她一眼,他就會看到她的眼睛,在那雙眼睛里,仿佛有一道風景被撕破了。他走后,她抱著那只波絲貓下了山,她會回到旅館去等他。在她走下荒山時,突然有一個身影走上了山坡,他既不是那個為她付旅館費的男人,也不是旅館的工作人員,而是昨天夜里住進來的一個客人,他就住在我隔壁,他倒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旅行者。他大約三十來歲,他走上荒山,看看那根石柱又看看太陽西斜時的遠山,他為什么走上荒山,也許他看到了那個抱波絲貓的女人,也許他像我一樣看到了剛才的那一幕。
拎箱子的那個男人來到大廳,他打開那只黑色箱子,里面裝滿了鈔票,除了鈔票之外,里面沒有一包香煙和一件襯衣??礃幼?,他來這座小城鎮(zhèn)的唯一目的是為了替那個女人付清幾年的旅館費用。他站在大廳里,很憂慮的樣子,但他主意已定,他看著服務員的手指夾住那些鈔票,一張一張地數(shù),一張又一張地翻過去,他用這種方式了結著與那個女人的關系。這種關系已經沒有激情,所以變成了一張張鈔票的關系;這種關系已經喪失了愛,所以,只有用鈔票來解決并堵塞那張網。他噓了一口氣,或者說可能正為這種關系所進入的另一種過渡階段而慶幸。
我把那本羅伯·葛利葉的小說放下,剛才我說到了這樣的情景: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也許只是覺得好玩罷了——他在這副黑鏡的遮蔽下,閉上了眼睛,用手杖包鐵的頂端,探著腳前的碎石路面,向前走去。從中他體驗到了一種寧靜的感覺。
他已經付清楚了全部的旅館費,服務員將一張發(fā)票交給了他,他說了聲謝謝。這對于他來說是一個嚴肅的時刻,這意味著他將擺脫這座旅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擺脫這座旅館也意味著是擺脫那個懷抱波絲貓的女人。他果真做到了,他走到她的房間里去,他只呆了半小時就出來了,他拎著箱子離開旅館的那一刻,也是那個女人奔往荒山的時刻。
她不顧一切地奔向荒山,我跟在她身后,正當我想沖上前去時,一個人比我的動作更迅速地已經敏捷如獅子一樣沖上了荒山,而那只白色波絲貓也隨即躥了上去,那個女人佇立在荒山的邊緣,這算不上高聳入云的懸崖,但如果一旦從荒山邊緣墜落下去,不死也會殘廢。那個像獅子一樣沖上荒山邊緣的男人突然走上前去抱住了她的腰。無論如何,她現(xiàn)在被一雙結實有力的手臂抱住了,她無論怎樣掙扎也掙脫不了那雙手臂。
到現(xiàn)在,我仍然沒有看出來她的不正常,她那被旅館的服務員稱之為精神病的現(xiàn)象在哪里?自從我看見她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沒有看出精神不正常的癥狀。盡管她癡迷地往返于荒山之間,那只白色波絲貓是她唯一的伙伴。
那只白色波絲貓此刻正看著那個陌生男人,他把她帶進房間的那一刻,波絲貓便抽動著尾巴,這是喜悅的表示,這是一種新的假設,它的女主人不會從荒山上掉下去了,它的女主人正被一個憐香惜玉的男人帶著從荒山上回來,它用搖動尾巴的方式表達它的喜悅。
有好幾天時間,推開窗戶時我沒有看到那只波絲貓和那個女人。我注意到了兩件事,我隔壁的那個旅行者很晚才回來,而那個帶波絲貓的女人也很少在外露面。
這意味著那個男人很意外地進入了她的生活,也許那個旅行者救了她,而且愛上了她,在那個男人替她付清幾年的旅館費離開她以后,在她痛苦地奔向那座荒山,想往下跳時,那個旅行者出現(xiàn)了。
他用雙手攬住了她的腰,在那一時刻,我看到了她的面龐,那張蒼白的面龐回過來看著他,他是另一個男人,也許是她一生中從未有過的一個男人,她的散落的長發(fā)在她肩頭滑落,一個男人離開了她,也可以說是永遠拋棄了她,而另一個男人卻走了進來。
后來,他終于帶著她出了房間,他們到小徑上去散步,他走在她身邊,離她很近,旅館的服務員們開始議論她新的故事,她們說但愿這個男人能把她帶走,帶出這座小城鎮(zhèn),因為她實在不適宜生活在這座冰冷的旅館里面,因為她來自遠方,那也許是一座大城市;她們所奇怪的是除了能讓某個男人帶她走之外,她一個人幾乎沒有獨自離開的勇氣。她們把這一切歸咎于她的精神病,因為很長時間以來,她幾乎沒有任何朋友,也不跟別人來往,除了帶著那只白色的波絲貓在等待之中生活。
他帶著她到荒山上眺望夜空時已經夜深人靜,我敞開的窗戶正面對著那座荒山,兩人并沒有十分親熱的動作,因為她一直懷抱那只白色波絲貓。他們在荒山上佇立了許久許久,我想,在他們交往的這幾天里,他一定設法進入那個女人的生活之中,他要了解她,了解她所置身的旅館,了解那只白色波絲貓,同時也要了解這座荒山。
這個故事始終在我敞開的窗外浮動,在我即將收拾行裝準備離開的那個夜晚,我又看到了那只白色的波絲貓和那個女人,但卻沒有看到那個男人,因為即將離開,我的內心很不平靜,我將頭探過窗外想呼吸一陣撲面而來的新鮮空氣,但我卻看到了那個女人,她似乎穿著白色的衣裙,這使我才會看清楚她的身影,而那只白色的波絲貓則依傍在她腳邊,在那荒山的邊緣之地,在那寂靜的風聲里,那個男人不在她身邊,他也許已經離開了,那是一個旅行者,據(jù)我的判斷,那樣的男人決不會為一個路途中遇到的女人而留下來,也不會帶上她一塊走,一個純粹的旅行者注重的永遠是不同的風景,永遠是那不可預知的生活。
而這個帶著一只白色波絲貓生活的女人顯然不是他的伙伴,如果他離開,他甚至連諾言也不會留下來,而她怎么辦,她沒有對他投入個人感情,他的離開對她當然不會造成傷害。
哦,懷抱白色波絲貓的女人,你愛上這個男人了嗎?
我決定到她身邊去,雖然她已經不可能再從荒山邊緣往下墜落,那個旅行者走向她的唯一好處就是將她墜落的意圖中斷,而她結識那個男人的意義在于她永遠不會往下墜落了。即使她站在邊緣,深黑色的荒山上的巖漿聲也不會誘引她往下跳。
我到她身邊去是因為她始終是一個謎團,即使故事很簡單,她對于我來說仍然是一個謎團,我的腳步聲顯然已經驚動了她,她沒有回頭,但她的聲音卻從她散亂的發(fā)絲間呼嘯而來,她說:“任何人也別拉住我,請別走近我……”難道她仍然在傾聽荒山之下的巖漿之聲?難道她并沒有拋棄那個想往下墜落的念頭?就在這時,那只波絲貓發(fā)出了一種叫聲,我可以觸摸到那只波絲貓柔軟的脖頸,我能夠感受到那只波絲貓正竭盡全力地想抓住它的女主人的長裙,終于,她開始退后,她從荒山的又一道暗影的籠罩之下抱起了那只波絲貓,她無視我的存在,抱著那只波絲貓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當我拎著旅行包出現(xiàn)在大廳時,我看見了那只波絲貓和那個女人,奇怪的是她手里多了一只箱子,她站在門口,等著一輛通往火車站的小馬車時,仍然揚起頭來看著那片可以看得見的荒山,我站在服務臺前結賬,服務員小姐低聲對我說:“她要走了,天知道她要到哪里去,像她那種本性的女人只能依靠男人將她帶走。”
在我之前她已經搭上了一輛小馬車,就在她鉆進小馬車的車廂之前,她懷中的那只白色波絲貓突然從她向往新生活的目光中躥了出來,那只波絲貓以我們意想不到的速度躍上了去荒山的那片臺階,先是它的女主人愣住了,她從小馬車車廂中把一只腳放下來,接著是另一只腳下了馬車,她目視著通往荒山的臺階,像是目視著一段較長的旅程。驀然間她用一種讓我們來不及思忖的速度,讓我們來不及判斷的那種激情,瘋了似的跑了起來,她用速度追趕著那只白色波絲貓——用她從未有過的速度。
那只白色的波絲貓似乎感受到了背后有人追逐它,它的四爪仿佛在風中穿越厚重的屏風,它甚至連頭也沒有回就已經從漫長的臺階穿越到了荒山之中,接著它忽視了或者說是用它勇猛的速度遺忘了那荒山邊緣的危險。
它似乎想從荒山上穿越那天早晨彌漫在潮濕的荒山之間的霧靄,它就這樣揚起它那白色的身體,在穿越之中墜入荒山之下。當它的女主人想抓住那團白色的身體時,她的雙手撲空了,她發(fā)瘋似的叫出了那只白色波絲貓的名字,那個名字是那樣含糊不清,她已到了邊緣,往深處看下去,那是一片深谷,深谷下面是一條長滿青苔的街道。她沒有像那只波絲貓一樣墜落下去,因為她已經尋找到了走的理由,她甚至也沒有去埋葬那只白色的波絲貓,總而言之,她搭上了小馬車,接下來是上了過路的火車,沒有男人帶她離開那座荒山。直到如今,我仍然沒有感知到她身上不正常的東西,當然,她生活的空間曾經是那片荒山和那只白色波絲貓,而她現(xiàn)在和未來生活的空間卻是火車奔馳后的遠方。
麥迪格眼鏡
他說:“我向你推薦麥迪格眼鏡是因為我自己也戴著麥迪格眼鏡,我的近視眼現(xiàn)在能夠看到一只蚊子的翅膀,也能看到你臉上的微笑,這就說明使用麥迪格眼鏡對我們的眼睛大有好處?!蓖其N員艾里德就居住在我附近的那片小區(qū),這座小區(qū)居住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流動之中的外來人口。艾里德并不向我推銷他手中的那些麥迪格眼鏡,因為我有一雙好眼睛,在我看來,這是上帝給予我的最好的禮物,其目的是為了讓我做一個最好的窺視者,讓我的雙眼能夠看清楚事物和人之間的糾纏。
現(xiàn)在,推銷員已經走出去了,沒有一個人被他的聲音所感染,所以在我們的那間擁擠的辦公室沒有推銷出去一副麥迪格眼鏡。但我從此以后就記住了他那張臉,那雙鑲嵌在臉上的小眼睛。后來有一天傍晚我散步到了那片有流動人口居住的小區(qū),我就看見了那名推銷員,他正站在樓下的那堆銹鐵架前,我想,那堆銹鐵架似乎已經被人忘記,它變成了一道帶有銹味的風景線,而那名年輕的推銷員,此刻正站在那堆銹鐵架前等待誰的光臨,我看見了他推銷過的那種麥迪格眼鏡正戴在他眼睛上,看來,他確實是一個盡職的推銷員。當然,我站在他左側,離他有10米之遠,他不會認出我來,因為作為推銷員他每天都要看見各種各樣的面孔,而且我也不是麥迪格眼鏡的使用者,所以,我站在左側窺視他,這是一個輕松的角度。過了幾分鐘,一個男人來了。他與那個男人顯然是第一次見面,彼此看了好久,那個男人一直看著他鼻梁上的那副麥迪格眼鏡,他似乎在追問:你就是那個戴麥迪格眼鏡的男人嗎?他點點頭,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點頭,然后他說:“我就住第2幢第一單元3叭房,你看見那幢房子嗎?”那個男人點點頭說:“我改日再來會見你,今天我還有事?!彼克退h去。一個男孩踢著足球來到了他身邊,他看了看那個男孩腳下的足球,有一秒鐘他似乎進入了痛苦的回憶,他伸出手去,他似乎想在空中抓住點什么,但他卻把手放在了自己的頭上,他的右手已經深插進自己的頭發(fā)。就在那恍惚的一瞬間,一個人來到他身邊叫出了他的名字:“艾里德……”不知道為什么,他一看見來人就變得異常地慌亂起來,他低聲說:“你為什么到這里來,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什么也沒看見……”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他的黑皮夾克似乎已經穿了很長時間,而且似乎也從未上過油,因而顯得沒有光澤,他顯然給麥迪格眼鏡的推銷員帶來了奇怪的慌亂,正是那種慌亂使我開始察覺到了推銷員的一種恐懼,那張輕松的臉現(xiàn)在突然增加了恐懼,這是那個男人給他帶來的恐懼。然后推銷員向他撒了謊,他告訴那人,他正在找房子,聽說這兒有一片流動人口出租住地,就到這里來看看。穿皮夾克的男人對他笑了笑說: “我今天是很偶然地碰到了你,我的表妹就住在這里,哦,我的表妹年輕漂亮……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
推銷員艾里德蠕動著嘴唇拒絕著,故事就這樣被我捕捉到了,陽光照在推銷員臉上,只有那副麥迪格眼鏡閃爍著一種金黃色光澤,故事將從他的慌亂那一瞬間開始。
這是星期天的下午,艾里德慌亂地跑出去,他雖然沒有跑,但腳步已經錯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將跑向哪里,看得出來,他遇上了麻煩,而且他害怕那個男人,我走上前去,截住他是因為我想進入他的麻煩之中去,我擋住了他的路線,我微笑著對他說:“你是不是推銷員艾里德……”他在本能之中伸出手去摸了摸眼鏡,我再次展開了笑臉,并對他說:“你到過我們辦公室,我想配一副麥迪格眼鏡……我知道你住在附近,我是專門來配眼鏡的,如果你方便的話……”他一直心神不定地環(huán)視四周聽我說話。而我則盯著他鼻梁上的那副麥迪格眼鏡,我看到了那眼睛里的游動。我看到了他的緊張潛伏在眼睛深處,他哦了一聲說:“不錯,我就住在附近,你想配眼鏡嗎?”“是的,如果方便的話……”他突然說:“我想搬家,你知道哪里有房屋出租嗎?”“你不想住在附近了?這個地方很方便,購物、生活都很方便……”“我知道,但是,我遇上了一點麻煩……你知道有一種麻煩……它可以讓你心煩意亂……你不知道突然之間就陷入了這種麻煩之中,你想逃離這種麻煩,于是你不住地遷徙,用最快的速度遷徙,但麻煩事仍然緊隨你而來,所以,你知道,我現(xiàn)在又得遷徙了……”“你不是本地人,對嗎?,,“是的,我是外省人,住在這片流動住宅區(qū),大概有一年時間了,我靠推銷麥迪格眼鏡為生……過去的一年似乎是平靜的,現(xiàn)在麻煩事都降臨了……哦,我對你說的已經太多了……謝謝你耐著性子聽我說這么多……現(xiàn)在我想我可以帶你去配一副麥迪格眼鏡……走吧,請跟我走吧……”他好像放松了一些,因為那個穿黑皮夾克的四十歲的男人早就消失了。他帶我來到了第2幢第一單元301房,房間的墻壁上貼滿了麥迪格眼鏡的廣告宣傳畫;他問我最近有沒有測試過近視度,我說剛測試過,大約有200度,他一邊聽我說話一邊掀開了窗帷,那是一塊透明的窗帷,其實,不用掀開,也能看見外面的人,我問他是不是等朋友,他自言自語地說: “我一定得離開這里,我一定得再搬一次家。”
他的聲音剛消失,另一種聲音卻又響了起來,那是敲門的聲音,他愣了一下,猶豫著去開門,他打開了門,那個穿黑皮夾克上裝的男人帶進來一個女孩,這是一個中等個子的女孩,長得文靜、秀氣,穿黑皮夾克的男人對艾里德介紹道:“艾里德,這是我家小表妹,也是表妹中最漂亮的表妹,我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她叫小杏,這個名字是不是很好聽……小杏,這是我的同鄉(xiāng)艾里德,這個小伙子聰明,而且很帥,他如今是麥迪格眼鏡的推銷員……”他一邊說話一邊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我急忙解釋說:“我是來配麥迪格眼鏡的……”艾里德機智地將一只眼鏡遞給我說:“試一試吧?!?/p>
就這樣我配制了那副麥迪格眼鏡,進入了麥迪格眼鏡的推銷員艾里德不為人知的另一種生活狀態(tài)之中去。當然,我忘不了閱讀羅伯·格里耶的新小說:“突然,我產生了一種不安的感覺,同樣的場景正在重復,就像在一面鏡子里一樣:在我面前五、六步遠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站著一個同樣的人物,這個人物穿著雨衣,領子翻了上去,戴著墨鏡,氈帽的帽檐一直蓋住前額。這就是說,第二具人體模型出現(xiàn)了,它是一具模型維妙維肖的翻版,甚至連周圍的環(huán)境都一樣?!?/p>
我確實為推銷員艾里德尋找到了一套住房,有一天傍晚我敲開了他的門,開門的是小杏,她的身上有一股來蘇味,也許她是一名醫(yī)院里的護士,她很快認出了我,便叫艾里德的名字,我問艾里德,還想不想重新租房,推銷員艾里德看了看身邊的小杏說:“我暫時不想搬家了?!蔽蚁?,他否定了搬家的計劃,是因為小杏闖了進來。使我不明白的是那個穿黑色皮夾克的男人為什么要把自己的表妹小杏介紹給他。
在我散步的一些日子里,我看見了推銷員艾里德身邊走著女孩小杏,艾里德將兩手插在包里,穿著淡藍色短裙的小杏從身邊擦身而過時,我仍然會嗅到她身上的來蘇味道??礃幼?,他們開始談戀愛了,這就是那個穿黑皮夾克的男人——那個小杏的表哥為推鎖員艾里德設置的一個圈套。
我顯然無法了解這種圈套的意義是什么。艾里德看見他的那種慌亂以及他想搬家的那種念頭是不是與小杏有關系呢?哦,也許這就是問題的實質,問題也許就潛伏在里面,我站在蒙蒙暮色之中,看著走在推銷員身邊的小杏,我想,也許只有艾里德了解這其中的圈套,但他為什么又要與小杏談戀愛呢?
我看見了那個操縱者站在他們身后,他就是小杏的表哥,他仍然穿著那件黑色皮夾克,即使天氣炎熱也不準備脫下來,這使我在很遠的地方也能夠看見他的在場。他的存在當然與艾里德與小杏有關系,所以,他在那些蒙蒙的暮色深處,他在一些斑點的擴散之中看見了艾思德與小杏,他在左右他們的生活,因而他舉起一盞聚光燈強烈地照亮了他們的生活,他始終未離開他們的身影,他的目光隨同艾里德與小杏的影子向前移動,我當然看見了他在許多斑點的籠罩下,那些狡黠的微笑。在他的微笑里,我突然意識到了,他施加在推銷員艾里德生活中的陰影,如今,他在借用他的表妹小杏將艾里德的陰影罩住,這里一定有令他焦灼不安的往事,也許艾里德已經掌握了他的往事。
推銷員艾里德除了與小杏戀愛之外,他照樣每天出入有人群的地方,推銷麥迪格眼鏡,他已經習慣每天的用語,已經習慣按照一個推銷員的日常生活扮演他的角色,然而,在那些日子,他除了是一位合格的麥迪格眼鏡的推銷員之外,他還是一位被另一個躲在暗處的男人所控制著角色的人,穿著黑皮夾克的那位四十多歲的男人有一天出現(xiàn)在他面前,那天中午,推銷員艾里德提著他那只黑色的箱子,他剛剛從一家中學推銷完麥迪格眼鏡回來,他很得意,因為那家中學一次性地訂了他二十副麥迪格眼鏡,這對于他來說是一次不小的收獲,他的臉上洋溢著喜色,當他聽到別人叫喚他的名字時,他回過頭去,是小杏的表哥,他走到艾里德面前對他說:“艾里德,看著你與小杏戀愛上我很高興,所以,我想我們之間的事似乎應該到了了結的時候?!彼⒆×税锏逻M一步說下去:“聽著,艾里德,為了堵塞你的嘴,你看得見你的嘴嗎?我從來不相信人的嘴會將秘密永遠收藏,所以,我想請你親自告訴我,我將我的表妹小杏送給了你,我們之間的事情有沒有扯平……”推銷員艾里德完全沒有想到當他帶著二十副訂單回來的路上會與小杏的表哥相遇,他閉住嘴巴,他一點也不想說話。剛才那個人已經說了,他不相信人的嘴會將秘密永遠收藏,此刻,他只想閉上他自己的嘴,他很清楚那件事,因為那件事讓他背井離鄉(xiāng),如果沒有那件事的發(fā)生,如果他不是人命案件的目擊者,他現(xiàn)在也許還是那座小城的電影放映員,生活就是因為他變成了目擊者以后,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他變成了一座陌生城市的推銷員。他為什么做麥迪格眼鏡的推銷工作?他有一種強烈的目的,他想讓那些視覺不清晰的人戴上適合他們的銀鏡,為了讓他周圍的人們戴上一副好銀鏡,他愿意做一位推銷員,因為,他有一個更強烈的目的,讓人們的眼睛能夠看清楚生活的戲劇,對此,他無法申訴,他是一位目擊者,但他卻因為恐怖而逃走,如今那個人已經與他做了交易,他一開始就清楚他的目的,但他卻喜歡上了彌漫著來蘇味的護士小杏,而且小杏從第一次見面就已經喜歡上了他。這就是說他已經無法拒絕小杏的表哥所精心策劃的這一切。他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他一直緊閉嘴唇,他先是聽他說話,他那張移動在面前的臉似乎是抽搐的,似乎也是疲憊的,但隱藏著恐怖和焦慮,那是一個制造了一樁人命案件的逃之夭夭者的驚恐,而推銷員卻在意外之中目擊了他的殺人過程,所以,他懼怕推銷員的嘴。兩年前的那個黃昏,艾里德推著自行車剛下班回家,在回家的路上他必須經過一片廢墟之地,那是從前的博物館,如今博物館已經遷址,這里自然成了廢墟,銹鐵味和荒草味撲面而來。每一次艾里德騎自行車路過這片廢墟時,他都會下車,推著自行車緩慢地行走,他沉溺于這片廢墟上那種暮色中的寂靜,多年的放映生活已經使他習慣于幕布中的生活,有時候,他會在生活中尋找像電影畫面中的那種場景,肅靜而凝重,似乎深藏著什么,而這一片從前的博物館似乎就是一種電影畫面中的冷風景。那天的暮色染紅了廢墟,他推著自行車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緩慢,暮色染紅了那些廢墟之中的柱子和銹鐵,突然就在那一刻,他看見了在暮色之中有一只手揮動著一把锃亮的刀刃,當那把刀向著一個人的胸口刺去時,他大聲叫了起來,那個人揮動著血淋淋的刀刃又重新刺向了那個人,當時的電影放映員艾里德仍然推著自行車,他既沒有跑,也沒有再發(fā)出別的聲音,他完全被這種像電影幕布上的兇殺案籠罩住了,直到那個人拋下手里血淋淋的刀刃向他追來時,他才知道自己是一名目擊者?,F(xiàn)在他變成了那個兇殺者的追蹤的對象。
而此刻,兇殺者仍然逍遙于法律之外,為了讓當年的電影放映員,現(xiàn)在的麥迪格眼鏡推銷員艾里德的嘴終生保持沉默,他將自己的表妹介紹給了艾里德。
艾里德一直深閉著嘴唇,他眼前似乎再次浮現(xiàn)出他放映電影回家的那條路上,他推著自行車,當暮色已將那片廢墟染成紅色時,他看到了那把鋒利的刀刃。他開始轉身,他不再逃跑。他現(xiàn)在明白了,那個兇手不再追他的原因,是因為他把他的表妹小杏介紹給了自己。他當然喜歡小杏,她有一雙清澈的眼睛,而且她是那么喜歡他這個外省人,小杏曾經依偎著他說:“艾里德,向我求婚吧!”
艾里德一直深閉著嘴唇,他的沉默使小杏的表哥站在身后狡黠地笑了一下,他松弛地伸了伸手臂,目視著推銷員艾里德離去的背影,他為自己有效地控制住了艾里德的嘴而高興,在他看來,就像艾里德這樣的外省青年住在這座城市,能夠尋找到小杏這樣的姑娘應該全托他給他帶來的福,他怎么會背叛他呢?他怎么會把兩年前的那個事件揭穿呢?他看著艾里德的背影消失在那座樓上時,他那狡黠中的微笑罩住了他的整張臉。
推銷員艾里德用鑰匙打開了門,小杏已經為他燒好了中午的飯菜,他嗅著餐桌上的味道,今天是小杏休息的日子,小杏穿一件短裙,淺黃色的休閑短裙,她走上前來擁抱了一下推銷員艾里德并告訴他,她站在窗口已經看見了表哥和他,她問艾里德為什么不把她表哥叫上樓來一塊吃飯。推銷員艾里德起初是一聲不吭,他想起了一個朋友的話:得來的幸福不容易。
然而,中餐后他突然問小杏:“小杏,如果我與你表哥因為某件事,我和他的關系發(fā)生了你意想不到的變化,你仍然會愛我嗎?”小杏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臂說:“艾里德,表哥剛才跟你說了些什么話?’,艾里德突然站起來拉住小杏的手說:“小杏,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想讓你現(xiàn)在陪我去一個地方……當然,如果你愿意的話……”他站起來,小杏隨即也站了起來,小杏輕聲說:“我知道,你想讓我跟你推銷麥迪格眼鏡?!薄安??!彼穸ǖ?。小杏又說:“好了,艾里德,上哪里我今天都會陪你去?!薄澳隳芸隙▎?”“我肯定?!?/p>
他們換了鞋子,然后他帶著小杏下了樓,他拉著小杏的手,他們穿過了一條又一條街道,推銷員艾里德堅定地帶著小杏朝前走著,他的眼前再次飄著廢墟上的那片紅光……
終于,他看到了掛著公安局牌子的大門,他低聲對小杏說:“你現(xiàn)在愿意陪我到里面去嗎?”小杏看了看那塊牌子又看了看艾里德,但她還是堅定地點了點頭。于是,推銷員艾里德就這樣帶著女孩小杏進了那道大門并進了那幢灰色大樓。在他走進那道門之前,他用力握了一下小杏的手,他想說什么,但卻什么也沒說。
他知道他今天已經找到了真正的擺脫目擊者身份的地方,無論如何他必須將那天的暮色及一樁殺人案重新作一次新的回憶,無論結果如何,哪怕身邊的女孩小杏離開了她,他自然得這樣做。
他戴著一副麥迪格眼鏡,工作人員問他是不是來推銷麥迪格眼鏡,他回憶起來,兩個多月之前,他曾經來過,工作人員已經記住了他,是的,有些事就是不會讓人輕易忘記的。他嚴肅地說:“我今天來的目的并不是來推銷麥迪格眼鏡,兩年前我是一件殺人案的目擊者……”他感到小杏拉了拉他的手,但他仍然利用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的嘴開始講了作為一個目擊者證人的全部記憶。在講述過程中,他沒有看小杏的臉,但小杏一直坐在他身旁,這使他有了另一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