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32
天保到車馬店去還毛驢車,因曹掌柜回家過小年去了,就把毛驢車交還給了常世義。
“你姐姐回來了嗎?跑到哪里去了?為啥事跑掉了?”常世義問天保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已經(jīng)回來了。我還忙著哩,飯也沒吃,閑了再暄吧?”
天?;仡^折到馮成英家,卻見房門從外面鎖了,不知干姑父干娘娘去了何處。待回到自家時,卻見干姑父、干爹小心地跟余嬸子問話,像哄小孩一樣安慰著余嬸子。
張全林問道:“天保,你們把你新干娘阿么了?看樣子,嚇得不輕吶!”
“我也弄不清吶,我進門時,姐姐已經(jīng)抱著她,往醒里叫著?!碧毂I斐龃竽粗副戎鴦幼髡f:“要不是我使勁掐的話,說不定就,就……”
馮成英跟臘八端了茶飯進來,是余嬸子烙好的雜合面餅子,一碗粉條炒酸菜,一碗羊肉炒蘿卜絲兒,也是余嬸子提前預備好的。馮車戶款款地說:“你起來,好好吃上些?!?/p>
余嬸子原地躺著,戰(zhàn)戰(zhàn)颯颯地說:“我再,吃啥哩!心里乏著。姑父娘娘,你們吃唦,唉喲?!瘪T成英兩口子說已經(jīng)吃過飯了。余嬸子又戰(zhàn)溜溜兒地說:“來的,實話是,臘八么?敢,不是吧?”馮車戶說:“就是臘八呀!可說不是臘八,明明就是啊可!”大家都說就是臘八、就是臘八。
余嬸子噓了一口氣說:“那就好,娃娃,吃了沒?”
“臘八正喂著哩,你別但心?!瘪T車戶說。
互相讓忖了一陣,馮家人都餓了,各自吃起來。張全林問道:“天保,你是從哪里把你姐給接回來了?” 天保聞言,才想說哩,卻又把話頭嚼在饃饃菜里,咽到肚子里,遲疑地望著馮車戶。
馮車戶比張全林還想知道這個謎底??粗毂#人f。
“孝武二哥的師傅家?!迸D八說。
天保聽了,心里覺得十二分的懊喪。又聽干姑父問道:“你咋知道你姐在那里的?”
天保低著腦袋說不出來,在地上蹲著。
“孝武二哥領著來的?!迸D八說。
馮車戶跟馮成英的眼睜得一樣大,馮車戶覺得他被蒙哄了,歪臉哼了一聲。
停了一會兒,張全林說:“哥,再不生氣了,回來了就好,大家都放心了。今天,我到公安上去問了,他們也不知道啥消息??墒侨思乙舱f了,如果,臘八還不回來,人家公安上可就要調查呢!”
馮車戶說:“還?與他們的啥相干唦?”
張全林說:“啥相干?政府要為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負責呢嘛!要我說,哥啊,你以后要忍著些,歲數(shù)大了嘛,不要一生氣就對娃們動鞭子,這個做法不好!這一回,天保把他姐找回來了,我們都放心了,要不然,那還不把人急死?”
“你再嫑說了,長拖累拖地有啥說頭哩?!瘪T成英對張全林說。
“我也是為咱這家里好嘛,咋了?”
張全林有些惱火,又說:“說說總比不說的好嘛!教育娃娃是應該的,但是,有了過失,就用鞭子打,這不好嘛!這是軍閥作風嘛!再說,娃都這么大了,有個臉面哩嘛!”
“姑父說的,道理對著哩。”馮車戶說:“但是來,詳細你也不知道,你提醒的也是好心,這個我知道?!?/p>
“反正,以后再不能拿鞭子打姐姐!”天保說道:“更不能再趕出去!”他把碗又扔到地上。
“我把你趕了沒?”馮車戶對著臘八的后背問:“我說了你滾了么?那你,你把我整了個跟頭的話,阿么不說?”
“沒說,干爹沒說哎?!迸D八撇嘴帶著哭腔說。
“唉,時候不早了,姑父,娘娘們,操心給了一天哪,早些緩去吧,我也,心里戰(zhàn)著。”余嬸子一口一喘地說。
停了一會兒,張全林有些不自在,見龍兒已爬在臘八腿上睡著了,就說:“也好,再不打攪了。臘八,天保,你們也要聽話噢!我們走?!?/p>
送出了馮成英兩口子,馮車戶見余嬸子的那個衰弱樣子,對臘八和天保沒再說什么。只說:“天保,你這頭睡吧?!?天保看著余嬸子躺在炕上,心想:我怎么能睡在他們老兩口的炕上。就朝干爹搖了搖手。
臘八摸黑去收拾了炕,心下異道:“這炕沒煨?這么冰。”卻也不好說,扯過被子蓋住龍兒,自已也睡下。天保蓋著大衣睡到炕的另一邊。他走了幾天的路,姐姐也接回來了,又忙了這一天,身子也累了,心也放下了,躺了一會兒就睡著了。臘八給龍兒脫掉衣服蓋了被子后,龍兒縮住身子,發(fā)出怕冷的嗯哼聲,自打臘八走后,他也是耗去了許多心力,冷歸冷,還是睡著了——很踏實地睡著了。
臘八睡進被窩里,覺得哪兒都是冰冷的,孝武師妹尕丫兒的炕總是熱乎乎的,那個又熱又舒坦的炕呀……越想熱就越感到冷。人說小兒一團火,臘八把龍兒摟在懷里,貼緊身體,蜷作一團,盼著早點睡著。睡著了,就不知道冷了。
雞叫三遍,臘八很困乏地醒了一下,覺得冷,睜開眼睛看了一看,屋里還是黑的,沒有動靜。亮半夜冷哪。臘八支起上身,把自己的和龍兒的棉衣重新壓在被子上,又睡去。
臘八覺得房里有動靜,睜開眼睛時,朦朧中見有人在看她,她警覺地再看時。卻見龍兒靠墻坐著,看著她,小眼睛彎了,小嘴兒翹了,對著她笑了,她也笑了。墻上灑滿了亮光。
聽動靜,是干爹起來了。臘八趕快爬起來穿衣下炕,只覺得渾身的骨肉硬繃繃的又酸又僵。她給龍兒穿上褲子,見龍兒自己扣錯了鈕門,就解開重扣,輕敲著龍兒胸前衣服上的污漬,發(fā)出“夸夸夸”的硬殼一樣的聲音,她問:“淌了這么些鼻涕?還有啥?這么多!”
龍兒用兩個食指按住自己的兩個眼睛,慢慢往下滑,嘴巴做了個往下撇的動作,卻又笑了。
臘八的嘴巴撇了兩撇,想哭。她伸手推醒了天保。她拽起被子想鋪好,一看,天哪!這被子黑乎乎土塵塵的,怎么這么臟啊!
馮車戶從外面進門說:“燒喝的去?!?/p>
馮車戶見天保起來后緊裹著大衣,就說:“叫你睡到我的那一頭兒,你不睡,這個炕沒煨嘛!他們小兩口兒的炕,你一個大小伙家……我的那一頭炕還寬著嘛!”
他過去問候了老婆,余嬸子說好些了,就是乏得很,有些頭疼,想再躺會兒。臘八進來說干爹洗臉吧。他到廚房里洗臉,對燒火的臘八說:“今兒把你的媽媽侍候好。把你的炕少煨給些。我看你以后再敢跟前院的老大胡來往,但見時你就小心著。你以后再往外頭跑,小心腿敲折!我就不信貓兒不吃糨糨的!黏了他們的老大不夠數(shù)兒,又跟他們的那個賊打鬼老二黏上了,真是家教不嚴兒女翻天,你這么黏下去,壞的是兩家的名聲吶!好馬不背雙鞍,好女不嫁二男,你還吃著槽里的望著倉里的,你再但這么胡來,我的鞭子不是閑放著的!把饃饃端過來?!?/p>
“干爹,你今兒給我買上點胰子,再把糊窗子的紙買上吧!”臘八說。
“嗯。”馮車戶應了。
飯罷,馮車戶去車馬店,龍兒再不跟了。
天保到前院上房里,見尹大爺和孝文要出門的樣子,尹大奶正在收拾東西。天保一一問候了,說:“大爺大奶,孝武二哥說,他跟師傅往青海湖去哩,這兩天不回來,教我給你們說一聲?!?/p>
“聽說你的臘八姐姐回來了?”尹大爺問。
“昨兒我接回來了,右腳掌有點痛,再啥都好好的?!?/p>
尹大爺對臘八的好歹并不在意,明知故問地說:“你早先就知道你姐姐在那里么?”
“不知道啊?!碧毂S终f:“大爺大奶,我姐姐跑出去以后,也不知道跑到哪里了,后頭就爬到路邊上動不成了,正好二哥跟師傅開的車回家,半路里發(fā)現(xiàn)了,就先救到他們師傅家了?!?/p>
尹大爺兩口子盯著天保聽他說,見他說完,同時“哦一”地一聲算明白了。孝文做出不搭理天保的樣子,手里干著收攏東西的事兒,兩只耳孔卻是盡力地張著,聽天保說完時,他本要舒一口氣,卻有意地改作輕咳了一聲。
天保搓著兩個手掌吞吞吐吐地說“嗯——大爺,我想,央及個,叫我在你們的東房里睡幾晚夕,成不?”待說出這些話時,他覺得身上臉上又熱又脹。
“這個恐……”尹大奶脫口而出,卻見老頭子瞪了她一眼。
尹大爺撫弄著自己的下巴說:“唉。這個,東房里?那個,孝武睡的那一頭兒,孝武來的時候煨給一點,孝武不來時就不煨。再說,孝武那個胡尋,回來又胡尋茬口哩。孝文睡的這一頭兒,孝文這一陣兒公務忙得很,他身子也弱,夜里睡不好不成吶,喳?”
孝文聽到這里,看了他爹一眼,扭轉頭閉眼,從鼻孔里擠出一股氣來。
天保聽尹大爺?shù)脑捯羰遣怀傻囊馑?。又說:“那,西房里也行,我個家收拾上一頭,炕也不用煨。”
“不,更不成吶,天保?!币鬆斝χf:“西房,前天里將好有一個營長,姓閆么還是姓袁的,已經(jīng)借下了,人家要娶親辦喜事哩。今兒么明早就來人收拾哩。”尹大爺轉臉問尹大奶:“那個營長姓啥來?”
“姓閆,閆營長?!币竽陶f。
天保自找臺階下道:“那就算了。我想跟兩個哥哥們好好耍幾天,這么的話就不麻煩了?!?/p>
臘八已侍候余嬸子和她的女娃吃用了,見天保低頭走進狹道,問道:“天保,心里思謀啥者?”天保做了一笑說:“沒唄!”臘八說:“你去給我提兩桶水來,我今兒把這些被窩、龍兒的衣裳們洗給個,臟著看不成吶?!?天保原想讓姐姐給老太太說一聲,讓他睡在北房的那一頭閑炕上,一想起尹大爺老兩口的神情,只好放棄了。隨口應道:“成哩?!?/p>
“你先去買點胰子去吧,不知道干爹啥時候才回來哩。”臘八說。
天保說:“買去是可以,但是我身上沒錢吶。”
臘八泄氣地唉了一聲。
按老太太的意思,要接老二尹有貴回家過年。尹孝文硬是不同意,說奶奶不知道政治,一是人家不能讓二爹回來,二是二爹回來了對家里不好。尹大爺兩口子對尹二爺有成見,也不情愿讓二爺回家過年。老太太就要他們把老二過年的事情安頓好。今天是臘月二十四了,尹大爺跟孝文備了些年貨,雇了牲口去大南川安頓。
尹孝文與爹各騎了一頭走騾,兩頭走騾的花步兒走得又穩(wěn)又快。孝文跟在爹后邊,看著湟州城的邊邊兒越來越大了,這才一二年的光景,到處都是土打大墻的大場院,已經(jīng)蓋了那么多的房子。來來往往的人們也比原先多得多了,見得最多的還是穿軍裝的人。盡管是臘月天氣,卻有一種少見的生機,似乎已經(jīng)有了春的氣息,人們都在準備中等待過年,看不出那些人們有啥憂愁,他覺得誰都活得比他好。
過了沈家臺地界時,尹大爺把騾子么得慢些,叫孝文騎快些趕上來。待孝文的騾子走齊后。孝文說腰腿坐硬了,要下來走一陣兒,遂找了個土坎兒離鐙,牽著騾子步行。尹大爺收起一條腿,搭在鞍前,讓騾子隨著孝文走。
“你扯到后頭往前不來,阿么?跟我走到一處兒,羞哩么?”
孝文抬頭看了爹一眼,不吭氣。
“你也不是個耍娃娃了,也二十幾的人了,個家的事情,也不正經(jīng)操個心。別人家的,像你這么個歲數(shù),娃娃都五六歲六七歲了。哎,就說你用心念了書了,耽擱了幾年,那書念罷了干事了,總該操心了吧?說了這家的姑娘,不成;說了那家的姑娘,也不成。那你們自己談個緣愛,還是不成。哎,家家都有個名聲哩嘛,叫人家們說的話,那尹家的后人們阿么了唦?你說你是個啥打算吶?啊?”
“聽天由命?!毙⑽目粗矍暗穆氛f。
“聽天由命?”尹大爺又說:“我看吶,你心里還是銜著那個臘八。當然,話說回來,臘八本身也是個本份姑娘,命苦一些,你們也是自小耍大的,但是跟婚姻是兩碼的事。她的家景弱些,就說我們把門當戶對不提了,把窮了富了的也不講了,把跟馮車戶家的關系也將湊了,但是,臘八已經(jīng)出嫁了,這個你要認賬哩吧?你再是個新社會,再是個民主,再是個自由,你總不能攪散人家的家庭吧?我看吶,你的這個事情到如今還沒有個頭尾,高了低了的,就是這個臘八在枰桿里跑者。把我惹急了,我就把她們一家子都攆出去!現(xiàn)時也不是前兩年了,要租房子的人家多的是。你說來?”
“隨你?!毙⑽目粗矍暗穆氛f。
尹大爺在鞍前換了一條腿,又說:“你們弟兄倆兒,沒有一個教我們省心的,一個揭鍋扒灶地滿天飛,一個懵兒懵兒地做事情。就因為你攪打進去了,老馮才把臘八攆跑了;這一回臘八尋著了,可是鬼崽子孝武可又攪進去了,現(xiàn)在還弄不清到底是咋回事情!為這個,我跟你阿媽的頭發(fā)都愁白了。你嫑看你奶奶人前把你們護著,背地里給我也是許多的抱怨吶!你說你,正做的不做,茶里調醋,王瞎子瞅下的是賈家店,生吃蘿卜干操心!你給馮家里操那些閑心到底為了啥?啊?”
“我給你們已經(jīng)說了,我也保證了。”孝文還是看著眼前的路答道。
尹大爺把兩只腳都放進鐙里,略抬起屁股,緩了些口氣說:“這個年前年后,你趕緊拿主意,跟臘八不能再來往,斷心斷念地嫑指望。除此而外,你找尋誰都成,你談緣愛談成也成,抓緊成家。過了正月里還沒動靜,我就四下里托媒,能娶的姑娘好少的么?再不成了我就莊子里尋一個,能看上的就成。你說來?”
“你們看著辦?!毙⑽淖叩梅α?,見前面有半截土墻,牽過騾子,踩上土墻,認鐙要騎騾。剛要坐鞍時,鞍子卻歪落下來,孝文嚇得趕緊抱著鞍子動不得,斜掛在騾子左側,不知道咋辦。
尹大爺見狀趕緊下了騾子,從后面抱住孝文,孝文從鐙里抽出腳落到地上,硬站起來,攀住鞍子又要上。尹大爺說:“等著?!?/p>
尹大爺取下騾子馱的褡褳,把鞍子扶正,解開騾子的肚帶,理順鞍氈,緊好肚帶,說:“抱著鞍子打滾兒,誰騎誰的不知道?!?/p>
收拾好了,孝文騎上騾子,氣惱地一抖韁繩,一路小跑先前里走了。
到了莊子上進了家,見過尹二爺夫婦,孝文感到二爹比老爹還老相,攥著一桿羊腳巴旱煙鍋;二嬸也憔悴了許多,半像城里人半像農家婦,心里有些不是味道,真是天有陰晴,人有早晚吶。
敘了些家常。尹大爺悄聲問尹二爺這個土改到底是個啥東西。尹二爺冷笑一聲說:“哼,啥東西,他們叫土地改革。”尹大爺說:“這個我知道,我問的是咋個改法?”尹二爺?shù)溃骸罢€改法,把你多余的地沒收了,給沒地的農民分給,大家的土地一樣多。你的這幾十畝地是咋來的?是你攢錢兒買來的,一土改,就成了別人的了,留給你的地,還要你自己種,沒有佃戶了,沒有地租了。阿么者?你喜歡不?”尹大爺說:“哦,為啥?給別人白給掉?”尹二爺說:“你認為,那啥叫個共產(chǎn)哪?照他們說,你是剝削階級,一土改,你就跟我一樣了,你等著吧。”
“我爹爹跟二爹還不一樣。”孝文在一旁聽著,覺得二爹骨子里是頑固的,怕爹受他的影響,也擔心二爹影響到全家,糾正道:“我爹爹是生意人,有些財產(chǎn),要土改的話改就是了,改過了就大家都一樣了。二爹是舊軍官,雖沒有土地,但是受監(jiān)督的,言論行動還不自由?!?/p>
尹二爺說:“我是背了時了,沒跑掉,落到如今這步田地,孤掌難鳴,不過是,有風大的時候就有風小的時候,我先這里把頭藏著,天氣變的時候有哩……”
“照我看,這個天再變不過去了。二爹歲數(shù)也大了,再嫑管那些事情,一天啥話也嫑說,沒事干了吃飽就睡,再不敢叫人抓住把柄。天塌了有大漢頂著,我們就圖個相安無事,錢財?shù)筋^一場空,要那么多干啥,改了就改掉去,大家都自食其力,也好?!毙⑽膭竦馈?/p>
尹二爺用羊腳把煙鍋點著孝文說:“死沒出息!你老爹的院子、地畝是別人白給的么?憑啥說給誰就給誰?就我來說,以前過的啥日子,你看現(xiàn)在成了啥了?你說球的松泛,我就不認這個賬!”
尹大爺怕惹事,忙勸止道:“好了好了,再不說了,我就是隨口問個,你們也沒必要動刀動槍地太認真,蛇走的窟窿蛇知道,今后個家把個家顧好,再不添亂就謝天謝地了?!毙⑽恼f:“天不早了,早些回吧?!?/p>
33
吃過晚飯,天已經(jīng)黑麻了。張羅著要睡覺時,馮車戶見天保還沒轉進來,問道:“吃罷飯到這會兒,時候也大了,天保還不睡來么?”
臘八說:“天保今晚夕不來,車馬店里睡去了?!?/p>
馮車戶抱怨道:“我給他說了嘛,我們的這一頭炕上睡來啊。這個炕這么寬的!就睡幾天唄,將湊不下么?”
臘八解釋道:“他已經(jīng)是大小伙了,跟老漢們一起睡不方便吶,再說,多余的鋪蓋也沒有?!?/p>
“阿么沒有?”馮車戶問道:“阿奶,閑放的被窩有哩唄,沒給掉么?”余嬸子戰(zhàn)溜溜地說:“唉喲,忘啊忘掉了?!贝藘煽谟终f:“再說啥哩,頭一晚夕,天保一耍脾氣,把我心里一難受,忘掉了。昨晚夕,再就,我連我,不知道阿么個,沒顧上啊。被窩有,他干媽蓋過的,我蓋過的,一處兒,炕角里摞著哩,你們,也不提醒,個家不拿呀,還說是我不給,外頭睡去了,賣我的名聲,唉……再就是……”
馮車戶勸道:“你也嫑胡思亂想,是他們個家生巴茬地沒好說。再說哩,天保也沒啥壞心,給你拿上來了那么些好吃的東西,你也是動不動就多個心。他也是個大小伙了,外頭跑慣了,家里坐不住哎,嫑管閑吶?!?/p>
馮車戶走到臘八那頭炕前,見臘八正在用碎布、羊毛團塞窗紙破洞,他伸手在龍兒屁股底下摸了摸說,炕慢慢熱了。又對臘八說:“少煨些馬糞,不小心點著哩?!?/p>
“臘八說,后晌里少煨了些,恐怕已經(jīng)沒勁道了?!?/p>
馮車戶再沒說什么,轉身去睡。
因余嬸子身上不好,馮車戶睡覺時不敢睡實,半警醒著。大約后半夜時,瞇瞇糊糊地聽得余嬸子在說話:
“……炕圈里,一個冰窟窿吶,你聽,水,咕咚咚地,活像……等著。白蓮仙,當當當當——狼狗豺狐。尕姨娘,鞋爛了,把、大教場的四個角角壓住!你見了沒,嘴里的城門,一尺大的腳進了,錦緞糖餃鞋,抓住些!北房爺兒跨大象,灶火菩薩……哎喲——呃——”
馮車戶起先糊里糊涂地聽著,后來就覺得頭發(fā)根根里麻嗖嗖地,伸手一摸,余嬸子滿臉是汗,他把余嬸子急推了兩把,又聽余嬸子咬得牙齒咯咯作響,嘴里呀呀地恨叫著。他又緊推了兩把,在余嬸子的耳根里喊了一聲:“哎!你嫑下了么!”就見余嬸子直挺挺地坐起來,磨牙不止。他又使勁搖了兩下余嬸子,又在她屁股上使勁擰了一把,余嬸子才“啊喲”地一聲醒了,隨后又倒下去,瞪著眼睛驚得不行。
馮車戶給她蓋好,用被頭擦了她的臉,問道:“你嫑下了吧,胡說著哩?!?/p>
“嚇死了,白臉大怪,燈,點燈,快……’'
馮車戶摸著洋火,手抖得根本不聽使喚,連擦了三根才擦著,正要抖抖地去點燈盞,卻突然聽到遠遠地一聲雞叫猶如冥境之音,嚇得他一哆嗦,燈盞從炕沿上翻到了地上。
馮車戶再看時,余嬸子已經(jīng)睡著了,她在均勻的呼吸中吹氣,噗——噗——
早起,馮車戶急往車馬店走,不料在巷道口碰到了尹大爺。見二人躲不過,馮車戶躬了一下身子搭腔道:“大爺,這么早地,哪里一轉兒?”
尹大爺頭戴貂皮筒帽,灰兔耳套,身穿緗色棉衫黑羔皮褂,手中提著一個瓦罐,不太情愿地應道:“呶,給我的老漢提了些羊雜碎?!?/p>
兩人都想著讓一步讓對方走過,卻又互相堵在一起。馮車戶干笑一聲說:“嘿。這么早地,不叫你的兩個相公買去呵,你老老的……”
尹大爺說:“我跟羊雜碎人熟,個家也熱熱地吃上一碗,圖一點兒肥實。”
兩人在原地說著話挪步轉了身子讓過對方,馮車戶說:“你孝心吶。”又躬了一下身要走開。
尹大爺側看著馮車戶走去,想說什么卻又沒開口,轉正身子走進巷道。才走了兩三步,卻聽身后馮車戶說:“大爺,我問個事情,你的雜碎湯冰掉哩吧?”
“嗯嗯,沒事情?!币鬆敭惖溃骸胺凑厝ヒ獰崃ā柹?”
馮車戶訥訥地說:“我的臘八回來了,人也全和著哩。就是不知道咋回事情,我阿奶受了驚嚇了么?著了不凈了么?現(xiàn)時活拉拉地著到病里了,今早半夜里嘴里胡傳著哩,滿身叫汗洗掉了。你看,這個,我討個教,你看咋弄的話好些?”
尹大爺已聽老娘說過用鞋底救余嬸子的事,只當不知,問道:“哦?還有這么的事情?這個,這個我說不來唄!”
馮車戶也猜得三分尹大爺?shù)男牟?,恭維道:“你大爺,你再阿么說,你是經(jīng)過世面的人,高了低了的人你都交往過,見識多唄,一說你就心里明達豁亮地清楚,你說,我這一案人,再問誰去哩?”
尹大爺聽了,心里舒坦了一些,用那只空手捻著胸前一個鈕子,望著巷道高處的墻頭思謀著說:“噢喲。既然是這么個,那就,尕西門上有個許法師,城里隍廟街有個杜先生,專看疑難雜癥。啊,外道醫(yī)道兩下里都看個吧?”
“好,成,我也就這么思謀著哩,就是不知道尋誰啊?”馮車戶殷勤地說:“你快進,早晨里冷吶!”
“但有個好歹了,給我說一聲?!币鬆斦f。
“那個一定一定?!瘪T車戶撒腿便走。
太陽爬上東房頂?shù)臅r候,西房的臺沿上灑滿了黃澄澄的陽光。臘八把木盆端到臺沿上,回屋去拆她的那床黑黝黝的爛被子。準備往外走時,忽又想起昨晚干爹說她怎么又留了一根大辮子,像個啥?她順手撿了一綹花布條,把辮子卷起來,用花布條胡亂扎在腦后,又拿起她的綠頭巾,到余嬸子這廂。她心里雖不情愿叫余嬸子干媽,但想到為了再不惹余嬸子生氣,嘴巴咕唧了兩下說:“干媽,你好好緩著,我今兒先把我的被窩跟龍兒的衣裳洗掉,再把我那一頭的窗子糊掉;等明后天你好些了,我再洗你這面的,把這頭的窗子也糊掉,成不?”
余嬸子似呻喚似答應地嗯了一聲。
“你要啥了就答啰一聲?!迸D八說著出了門,正要提桶去弄水,卻見天保背著一個大背斗,裝了滿滿一背斗馬糞,喜滋滋地背進狹道來,后面又跟著一個大背斗,裝了冒尖的一背斗馬糞。
臘八遲遲疑疑地看著天保后面背馬糞的,那人一抬頭,卻像是常世義,臘八定睛一看,刷地一下側過臉去。
常世義一眼看過去,心下吃了一驚,在朝陽的沐浴下,這個女子眉清目秀,面如新月,身姿綽約,真是個說不來的姣俏模樣。忽地又不見了臉面。他的眼睛不知道動彈了,心跳得咚咚的,不料一腳踩在臺沿上,身子一歪,差點跪到地上,背上的大背斗乘勁兒翻出去,把馬糞拋散得七零八落。
天保轉身說:“啊喲常哥兒,小心!”
常世義狼狽地傻笑一聲,沒答話。他站起來看著臘八,認定這個女子就是天保的姐姐臘八,但又不像當初在井臺上提水的那個臘八,猶如再造了一般的一個新人兒,就連她梳的這個頭發(fā),硬是另賽賽地跟別的女人不一樣,閃閃晃晃地往人的心里鉆哩!
臘八扭頭偷看了一下,見常世義盯著她的后腦勺傻看。她伸手一摸,啊喲,沒戴頭巾,便轉身閃進房里,掩上門,從米柜上抓起她的綠頭巾,搭在眼前,從后面牢牢地綰住。
常世義見臘八進了房,遂對天保擠弄了一下眉眼,彎腰伸手提起背斗底繩,把馬糞就地倒出來,又用背斗把馬糞攤散開來。他轉臉一看,咦!臘八又戴了個翠生生兒的綠頭巾出來,且羞且恐地站在木盆前,又變成了一個干散利颯的尕媳婦樣兒,更是抓人!常世義兩手端著背斗,半直著身子,像座木雕一樣癡癡地看著臘八。臘八覺得手沒處放,嘴也張不開,心里排斥著常世義,又礙著天保,拘謹?shù)亟o了常世義一個皮笑肉不笑。常世義扯直身子,露出了全部的牙齒,不知道怎么說出來一句:
“天保的姐姐么?啊喲……”
“常哥,你咋把糞倒到那里了?”天保說。
“哦喲!”常世義看了看說:“不妨,反正要攤開曬哩嘛。”
臘八要擺脫窘境,對天保說:“天保,你去給我提兩桶水來?!?/p>
“胰子有了么?”天保提起背斗問道。
“昨兒干爹買上來了?!迸D八說著走進廚房。
天保提了木桶去前院打水。常世義用兩只腳撥散著兩堆馬糞,見房檐下立著一把破木锨,便去捉在手里,劃拉那些馬糞,把它們攤平。聽得門響,見馮家門口慢慢走出馮車戶的兒子龍兒,戴著一頂黑布帶檐棉帽,兩只護耳耷著,吸溜著鼻涕,坐在木盆旁的小板凳上,莫明其妙地看著常世義在馬糞上用木锨劃著直道道。常世義心里泛起一陣說不出來的難受。
廚房里冒出了一股煙。
天保提水進廚房,把水倒進鍋里,說:“姐,等會兒我跟常哥再背一回馬糞,你煨炕能煨一半個月,嫑擔心了多煨給些?!?/p>
臘八悄聲說:“今兒再嫑背了,明后天你背上一背斗就成了!”她探頭往外看了一下又說:“把生人往家里嫑領吶!你們趕緊去,兩桶水就夠了?!?/p>
“常哥,我們走吧!”天保說。
許法師是個中等個兒的精瘦老頭,留著三寸長的山羊胡子,有幾根已經(jīng)變白,遲滯的眼神里透著狡黠的光,若不是兩個癟進去的腮幫上留有口扦窩兒,倒也看不出他像個法師。他手里攥著一張報紙,坐在靠椅上捋著那一撮胡須,打量著馮車戶。他見馮車戶嘴皮干枯,眉間愁云如陣,灰頭土臉,目無神采,料是確有災情。便用一種為難的口氣說:“唉呀,我們這些人,已經(jīng)不干這一行了。你也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新政府破除迷信,講科學,對跳神弄鬼的事情管得緊,一但發(fā)現(xiàn)了,就要關起來開腦筋。啊,你還是尋上個好先生看病吃藥去吧?咹?”
“不啊,許師傅,啥是科學我不知道,你去了不抓鬼也成,就是看個我們家里、院里的,干凈著么沒?!毕肓艘幌掠终f:“你嫑看我是個窮車戶,酬勞,你放心,隨你的規(guī)程。把你央及個,勞頓你走一程。”說著一條腿已經(jīng)跪下去了。
許法師說:“你不要胡來,起來!念你心急,我就去看一回,但是不擺法場。這個事情只能你知我知。”隨之,他戴起一頂狗皮護耳帽,披起一件大褐褂,說:“你前頭走,我后頭跟上?!?/p>
拐進尹家巷道,許法師四下里留意起來。待進了大門,馮車戶在前邀引著,許法師雖不東張西望,卻暗里把各個角落感應了一番。到了馮家門前,見一女子稱呼了一聲“干爹”,又低頭洗她的東西,旁有一個小兒撩水玩耍,沒有沖撞他道氣的感覺。進得門來,許法師取下他的狗皮護耳帽,從懷里摸出一頂?shù)烂笨墼陬^上,問道:“病人來?”
馮車戶指著說:“這一頭兒。”
許法師并不急著進去,卻去細看了臘八龍兒的那一間,這才走近余嬸子,相端著看了一陣。
馮車戶對余嬸子說:“你起來,叫許師傅看個?!?/p>
余嬸子由馮車戶幫扶著坐起來,病懨懨地攏了兩把頭發(fā),坐炕給許法師欠身施禮。許法師把余嬸子看了幾眼,說你睡下吧。隨后又診了一把余嬸子的脈,看了她的指甲。對馮車戶平平地搖了兩下頭。
馮車戶頭皮一緊,忙問“阿么?”
許法師平靜地說:“啥都沒有,無兇,很清凈?!?/p>
“那阿么了?”馮車戶又問。
“氣壅血沉,受了刺激,看病吧?!?/p>
馮車戶說:“那就麻煩你開個方子吧!”
“我不能開方。開了藥鋪也不認?!痹S法師拒絕道。
“唉,嗯?!庇鄫鹱勇牭妹靼?,就是不放心,攢起些勁道說:“師傅,你看個我們的媳婦兒,人阿么個,真著么沒?”
馮車戶與許法師對望了一下,一尋思,喊道:“臘八,倒茶來!”
臘八聞聲進來,說我就燒去。馮車戶說你先來。臘八在衣襟上蹭著手掌手背上的水漬,滿腹疑惑地站在隔門墻角,從窗戶里映進的亮光立刻鑲住了她的半面身子。許法師不由地把臘八細細兒地看了,嘴里念了兩句咒語,然后慈祥地笑道:“嗯吶,好一個標致姑娘,鳳雀轉世?!?/p>
馮車戶見狀對臘八說:“你忙去?!庇謫栐S法師道:“阿么個?身上有啥么沒?”
許法師坦然笑道:“有啥?啥呀?jīng)]有,真正一個弱遜姑娘。你們是病急了,胡思謀亂安頓著哩?!闭f著,對馮車戶伸出一個指頭。
馮車戶會意,在余嬸子耳根里咕噥了幾句,余嬸子似乎勁大了些,指了一下自己的枕頭,側讓過頭去。馮車戶在余嬸子的枕頭下伸進手去,摳挖了幾下,摸出一塊銀元,交給許法師。許法師接過銀元,換帽,一欠身出門而去。恨不得一步跨出尹家大門。馮車戶緊隨其后,送到前院西房前時,見照壁后轉進一個軍人,許法師吃了一驚,忽地站住。那軍人叫了一聲干爹,看著許法師。馮車戶說這是兒子。許法師以右手加胸,施了一禮,疾步出了大門,連頭也不回地出了巷道。
天保問道:“來了一個新疆客人么?”
“道人。”臘八說:“等會我倆兒糊窗子,你先把窗子上的紙扯掉,刮干凈?!?/p>
前院里進來了許多人,出出進進地收拾前院西房,往里搬東搬西地忙乎著。
吃過晌午飯后,馮車戶去城里請杜先生。
臘八吃完飯洗涮了,順手弄了一鐵勺糨子,先去院里用破木锨撥了一陣馬糞,見天保裁好了紙,就去糊窗戶。天保用指頭在窗欞上抹過糨子,臘八揭起一張白毛邊紙就粘上去,用手掌抹壓下來。天保說:“哎!窗心還沒貼哎!”臘八又款款揭起那張紙,揪在手里說:“快些,糨子凍住了?!苯愕軅z盡力排除龍兒的干擾,仔細糊好窗紙,看著四角的四個紅紙角和中間的一個紅色斗角,他們舒心地笑了。臘八又抱起被子里的一堆羊毛,叫天保把炕氈拉出去鋪在堂屋門口,把那些羊毛款款鋪開,說:“羊毛被瓤子只能夏天洗了,先打松了裝給,夏天再拆洗,羊毛要重撕哩?!彼烊ルs物棚里尋了一根光些的樹枝,跪地打起羊毛來。天保又去撥攪馬糞,就盼著它們快些曬干。龍兒要打羊毛,臘八斥道:“跟哥哥攪馬糞去!”
一時,馮車戶請了杜先生來,做了一番望聞問切,杜先生說:“嗯,不妨事,受了些驚恐,施以鎮(zhèn)靜開竅之方,適當走動,六付湯藥以后,即可恢復?!?/p>
“把你麻煩個,一手兒開些藥補給個身子。”馮車戶央及道。
“她身體好著哩,是個怡養(yǎng)之人,不可亂補。”杜先生說完,上炕盤腿,開包取出筆墨紙硯,用小楷筆醮了些茶水,舔硯寫起方子來。不多時,方子寫好,交于馮車戶。馮車戶捧著方子,猶如圣旨一般,悄聲道:“抓幾付藥?得多少錢?”
杜先生說:“六付,方子上寫了。大概得要新幣三四萬元?!庇终f:“吃完了,再看再開?!?/p>
馮車戶覺得不貴,擔心這藥能行不行。他款款放下方子,又伸手從余嬸子枕下摸出一個銀元,給了杜先生。杜先生接過銀元瞪眼怔了一下,心想:這家還用銀元?說:“好,再叫再來?!?/p>
見杜先生出來,臘八抬頭望了一眼,讓過一邊等他們過去,土頭毛臉地目送干爹跟那個先生走出狹道。
臘八把羊毛打松后,慢慢卷起抱到炕上鋪開,準備先把羊毛緦上幾道兒。她給天保說:“你趕緊把炕氈搭起來打著抖給個,多抖幾遍,抖干凈了卷進來。再趕緊把馬糞掃起來,三緊慢時,后晌的黃風就起來哩。”
臘八照顧了一陣子余審子和她的女兒,她的羊毛被瓤子,橫七直五地緩了十二道線。聽著天保一直喘——啪地打氈聲,她撩起羊毛一試,覺得可以提起來,遂出門對天保說:“好了,把氈拿進來?!庇秩ツ罅藘砂汛钤诶K子上的被里被面,覺得已經(jīng)半干了,就收起來準備縫被子。
馮車戶兩手抱著個尺二粗細的紅泥爐子,爐膛里填滿了煤圪垯,指頭上掛著六付紙包的湯藥,吭哧吭哧地進來,放下泥爐子說:“臘八,趕緊燉藥!”又從懷里摸出一個巴郎糖兒,剝去糖紙,給了他的小女兒。
余嬸子說:“我想解個手,你把我扶著去?!瘪T車戶以為余嬸子病著,茅廁里去不成就喊道:“臘八,把尿盆拿來!”
余嬸子解過大小二便,馮車戶扶她上了炕,出門喊道:“臘八!倒掉去?!?/p>
歇了一會兒,余嬸子用手摳了兩把頭皮說:“唉,頭皮癢著不成吶。”馮車戶喊道:“臘八,梳頭來!”
余嬸子喃喃說:“龍兒這個松娃,把臘八跟出跟進地,興時著個啥嗬!”
后晌時,忽地起了一陣大風,臘八看著她的糊了新紙的窗戶,心里覺得很是嚴實,只是窗框縫縫里透著風,風聲一大,就撲進來一些塵土,她打算再過兩天把那些窗縫糊住。
大黃風猛刮了一兩個時辰,好像覺得沒什么意思,就減了興頭,有一陣兒沒一陣兒地刮著。
34
自打眼睛里鉆進了臘八,常世義就睡不著了。他想不到,才一半年沒見,這個丫頭就猛乍乍地變了,變得叫人忘不掉了。對臘八的好感很快化成了想要得到的欲望,對臘八已經(jīng)嫁人了的那檔子事兒。竟也淡漠得似有似無了。
跟天保睡了兩晚上,常世義差不多弄清了臘八出走又回來的大概情況。他動不動就罵馮車戶,把一個好好的姑娘不當人,一朵好花兒真真是撂到馬棚里了,馮車戶確實是良心不端的人。他又罵馮成英是野狐加進狼伙里了,臘八就是遭了馮成英的詭計了。他又罵龍兒這種半個人,活在世上有啥用,他憑哪一點兒享受臘八?他越想越覺得臘八可惜可惜太可惜,唉,真?zhèn)€是人家們唱的“一天價想你著肝花疼,晚夕里想你著心疼……”
“天保,要好好地尋一個姐夫哩!”常世義頭枕在兩只手上,望著被夜色包裹著的窗戶說。
“我?咋說哩,你說球的!”天保覺得常世義說的離譜遠了。 常世義說:“這兩天我看你,也細看了幾回,我看你跟你姐姐長得像哩,就是你的臉上黑了一些,歲數(shù)不大,身子壯了些,等著過兩年把身子拔起來以后,也是個攢勁小伙兒,尻子后頭姑娘媳婦們跟上一大溜兒哩!”
“敢沒吧?那你來?”
常世義從枕上抽出手來,用右手握轉著左手腕,自語道:“穿衣裳看袖子,尋媳婦看舅子?!眰冗^臉問道:“天保,我給你當球個姐夫,你說阿么個?”
天保忍著笑,但到底沒繃住嘴巴笑了出來:“你把人笑死哩。我不知道。你問我于爹去好唦!”
“唉,說是說,你干爹,那個老東西!臘八遲早叫他搓磨掉哩,老天爺也不管,該死的也不死啊!”常世義瞪著黑洞洞的頂棚怨道。
天保說:“你這個常哥兒,阿么這么個。好端端地,盼人死掉干啥?”
“嘿嘿。”常世義笑道:“唉,頗煩,好端端的,你知道個啥!”又調笑道:“你去問個你姐姐,她成不?”
“我就不問!”天保背過身去說。
早起。天保幫常世義掃了院子,準備回家時,見小曹掌柜在招呼他。
“你的姐姐回來了么?”曹掌柜問道。
“回來了,曹掌柜,我接回來了?!碧毂Uf。
“你一回來,你的姐姐也就回來了,這是咋回事兒?你知道你姐姐在誰家么?”曹掌柜又問。
“我不知道,是我們院里尹家二少爺領著去的,是她的師傅救了我姐姐。掌柜。”
“救了?咋救了?”曹掌柜探詢道。 天保猶豫了一下說:“我干爹把我姐姐打出去后,我姐姐跑迷糊了,爬到路邊里時,叫孝武二哥的師傅碰見了,就拉到他們家里去了,要不的話,恐怕就……”
曹掌柜緊問道:“叫你干爹打出去了?為啥打出去了?事情大嗎?”
天保囁嚅著說:“不知道,我姐姐說是把龍兒沒看好,但我看的話,龍兒也沒有啥唄?”
“到底為啥?總有個理由嘛!你不知道?”曹掌柜又追問道。 天保表白說:“我真不知道啊!”
“噢?!辈苷乒袼贾\著又問:“你姐姐,回來以后,阿么個?正常著么沒?”
天保怪詫道:“阿么?好好地唄,阿么沒正常著?”
“那,你的新干媽呢?再犯神經(jīng)了沒?你姐姐阿么把她嚇失了?”
天保側仰著臉望著曹掌柜,愣了一會兒說:“誰說我姐姐把我干媽嚇失了?沒嚇唄。不過,她見我姐姐時,好像,好像是害怕著哩。這一陣兒可又正常著唄?!碧毂S謫枺骸罢乒?,你阿么知道?”
曹掌柜淡淡一笑說:“外面就那么傳著哩,我也就是隨便問個。啊,你忙去?!?/p>
天保心里讓曹掌柜塞進了一撮疑慮,他且不深究,說:“掌柜,我這一陣兒閑著,有差事了給一些,成不?”
曹掌柜微笑著點了點頭。余嬸子原來就沒有什么雜病,在那樣一種少有的黃風天里,在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突然在家里見了一個怪東西,又沒料到是臘八,不知是她的哪一根神經(jīng)脆了,被臘八扎扎實實地嚇了一跳,立時就崩潰了。這幾天連著吃藥見了效,再有臘八用天保帶來的東西調養(yǎng)得好,身子骨已經(jīng)恢復了,人也眼見著清醒過來,但她的心病還留著個把把兒。
“你看,臘八就是那個臘八么?”余嬸子問。
馮車戶納悶道:“嗯?就這個臘八唄,還哪里有個臘八?”
余嬸子無緒地看著門外,訥訥地說:“我看她沒像著,我總思謀著,她不像那個臘八?!?/p>
“阿么沒像著?我阿么沒看出來?!?/p>
“人的性情也變了,比先前里捋順得多了,人的模樣兒也不像了,阿么個?咋看都有些妖精樣兒哩?!庇鄫鹱有乃汲脸恋卣f。
“你,你把娃娃們這么價萋說,說不得。不過來,人是變了些。你想,她闖了這么大的禍,也該當捋順些,性子比先前里綿了。再說,一二十天沒見,大約沒出門吧?養(yǎng)著光鮮了些。那一天我將見時,心里也暈頭轉向地噌地一下,咳,女大十八變,猛地俊了些。你啊,你把個家也當個人,再霎疑神疑鬼地,搓磨個家做啥?還是許法師跟杜先生說的對,你就是猛乍乍地受了些驚,緩過來就沒事情了?!瘪T車戶盡力開導著余嬸子說。
“咳,我心里,不知道阿么了,不由地一勁兒就這么想哩,總是沒放心著。唉,不知道她再現(xiàn)形哩么不現(xiàn)形。但說再弄一回的話,我就實實兒地活不成了……”
“你看你,阿么這么個唦?”馮車戶連勸帶怨地說:“你說的這些,叫人心里瘆巴巴的,神神道道的。你把心眼放大些嘛!她好好的娃娃,你盡胡思亂想,把個家整壞哩哎!再霎想!啊?沒有的事情吶!真是……”
余嬸子掐弄著自己的指甲說:“不,你沒見,你不知道,你不信?!?/p>
馮車戶無奈地說:“反正,全在你個家咋想,這么下去也不成,再就你看,咋辦都成?!?/p>
余嬸子不吭氣,看著她的女兒出神。
已經(jīng)到了年根里,常世義弄了幾張紅紙和筆墨,要給車馬店寫春聯(lián),讓天保侍紙。他先給上房門寫了一副,請曹掌柜看成不成。曹德掌柜看時,見寫著:馬肥車好幸福道,龍騰鳳翔吉祥天。曹掌柜覺得稍欠韻味,卻說:“嗯,句子好,你的字寫大了也好看,不失間架。把這一副貼到大門上去。再寫。”
常世義越發(fā)踴躍起來,又寫道:春醒萬物皆時宜,人發(fā)一利惟心安。曹掌柜說:“嗯,這一副對得好!不過嘛,不過也可以。貼到柱子上吧。”
常世義似乎猜摸著了曹掌柜的心思。掂著毛筆比劃了一陣,又寫道:登階點兵喜見槽頭旺,開簾揖客愉說生意多。寫完,對曹掌柜說:“這副適合貼在上房門上,成不?”
曹掌柜揣度了一番說:“我看,貼到草房那里去吧。這個上房門口,就寫:‘春風萬里高歌共產(chǎn)黨,普天一聲敬祝毛主席’。嗯,不到處你再斟酌一下。另外,別忘掉給別的門上也貼一些?!?/p>
常世義這才識得,這個曹掌柜可不是個等閑吃素的,沒想到他跟局勢,倒把自己撂下了一大截子。他寫完這副春聯(lián),見曹掌柜已離開,就對天保抬了一下下巴頦兒,問道:“嗯?天保,你看成不成?”天保早已對常世義又能編又能寫的才能眼饞得不行,見常世義這一問,卻不好意思起來,害羞地扭偏頭去。
常世義又寫了一副:年豐一車賴有余,路遠二馬由無韁。橫披是:老樹新花。他覺得這副編得陰差陽錯地說不來哪里別扭,既已寫好,又無大礙,他打算把這副貼在余嬸子曾經(jīng)住過的那間房門上。
天保雖讀不順常世義的這些對子,但覺得常世義很了不起,就想著要一副對子給自家貼一回。常世義寫到:春燕何必一檐雨,桃花卻聞十里香。橫披一時想不起,就寫了一句“鶯待蝶飛”。
張全林在自家門口見尹孝文從一個雜貨鋪里走出來,就迎過去搭話。尹孝文往周圍看了看,見來往人多,就示意張全林跟他往街的那頭走過去。張全林說:“小尹,我知道你的心里不痛快,你也不要嫌我煩,我有一件事兒老是弄不明白,我知道,我遲早要問你哩,只有你能說清楚?!?/p>
“我知道?!毙⑽恼f:“你是干部,不像馮家的那些人,我不煩,臘八的事情,你問?!?/p>
張全林感覺得到,孝文心事很重,心下有些不忍,可是話又到了嘴巴邊上,索性就說出來:“我聽我新嫂子說,我哥老馮他打臘八的時候,你在哩,他為啥打臘八?還把臘八打跑了?”
孝文說:“為啥要打臘八,我不知道,但是,打的時候,我在跟前?!?/p>
張全林又問:“那,當時是個啥情況?是啥你就說個啥,好不?”
“我見臘八跟余嬸子不對茬兒,余嬸子也太過分,就想著叫臘八出門工作,不要呆在家里受氣?!?/p>
“這個好嘛!”張全林插言贊道。
“唉,我好不容易,爭了個當校工的缺兒,正給臘八說哩,臘八一高興,抓住我哭開了,她干爹正好見了,他干爹以為……就又罵又打地……”孝文有些聲噎。
“后來呢?”張全林口氣平和,卻在追問。
“后來,再后來就胡打開了,臘八就跑了。”
“老馮他,動了鞭子沒有?”
孝文呼出一口惡氣說:“動了,用鞭子抽,打進去、打出來地打。”又自責道:“我啊,真真是生吃蘿卜干操心,狗娃鉆進馬圈里——尋著戴籠頭哩!人哪,嘴是扁的,舌頭是軟的,你不知道,陽世上的這些人哪!唉!” 張全林算是得了真情實況,陪著尹孝文嘆了一口氣說:“小尹,你也想開些,你真是好心,年輕人,不要鉆牛角,理不虧人,不要自怨自氣地過日子,我心疼你哩?!?/p>
“馮家姑夫,你不知道。”孝文搖著頭說:“這個街道里的那些耳朵長、愛管閑事的閑人們,在我后頭戳戳指指的,活像我是個不正經(jīng),我才二十二三歲,閑話沒刃子,殺人不見血啊!”
“腳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子斜?!睆埲謩竦溃骸澳憧刹荒芎紒y想地自添煩惱,老馮他們是咋樣的人,人們心里也有桿枰哩,放寬心,事情總是要過去哩。哎呀,咱倆走遠了。你先回吧,我再轉轉?!?/p>
孝文接受了張全林在他肩上的按撫,轉身回家。
張全林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轉回家里,上炕后仰面靠在被摞上,望著頂棚,重重地嘆了一聲。
“你可阿么了?”馮成英小心地問道。
“唉,臘八呀,臘八可真是要出去工作呢。”說罷,張全林認真地看著馮成英,說:“你也要出去找事干哩!啥都不懂?!?/p>
馮成英望著男人,不明白他說的是啥意思。
日頭兒偏西的時候,尹家人正要吃飯,只聽鬧鬧嚷嚷地有許多人進了院子,尹大奶看時,足有二三十人,多半是軍人,說說笑笑地擁進了西房。尹大奶奠名其妙地說:“嗯?囝營長家來了那么些人吶,咋了?”尹大爺說:“啥人吶?做啥的?”尹大奶說:“盡是些解放軍吶,還有些女干部哩,他們阿么了?看的話他們高興得很唄?!?/p>
“吃飯?!币鬆斦f:“我們吃我們的,個人自有個人的事情唄?!?/p>
西房里發(fā)出一陣一陣的開心大笑,夾雜著—聲壓過—聲的各種外地口音的說話聲。
飯罷稍歇后,尹大爺讓孝文幫著訂正一些賬目貸單之類的柜上事務,自己扶老娘回后院歇息。聽著西房里的說笑聲,又見西房門口貼了紅對子,門扇上還貼著“喜”字。尹大爺識字不多,這副對子他還讀不完全,意思是喜聯(lián),才會意到這閆營長要準備娶媳婦了。
待服侍老娘上了炕,檢點了煨炕、燈盞、喝茶等起居后,尹大爺回到上房,卻覺得西房里安靜了許多。進到房里上炕坐定,剛說了一句:“那個西房里的,看樣子要辦喜事哩唄!”尹大奶才說了半句:“就說是,猛不……”就聽門口叫了一聲:“東家——”
聽聲音很生疏,尹家人還沒聽出是誰,卻聽得來人已經(jīng)進了房門。正看時。見隔間門簾一挑,進來了一個穿軍裝的大漢。大漢用純正的官話說:“掌柜的,東家,我是閆連奎,住了您的西屋,我們今天結婚了,給你們報個喜?!闭f著捧出一個紅紙包,又說:“請你們吃喜糖?!?/p>
尹大爺張著嘴點著頭連說:“哦,哦,哦——快請坐,快請坐!”說著連忙起身下炕。
尹孝文迅速收起炕桌上的賬簿算盤,給閆營長鞠了少半個躬,急忙出去。閆連奎坐在尹孝文方才坐過的炕頭上。
“你們都好吧?就要過年了,唵?”
“好著,好著?!币鬆斪尶腿寺淞俗?,才坐到炕頭上,隔著炕桌問道:“噢,你就是閆營長么?唼,租房子來的,不是你啊,噢?”尹大爺不知怎么說話就變了味兒,湟州話里折進去了些官話,連自己都覺得別扭。
“對對,租房子是我們營部的同志們來辦的,我忙得顧不上?!遍Z連奎說。
“是是,你們忙啊,再說,你要忙著說媳婦哩。”尹大爺不小心幽默了一下。
“哈哈!”閆連奎笑著說:“大叔笑話我,真逗。其實,我忙著轉地方工作呢,準備到公安部門工作去呢?!?/p>
“快,倒茶!”尹大爺說。尹大奶只顧欣賞這個閆營長,發(fā)現(xiàn)了他的右耳根里有一道寸長的疤,竟忘了給倒茶。尹大爺探詢道:“哎?你們不是說,過完年才成親么?咋的,說變就變啦,你看,我們還等著恭喜哩!怎么已經(jīng)成親了?”
“唵,是這樣,原先是忙,就說過完年才結婚呢,可是前兩天部隊首長又批準了,再說正好趕上過年我愛人回娘家門,所以就今天下午辦了,你們就不用費心了。我們部隊上不講究這個?!?/p>
尹大爺聽他說了個“愛人”,耳朵有些發(fā)熱,心里老羞了一下,問道:“那,你的夫人是?新娘子是何處人氏?”
“我愛人是湟州祁家的,在西門學校當老師,她父親也是一直當老師的,家在叫個什么官井街,城里的。您有幾個孩子呀?”
“我么?”尹大爺說:“三個娃,小的姑娘出嫁了,工作在漢中那面,現(xiàn)時回來著哩。大的兩個是兒子,將才出去的是老大孝文,在教育科上班。小的叫孝武,跟他的師傅學開汽車哩。這一陣兒走青海湖去了,也快回來啦。”
“都娶媳婦了吧?”閆營長關懷道:“幾個孫子?”
“嗐!還孫子呢,兩個兒子都沒娶親,老大孝文虛歲也說二十四了?!?/p>
“哦——不急不急,還小呢,我都三十一歲了,我愛人二十一歲。”閆營長又說:“我看您的大兒子人長得俊,如果還沒有對象的話,讓我愛人給介紹一個。”
“嗯嗯,難為情,叫人費心。你府上是?”
“我是河北人。不打攪了。您這院里住了幾戶人家?”
“連后院馮車戶家,就我們兩家。”
“噢,那好,您二老早些歇著,我告辭啦。有空了請到家里嘮。以后還請你們多關照呢。”閆營長起身合掌告辭。
尹大爺說:“沒事的,再坐一會唄。也好,早些回去招呼新娘去吧,那就不留啦?!?/p>
閆營長走后,尹大奶端起茶碗把殘茶灑到地上,傷感地說:“唉,三十一歲的人能尋上二十一歲的媳婦兒,那我們的兒子們,再就,阿么了唦?”尹大爺說:“有的結婚早,有的結婚遲,哪里有一碼齊的?現(xiàn)時,政府動員姑娘們嫁給部隊軍官哩,你不知道!”
“閆營長給孝文保舉給個哪里的媳婦哩嗬?還是當?shù)氐暮眯?,?”尹大奶問道。
尹大爺不耐煩起來:“呃!你這個人,人家就是這么說一說,逢場作戲唄!給個棒槌也就認成針了?!?尹大奶暗瞅了老頭子一眼。閆營長回房又包了些喜糖喜果到了馮家。他在馮車戶的房門上拍了三下。馮車戶問道:“誰啊?進來唄!”話音未落,他眼見著走進來一個壯漢軍人,甚是詫異。
閆營長把紅紙包恭敬地放在炕桌角上,笑嘻嘻地說:“你們好!我是閆連奎,你們前院西房的新鄰居。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結婚了,請你們吃喜糖,以后請你們多關照啊!”
“噢喲!快,趕緊,阿奶!快,臘八趕緊收拾掉!龍兒,那一面去!”馮車戶急忙下炕,招呼道:“快,同志長官,趕緊坐。臘八,趕收拾掉,快些倒茶。你快坐?!?/p>
余嬸子撩起蓋在腿上的棉被,準備下炕。
閆營長見地上泥爐上有個黑瓷罐里煎著草藥,再看余嬸子神情贏弱,知是病婦,忙過去按住余嬸子的肩膀說:“您別動,大嬸嘛大嫂?大嬸您歇著?!贝D八收拾了炕桌上的碗盆筷勺,用一塊黑抹布擦了桌子,閆營長就近在余嬸子跟前的炕頭上坐下,又讓馮車戶坐。
馮車戶恭敬地執(zhí)意讓閆營長坐在他坐的那個炕頭上,自己用半拉屁股挨坐在老婆的這側炕頭上說:“臘八,快倒茶?!?/p>
“老師傅,您貴姓?”閆營長問道。
“嘿,嘿嘿,不敢貴不敢貴,姓馮吶,同志長官?!?/p>
閆營長也不在乎馮車戶對他的稱呼,關切地說:“這位大嬸,好像,身體不舒服,哪里不好?”
“唉喲?!庇鄫鹱颖M力要讓對方聽明白,慢悠悠地答道:“受了些,驚嚇,怕鬼,心里,不好,哎!”說完,看著臘八倒茶。
閆營長也看臘八,心想,這家里的家景是窮人家,卻有這么標致的姑娘,不由地多看了幾眼。臘八低頭給客人端了茶,轉身去廚房洗涮鍋碗去了。
閆營長回過神來說:“大嬸,哪里有鬼呀!要講科學,不能信迷信,你是受了刺激了。伸手我看看?!?余嬸子遲疑地把手放在炕桌上,閆營長竟號起脈來,觀察著余嬸子,說:“您吶,身體好著呢!就是心里的病,影響到心臟不好,能去掉心病就慢慢好啦。”
“哦,你是醫(yī)生長官么?”馮車戶問道。
“也算是吧,我念過醫(yī)科學校,畢業(yè)后抗日去了,打仗的時候多,瞧病的時候少,因為啊,我打仗比看病強,哈哈。馮師傅家里幾口人哪?”
“我嗎?”馮車戶正聽得認真,見問,想了一會說:“五口人,哦,六口人,還有天保哩。六口兒,同志長官?!?/p>
“幾個兒子啊?”
“兩個兒子。”
“幾個女兒啊?”
“兩個?!?/p>
“這個是?”閆營長指著炕上的女孩問。
“小的姑娘?!瘪T車戶說。
“啊?那,那個大的姑娘,是女兒嗎?”
“噢來,就是,大的姑娘?!?/p>
“媳婦兒啊,同志長官。”余嬸子說。
“哦——是大兒子的兒媳婦?”閆營長又問。
“不是,是小兒子的。”余嬸子說。
閆營長自忖:這個小兒子有福氣,娶了個俊俏媳婦,又問:“小兒子呢?不在嗎?”
余嬸子用手軟軟地指了一下蹲在泥爐子跟前掏鼻孔的龍兒,說:“就這個?!?/p>
閆營長臉色忽地沉下來,盯著龍兒看了個仔細,忽又回過神來,說:“噢,不打攪了,你們休息,有空到我家喝茶,來啊。”
“那,再坐會兒唄,近著唄?!瘪T車戶一步一躬腰地送走了閆營長。
馮車戶嫌余嬸子多嘴,又念她是病人,又想今后和這個長官一個院子里住著,反正人家遲早要知道,也就沒再責怪余嬸子。余嬸子打開紅紙包,見是許多包著紙的糖塊兒,十來個紅棗,幾個核桃,還有四個柿餅。馮車戶說:“噢喲,這么些洋糖兒么?這些棗兒你就滾上些米湯了喝,當藥引子的留上幾個,這個柿餅就你吃。這些人們說是娶媳婦兒哩,怪不得前里吵吵鬧鬧的,阿么將一陣兒就罷了,也沒見擺席唄?”余嬸子沒理會,取了兩塊糖,示意馮車戶給龍兒。她又剝開一個柿餅,放到了她女兒的嘴上。
馮車戶說:“給臘八跟天保,也給掉個糖兒吧!”
余嬸子取出四塊糖果,放在炕桌上,把紅紙包放進炕柜里,撕下半塊柿餅給了馮車戶。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