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到縣上時，在山里的一個鄉(xiāng)政府工作。鄉(xiāng)政府背后有一座又高又陡的山，山上住著九戶人家。七月，從鄉(xiāng)政府大院望去，山與天連著的一面坡上全是黃燦燦的油菜花，油菜花下面的山洼處，立著三棵歪斜的樹，樹旁邊有一座低矮的莊廓院墻。陽光照著大山，黃了一面坡的油菜地和那座莊廓院，帶著幾份神秘，靜靜地沐浴在暖洋洋的陽光中。

山上人家屬于山下村子，我們幾個都不曾去過?？纯茨巧缴系那榫埃瑢嵲诹钊讼蛲?，但始終找不出機(jī)會。然而就在這時，山上人家卻找上門來了。那是一個星期五的下午，我正在我那間宿舍兼辦公室的屋里準(zhǔn)備縣上各部門來鄉(xiāng)上督查的匯報材料，突然來了老老少少六七個男人。這些人衣服領(lǐng)子黑油油地閃著光澤，脖子上有一層污垢，一個個黑著臉，說你們政府管不管我們的死活?我一聽緊張了，忙問他們是哪個村的，出了啥事。他們搶著說，我們是山上的……“山上的”?我吃驚地看著他們，無法把山上人家與眼前的這些人聯(lián)系在一起。我讓他們坐在沙發(fā)和我的床上，他們的火氣明顯小了。一個戴鴨舌帽的中年人不肯坐床上，說是要坐臟我的床單，就蹲在了門口。他們提出要求，要政府為他們解決人畜吃水的困難；修一所學(xué)校；修條能通汽車的路；還有接上動力電線等等。他們說這些問題政府解決不了，就讓他們搬遷。格爾木、香日德，去哪兒都行。他們說。

這么大的事，我自然不能馬馬虎虎表態(tài)，可他們口口聲聲要馬上答復(fù)，我只好上書記屋里，說了山上人家的事。書記抽一口煙，說這些村干部一天不知道干些啥?又說老張你處理一下，就說最近一兩天我們要上去一趟。按照書記的吩咐，我費了一番功夫，總算叫他們離開了屋。臨出門，戴鴨舌帽的男人對我說，你這個鄉(xiāng)長(后來他一直叫我鄉(xiāng)長)好著哩。說著，還討好似的笑了笑。我對他的話和笑捉摸了半天，也沒明白他說“好著”的意思和笑的內(nèi)容。

書記的一兩天往往不準(zhǔn)。這期間年中督查的來了，過后又這樣那樣的過了幾天，其實好幾個一兩天后，我們才上了山。

山上的路盤來盤去，非常不好走。吉普車剛爬到半山，水箱就開了鍋?？茨锹穮s越來越陡，我們只好下了車走。才走了幾步，幾個人就氣喘吁吁，脫下外衣，提在手中，長吁短嘆地走走歇歇，半天工夫總算看見了一座莊廓院。再走，就看見九戶人家一個挨一個，排開在山坡上。盡管周圍是金燦燦的油菜地和綠油油的麥田，可一見那破屋、小院，就叫人揪心。

一家墻根蔭涼處，幾個男人抽著煙，幾個女人在做針線，還有幾個孩子用小石子壘著石墻。戴鴨舌帽的男人從人群中站起來，說鄉(xiāng)上的鄉(xiāng)長們來了。這時就聽一個女人說，啥鄉(xiāng)長，一年到頭見不著，白吃共產(chǎn)黨的飯哩。我們幾個臉上便有些掛不住。我看那女人懷里抱著吃奶的孩子，一只碩大的乳房露出了懷。鄉(xiāng)長說我們來看看大家，有啥困難好好說。那女人撇撇嘴。有人說，困難上次在鄉(xiāng)上說了，就看政府咋解決哩。氣氛有些尷尬，我掏出煙，一支支給男人們。男人們開始抽煙，女人們?nèi)栽谡f著山上的苦楚，說蓋個房，磚瓦、水泥拉不上來，說娃娃們?nèi)ド较碌膶W(xué)校要走一個多小時，說……說的仍是上次來鄉(xiāng)上說的那些事情。末了，她們說，鄉(xiāng)長，你們把我們安排到一個平展展的好地方去。說起平展展的好地方，男男女女便滿臉希望地望著我們。

書記說看看你們的家，就帶頭沿巷道走，走到一個沒有莊廓院的屋前，戴鴨舌帽的男人跟上來，說這是他家，進(jìn)去坐一會。書記說聲好，就進(jìn)了屋。

屋里很暗，鄉(xiāng)長上炕拉開紙糊的老式格子窗，一大片陽光照進(jìn)來，煙熏火燎的屋子頓時亮堂了許多。戴鴨舌帽的男人手忙腳亂地在炕前的鐵皮爐子上生火，火沒著，屋里倒有了好多煙。鄉(xiāng)長說算了，別生了。這時爐膛里轟地一聲，火終于著了。他一邊說茶要喝一口，一邊提起一個銹跡斑斑的暖瓶，朝一個黑乎乎的茶壺里灌水燒茶。我看見屋頂用報紙糊的頂棚張著幾個大窟窿，窟窿周圍有好多條灰線在悠悠蕩蕩。再看屋里，像樣的家具只有一個沒有玻璃的高低柜。我問他的家人，他說媳婦跟他離了，兒子也被媳婦帶走了。說著，從高低柜摸出幾個碗。拿起一塊黑乎乎的抹布擦了起來，擦著，說這是命，沒辦法。

問起收入，他說一缸青油還滿著，面夠吃，政府去年還給了兩袋白面。他說比我好的我比不起，你們國家干部每月拿著工資，我不敢比，可西寧街上還有討要的，比起他們，我啥也不缺。

書記笑了笑，我聽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過的日子如此貧窮，除了吃不完的一缸青油，他什么也沒有，可他居然說什么也不缺。

從山上回來，幾個人都有些沉重，召開領(lǐng)導(dǎo)辦公會，決定給縣政府打報告，請求搬遷山上人家。報告送上去不久，縣民政局、扶貧辦公室來人上了一趟山，說有個異地扶貧搬遷項目，縣上正考慮把他們加上去。過了三個月，縣上果然來了文件，要我們按文件要求抓緊實施。

沒想到真要搬遷了，九戶人家中有六戶卻不走了。畢竟故土難離，我跟副鄉(xiāng)長帶了幾個干部上山做工作。工作做了好些天，最終仍有兩戶不肯下山，一戶是說鄉(xiāng)干部白吃共產(chǎn)黨飯的那個女人。她家養(yǎng)著四十多只羊，山上人家中算是條件最好的。那女人不說話，對我們不屑一顧的樣子。她公公說那個地方連羊都不能養(yǎng)，連羊也不能養(yǎng)的地方就不是好地方。那個女人的男人說你們?nèi)訂T別人吧，把他們動員走了，山上的草場就是我家的了，他要養(yǎng)五六十只羊。另一戶是戴鴨舌帽的男人。他是這九戶中最貧窮的，他說他一個人好說，不就三頓飯嘛，不缺吃不缺穿，聽說那里的風(fēng)沙大得能刮跑人，他才不去吃沙子。弄得鄉(xiāng)上沒辦法，只好把愿意下山的名單報了上去。

日子匆匆而過，這就到了正月。正月十五過后幾天，山下人家還能看見走親戚的人們，這時，山上的七戶就搬遷走了。我跟副鄉(xiāng)長和村里干部上山，為他們留下的土地作退耕還林規(guī)劃。這時的山上人家已是一片殘垣斷壁，戴鴨舌帽男人的黑屋靜靜地立在那兒。那個女人家的房頂煙囪中有氣無力地冒著一縷青煙，她家的羊群就散亂在坡上，尋覓著田地里的草根。走到一個倒塌的土墻邊，忽然聽見有人哼著“花兒”，轉(zhuǎn)過去便見到了戴鴨舌帽的男人，他見了我們伸出手，笑著說鄉(xiāng)長們年過的好，便握住了副鄉(xiāng)長的手。我一見那快樂的樣子，說你倒是舒坦唄。他訕訕地收回手，說，鄉(xiāng)長，種上田我想去西寧找個掙錢的活。我說那好啊，鄉(xiāng)上也要組織勞務(wù)輸出，到時我通知你。他聽了忙說，到時再說吧，到時再說。又說，三四月你上山來，我抓幾個野雞我們吃，那家伙肥的很哩。

突然間我什么也不想跟他說。我有些厭惡地離開了他。過了一會兒，就聽他唱起了“花兒”：上去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抬頭看去，見他倒背著手，站在一個山包上，空曠的大山中，他的身影瘦小而又孤單。

二月，山里刮起了黃風(fēng)。太陽黃澄澄地懸在半空，光禿禿的田野上，大風(fēng)卷著黃土翻騰著遠(yuǎn)去。這樣的日子里再看那塵土迷蒙的山上，心里就有了一些凄涼。

過后不久，我離開鄉(xiāng)政府到了縣城。一天中午，我在街上見到一個戴鴨舌帽、背著行李的男人，心里突然一動：莫非是他真的下了山要去西寧?趕上去一看，卻不是他。

我知道不可能是他，但忍不住要這么想。

我常常站在我家飯廳的窗前看我工作過的地方，我看不到峽谷中的鄉(xiāng)政府，只看到那迷蒙蒙的山。我仿佛看見戴鴨舌帽的男人仍站在那山崗上，倒背了手，還在唱祖輩留下的歌：上去高山望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