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有茵陪著，使我單純?yōu)橥瓿扇蝿?wù)而采訪的心情陡然增添了些色彩和活力，這大山中，如果沒有這艷麗的一點紅色，此行不知道有多么的單調(diào)乏味。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宗家溝。

車行到大石頭岔口，便見路被前些日子暴發(fā)的山洪沖垮了，無奈，我們只好下車，過小河步行進入宗家溝。起先我還是有些拘謹(jǐn)，而茵謙虛、熱情、好客、又健談，從文學(xué)談到現(xiàn)實，從人生理想說到世俗現(xiàn)狀。有了談伴，曲徑通幽的一公里路走著不覺就到了，我們慢慢上山便到半山坡小廟，尋訪守廟人，想挖掘點什么。門是緊閉著的，“應(yīng)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再抬頭一看，掛著鐵猴兒，令人掃興。7月底我們來時，看了山頂上傳說中的“西王母居住過的石室”，西王母洞中卻供著手持寶劍的八仙之一呂洞賓，看來這是個道觀，但為何未供奉道家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呢?不得而知。透過大樹望去，東南方就是“炎山”，即今日月山。龍羊峽、青海湖等地遺產(chǎn)豐富，相傳大禹治水曾“導(dǎo)河積石”，湟源也是昆侖文化的主要發(fā)祥地。道家創(chuàng)始人老子這可是中國的大哲學(xué)家，他的開篇名句，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又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再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fù)陰而抱陽，沖七以為和。這些樸素的哲理，比起西方哲學(xué)的鼻祖德謨克利特、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絲毫不遜色，相比之下，西方的哲學(xué)顯得膚淺，而后來的康德和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僅僅是解釋學(xué)，盡管邏輯嚴(yán)密，甚至深奧，但仍是生活經(jīng)驗，是對自然規(guī)律的詮釋，因為這些是已有的自然法則。美，不在于創(chuàng)造，而是重在發(fā)現(xiàn)。不錯，老子的道在這一點上更顯得精辟得多，高明得多。

對面象鼻山上郁郁蔥蔥，地上濕漉漉的，本來還想上崖采香草，尋訪宗家山上108個仙人洞，或上到一處高崖仰起脖子“呵!”一聲，看來這個雅興也難以實現(xiàn)。而另一聲“老師”，倒是把不曾有的師生關(guān)系確定了，令我說話更顯得拘謹(jǐn)。下山與茵數(shù)了幾個洞，就有了享受大自然的想法，雖然天色陰沉沉的，沒有放晴的意思，但是天氣并不太冷，在這被雨水沖刷的山彎之中，樹林、草灘、小河是那么的平靜，那么封閉，那么遙不可及。這是一個未染紅塵的神話世界。

找了塊石頭坐下，我們繼續(xù)接著話題談，職業(yè)病又犯了，見什么人都打破沙鍋問到底，不知人家介意與否。挖不到有關(guān)西王母的傳說，怎么我也要寫寫當(dāng)代深山老溝里思想解放的農(nóng)村婦女。比如：“西王母的后裔們”，這是個新聞標(biāo)題，亦可作散文題目。

有這么好的游伴跟隨本可以浪漫一番的，比如我們一個一個去尋找108個仙人洞，比如天晚黑夜困在道觀中，倆人坐在白楊樹的門廊下蜷縮在自己的體溫中，數(shù)天上的星星，說家長里短平常事兒，聽遠處叮咚的山溪水，心與心慢慢走近……然而，雖在仙境，但一切都無法超凡脫俗。茵下午有一個應(yīng)酬，而我下午要返寧開會。

翻過小山崖口，繞了個近道去大石頭村，走了不遠就看見村口高近二層半樓房，闊長有八、九米的飛來石，不消說這是洪水或者地震從遠處搬來的石頭。大石頭上還有兩棵挺拔的勁松，還有艷美的野百合、野菊花等。茵向村口土臺納鞋底的婦女打聽了書記、村長的家，一聽還有些距離，我的腳頓時酸了，口也跟著渴了，都下午一點多了怎能不餓。平平的路，小小的山村，雖然累不過跋山涉水，如果找不到該找的人，挖不到需要的東西，自然無法完成任務(wù)，心累比什么都累。

忽然間，有雨星飛來，接著雨大了起來，誰都沒帶傘，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村道上，猶如一早所預(yù)示的那樣，“懶人不出門，出門天不晴”。書記、村長、會計等村里當(dāng)事的人都不在，“籃子”里揀了一鱗半爪支離破碎不成型的東西，只好失望而歸。冒著雨出門，向溝口走，茵講述佛緣和一個女人的夢幻，還有一些其他的經(jīng)歷和愛好。望著霏霏的細雨和遠處的山峰、輕霧，間或聆聽雨水打在草上，聆聽輕風(fēng)拂動、溝中萬物發(fā)出的奇聲異音，真的，宗家溝有點人間仙界世外桃源的景致。

北面空寂寧靜如人仙境，南為村舍，良田松楊，阡陌梯田，雞犬相聞，男女往來農(nóng)作，同我當(dāng)初的想象如出一轍。我想西王母選其為寢宮是有其道理的，這里離瑤池——青海湖，僅一山之隔，出行自然方便。據(jù)說應(yīng)了老祖宗的護佑，這個村出過縣長、科級干部和大學(xué)生20多人，平均6家有一個。不說別的，單說這飲用的清泉水，食用的綠色環(huán)保糧油蔬菜，不說人有多聰明，至少人的身體是健康的，就這優(yōu)勢，比魚米之鄉(xiāng)的江南水鄉(xiāng)也遜色不了多少。有人說，這里海拔高氣壓低，海拔兩千六七，含氧量僅比海平面少10％，這又何妨!看來上天是公平的，粗茶淡飯的山民未必就不幸福。關(guān)于幸福的標(biāo)準(zhǔn)，個人有個人的尺度。只是不論位高權(quán)重的高官，還是身份卑微的平頭百姓，有一點上還是相同的，那就是無憂無慮，無災(zāi)無難，安享平安健康。老子說，我有三種法寶，即：“一日慈，二日儉，三日不敢為天下先?！薄按取奔磳捜荩皟€”即節(jié)約，“不敢為天下先”即不要爭強好勝。倘若舍去寬容，一味求勇敢，舍去退后、畏懼，一味求寬廣，舍去嗇儉、節(jié)約，一味求搶先而不讓，那會怎么樣呢?老子說了“死矣”!是的，毋庸諱言，結(jié)果只有死路一條。在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里，若想平安幸福，就必須有一套處世的本領(lǐng)。

老子所說的“處眾人之所惡”，就是糊里糊涂地過日子的意思。這看起來指自己一無所能，沒有什么本領(lǐng)，然而這本身就是存身的本領(lǐng)?？雌饋碜约簻啘嗀锖?，實際上心如明鏡，就好比鄭板橋說的“難得糊涂”。這種生活方式，也是合乎“道”的生活方式，能夠確保你長生久視，不受侵害。

老子熱愛生命，反對戰(zhàn)爭，反對濫殺，主張和平長生，所以老子的哲學(xué)是生命哲學(xué)。為了保存生命，委曲求全，忍辱負(fù)重，甚至于茍且偷生，又成了活命哲學(xué)。為了活命，要裝出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糊里糊涂地過日子，又成了混世哲學(xué)。老子這一套學(xué)說在名聲上很不好聽，不如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fù)那么有氣勢，有光彩，但老子的學(xué)說卻很實用。我們民族中所特有的老成持重、圓滑老到、保守退讓、缺乏進取的性格，難免與老子這一套道家學(xué)說的影響有關(guān)。雖說我與茵并未討論老子的主張，心里其實一直在想，這么美不勝收的佳境，人怎會“爬不住”呢?假如有修養(yǎng)，道法高，還能看病，這里的香火肯定更旺。再假如，湟中扎麻隆的西王母宮建在宗家溝，那效果肯定會大不一樣的……

綿綿秋雨下個不停，淋濕了宗家溝的每一片樹葉，淋濕了每一株花草，淋濕了雨中行走的紅男綠女。當(dāng)我輕輕拂去可能產(chǎn)生的火花，放棄可能飄落的五彩祥云，與茵揮手告別驅(qū)車趕往西寧時，聽到的卻是會議被取消回復(fù)的消息。我仿佛從鄉(xiāng)間一下子被拋到城市的街頭，背著挎包，拎著夾包，拖著粘滿泥巴的皮鞋，像一個狼狽不堪、貧窮潦倒的無業(yè)流民，漫無目的、百無聊賴地從花園南街走到西門。淋濕的心，好像被遺忘在了雨中凄美幽靜的宗家溝。西寧滴著雨星，而此時遙遠的宗家溝或許正下著能夠穿透心靈的綿綿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