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歡迎張國燾的酒會上,大家都有意回避著不同意見
毛澤東和張國燾彼此失去聯(lián)系是在大革命失敗后。在一片白色恐怖中,毛澤東去了中國農民中間,張國燾則去了遙遠的莫斯科。兩年后,張國燾回國即被中央派往鄂豫皖根據(jù)地,那時毛澤東正率領著一支紅色武裝轉戰(zhàn)于井岡山的密林之中。
長征途中,在兩河口歡迎張國燾的酒會上,毛澤東、張聞天、朱德、周恩來、博古和劉伯承等都出席了宴會,先是相互的敬酒辭,然后是隨意的閑聊說笑,都有意回避著之前在來往電報中針對今后軍事方針的不同意見。當然,不免要提到的雙方現(xiàn)有的兵力,周恩來說中央紅軍有三萬人,而張國燾說紅四方面軍有十萬部隊——“周的夸張程度比張的要大得多。”美國記者索爾茲伯里說,“雙方都保守秘密,都不坦率和公開?!薄敃r,中央紅軍的實際兵力約在兩萬人左右,而紅四方面軍約有八萬人。
在接下來的兩天里,張國燾分別找了他認為重要的人進行了談話。在張國燾的眼里,博古說話直率但是“歷練不足”。但博古卻很認真地批評了紅四方面軍中存在的某種“軍閥作風”,同時也對張國燾在談話中稱兄道弟的作風表示了反感。張國燾在撫邊停留三天,忙著與各種人談話;毛澤東則忙著部署即將開始的松潘戰(zhàn)役。
兩個方面軍會合之后的十萬兵馬,在夾金山北麓耽擱了太久之后,終于從不同的方向和地點開始向北移動了。毛澤東一行跟隨左路軍行軍。
張國燾也許意識到,中共中央領導層的重新“洗牌”已成可能
兩河口會議后,為了加強一、四兩個方面軍的了解和友情,中共中央向紅四方面軍派出了一個中央慰問團,團長是紅軍總政治部代主任李富春。張國燾對這個慰問團有點不放心?;蛘哒f,他對目前的中央有點不放心。此時,張國燾的心境與兩支紅軍主力會合前完全不同了,并且,他很難否認變化的動因應該就是“權力”二字。這種變化很可能從紅四方面軍突破土門要隘到達茂縣之后,就已經開始了。之前,張國燾對中央紅軍的狀況并不十分清楚,但是隨著兩支紅軍終于共處于中國的一個省內,會合的可能性已經日趨明顯,因此紅四方面軍與中央紅軍開始了頻繁的電報聯(lián)絡,而這些電報最終使張國燾了解到中央紅軍遭受了巨大損失,部隊從長征出發(fā)時的近十萬人只剩下了不足三萬。這個判斷一旦清晰,作為中國共產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作為黨內一個老資格共產黨人,在兩支紅軍主力部隊即將會合之時,張國燾也許意識到,中共中央領導層的重新“洗牌”已成可能。
中央慰問團找張國燾談話,張國燾的話令李富春大吃一驚。張國燾說:“兩軍會合,攤子大了,為了便于統(tǒng)一指揮,總司令部須充實改組,必須加強總司令部?!?/p>
7月6日凌晨一時,李富春給中共中央發(fā)去了電報:
朱、周、王、毛、張:
國燾來此見徐、陳,大家意見均以總指揮迅速行動堅決打胡為急圖,尤關心統(tǒng)一組織問題。商說明白具體意見,則為建議充實總司令部,徐、陳參加總司令部工作,以徐為副總司令,陳為總政委;軍委設常委,決定戰(zhàn)略問題。我以此事重大,先望考慮。立復。
周恩來說,這是自中國共產黨創(chuàng)建以來,第一次有人伸手向中央要權。不給一再要權的張國燾一個“官”,紅軍將面臨更大的危機。
7月9日,一封署名為“中共川陜省委”的電報到了,電報建議加強總司令部同時增設軍委常委:
黨中央:
依據(jù)目前情況,省委有下列建議:為統(tǒng)一指揮、迅速行動進攻敵人起見,必須加強總司令部。向前同志任副總司令,昌浩同志任總政委,恩來同志任參謀長。軍委設主席一人,仍由朱德同志兼任,下設常委,決定軍事策略問題。請中央政治局速決速行,并希立復。
中共川陜省委:純全、瑞龍、黃超、琴秋、維海、富治、永康
9號署名的川陜省委領導人是:周純全、劉瑞龍、黃超、張琴秋、李維海、謝富治和吳永康。
在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上,一級省委要求中央改組領導層,并提出具體人選且要求“立復”,此封電報可謂空前絕后。
10號這一天,毛澤東到達了蘆花附近。
到達蘆花的中央領導人開始討論一個必須作出的決定:給張國燾什么“官”才好——松潘戰(zhàn)役的準備已經到了最后關頭,不給一再要權的張國燾一個“官”,北進的計劃也許會出現(xiàn)挫折,那樣紅軍將面臨更大的危機。毛澤東認為:“張國燾是個實力派,他有野心,我看不給他一個相當?shù)穆毼?,一、四方面軍很難合成一股繩?!泵珴蓶|看出張國燾想當軍委主席,但“這個職務現(xiàn)在由朱總司令擔任,他沒法取代??芍划敻敝飨?,同周恩來、王稼祥平起平坐,他又不甘心”。張聞天就說可以將自己的“這個總書記的位子讓給他”。毛澤東斷然否定了,他說張國燾“要抓軍權,你給他做總書記,他說不定還不滿意;但真讓他坐上了這個寶座,可又麻煩了”。經過反復權衡,毛澤東對張聞天說:“讓他當總政委吧?!边@樣做既考慮了張國燾的要求,又沒讓他把軍權完全抓到手,是惟一兩全其美的辦法。在同現(xiàn)任紅軍總政委周恩來商量時,周恩來正發(fā)著高燒。那時和張聞天談著戀愛的女紅軍劉英后來回憶說,周恩來“一點都不計較個人職位,完全同意這么安排”。
7月1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在蘆花召開。蘆花會議只有一項內容:解決組織問題。主持會議的張聞天首先提出了中央對于解決組織問題的意見:軍委設總司令,由朱德?lián)?;張國燾任總政治委員,軍委的總負責者。軍委下設常委,過去是四人,現(xiàn)在增加陳昌浩。周恩來調至中央工作。但在張國燾尚未熟悉工作前,周恩來暫時幫助其工作。
宣布之后讓大家討論——實際上是聽張國燾的反應。想當軍委主席的張國燾當然明白,在這個會議上他是絕對的少數(shù),他不可能提出自己當軍委主席的意見。他別無選擇,只有同意。于是,張國燾表示“基本贊同”。
張國燾依仗著他所掌握的兵力和實力,突然向中央發(fā)難
在中央的一再催促下,1935年9月1日,張國燾終于下達了東進的命令。但是,左路紅軍部隊東移的第三天,張國燾突然發(fā)來了電報,說由于嘎曲河水上漲無法渡河,不但已經命令部隊返回阿壩,而且還要求右路軍掉頭重新向南進攻松潘。
3日這封在中國革命史上極其重要的電報導致的后果是災難性的。電報意味著自毛兒蓋會議以來,中央所有關于紅軍前途的決定瞬間全被推翻了;還意味著數(shù)萬紅軍官兵付出巨大代價穿越草地的努力,以及之后攻占包座所付出的巨大犧牲瞬間全無用了。更嚴重的是,張國燾依仗著他所掌握的兵力和實力,在決定中國紅軍生死命運的最關鍵時刻,利用紅軍總政委的權力突然向中央發(fā)難,在紅軍已經被兵分兩路的局面下,很可能會導致中國共產黨和中國工農紅軍的大分裂。
關于張國燾選擇嘎曲河水上漲無法過河的借口,一直跟隨朱德行軍的康克清后來是這樣回憶的:“董振堂帶著紅五軍正準備涉水渡河,張國燾卻說河水看漲,誰也不準過河。老總問帶路的藏民,藏民說:這河雖寬,但是不深,只要不漲大水,可以徒步過去。河面有近百米寬,水流不急,不像漲水的樣子。但張國燾一口咬定河水正在上漲,不能過。他的蠻橫,使左路軍只好在嘎曲河邊宿營。第二天早晨,天空密云不雨,河水明顯地退下許多。朱老總正在組織部隊過河,作戰(zhàn)局向他報告說,四方面軍的部隊已經按照張國燾的命令返回阿壩去了……”
如何對待張國燾,來自紅四方面軍的徐向前和陳昌浩的態(tài)度最為引人注目。徐向前態(tài)度十分明確,而陳昌浩在考慮再三后也認為中央的北進計劃是正確的。于是,兩人聯(lián)名給張國燾發(fā)出了一封電報,電報表示:“我們意以不分散主力為原則,左路速來北進為上策,右路軍南去南進為下策”。目前是紅軍進入甘南的最佳時機。至于“一軍是否速占羅達,三軍是否跟進,敵人是否快打”,徐向前和陳昌浩請求張國燾“飛示”,因為“再延實令人痛心”。
當天,張國燾回電,沒有解釋,沒有答復,只有命令:
[發(fā)總指揮部]徐、陳:
一、三軍暫停留向羅達進,右路即準備南下,立即設法解決南下的具體問題。右路皮衣已備否?即復。
8日22時同時,張國燾嚴令左路軍第三十一軍政委詹才芳:“飛令軍委縱隊蔡樹藩將所率人員移到馬爾康待命,如其不聽則將其扣留,電復處置?!毙煜蚯昂完惒聘械绞虑閲乐亓恕?/p>
1935年9月9日,他對左路紅軍部隊下達了南下的命令。事態(tài)急轉直下。9月10日,在中國工農紅軍的歷史上,這是一個因危機四伏而緊張混亂的日子。包括毛澤東在內的五位政治局委員立即召開了中國革命史上著名的“巴西會議”,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由紅三軍團和軍委縱隊一部,組成臨時北上先遣支隊,迅速向紅一軍團靠攏,之后與紅一軍團一起向甘南前進。此刻,即使與紅一軍團會合,中央紅軍的這支部隊也只有不足八千人。第五軍團、第九軍團,還有朱德、劉伯承,都還在張國燾那里。
毛澤東在以后的歲月里提及這段歷史時,稱之為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刻”。在黑暗中行走的毛澤東強烈地意識到:一切需要從頭開始。
(摘自《文匯讀書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