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時分，青鹿不見了。地上斷下一截繩子，這使杉水大吃一驚。

被捕的日子，對青鹿來講實在難過。每當天色黃昏，太陽下山的時候，青鹿就搖著屁股，晃著腦袋，不知所措地徘徊躑躅，有點局促不安，說得明確一點，太陽一下山，它就不安分了。

這是一匹毛冠鹿，俗名青鹿。它是被杉水用捕夾捉到的，個中表明動物都經(jīng)不起誘惑，但如此束手就擒，似乎和青鹿謹慎的性格不相吻合。

捕夾有許多種，有的可以在市場上買到，但大部分是獵人自制的，專利機構不知應該如何看待這些發(fā)明者。一般來說，他們都是些平庸之輩，沒有多高的技術，也沒有受過高等教育。不過，不管杉水的捕夾如何糟糕，卻基本上是行之有效的。杉水巧妙地利用了彈簧的彈性和阿基米德的杠桿原理，做成了一觸即發(fā)的捕夾。杉水選定了山口的背陰處，就在水溝穿過的地方，這個大山的光明和森林的陰影交錯地帶，難道不是野生動物的必經(jīng)之路嗎?

然而，杉水沒有料到，第二天山口的捕夾不見了。虧得他事先把捕夾的繩頭牢牢地系在大樹上，要不然準給野獸拖走了。他試著繩子去拉夾，可是拉不動，卡住了。他想準是夾住了什么大家伙，說不定是只大狗熊呢?他想走得快些，可是那雙妻子給買的皮鞋不聽使喚，里面墊了兩雙襪底，還是不跟足，牽掣著腳脖子，杉水摔倒在地。他喘了一口氣，雙手支撐著欠起身來，就在這當兒，他愣住了。離大樹十來步遠，就在那個盤根錯節(jié)、杈丫叢生的青桐后面，躺著一只青鹿。

杉水倏地跳了起來。這是一只不常見的青鹿，渾身細毛光滑，烏黑青亮。青鹿躺在水青桐旁，一動不動。鮮血從青鹿的前腿上向外滲，在晨光中微微發(fā)亮。杉水躡手躡腳地過去，青鹿身體猛地一抖索，抬起頭，恐懼地望著杉水，那雙富有色彩的、帶有大自然靈性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它好像在問，你要干什么?與此同時，杉水聞到了一股麝香的氣味，而這種氣味，在青鹿受驚時尤為濃郁。

青鹿只吃山上的嫩草和樹葉，什么魚啊、肉呀，這些東西它全都不感興趣。青鹿的脾氣很倔強，杉水拿葫蘆瓢，舀了一瓢水喂它。它望著瓢里的水，拼命地用嘴挪開。后來，杉水的孩子過來，雙手捧著瓢喂，它才喝。青鹿不相信杉水，青鹿相信孩子，這稚氣十足的孩子不會心懷歹意?為了表示感謝，青鹿用舌頭舔了粉紅色的小手，順便還舔了孩子的臉……青鹿很有靈性，對所有的事物，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明明白白，并能揣測出人的思想感情。

說實在的，杉水已有許多年沒有捕捉一只像樣的獵物了。青鹿來到沙灘，他牽著細繩跟著。不過，連著沙灘和蘆葦盡頭的是小溪，要是青鹿想下水怎么辦呢?青鹿的大腿包著紗布，沒法下水的。可是青鹿沒有下水的樣子，它若有所思地在水邊走著，受傷的腿一拐一瘸……

山溪的那邊正進行著一項謂之為“綠色”工程，外地的老板在那邊建廠開發(fā)天然礦泉水。一輛巨型的掘土機把挖出來的土裝到一輛自卸車上，一片褚黃色的泥土，沿著溪岸翻轉開來。杉水不時地抬頭眺望那條機械的長臂把泥土吃進斗里，然后以一種遲緩呆板的抽回動作，吐到車子上……那兒本來是牛羊見怕的沼澤地，長年潮濕荒涼，村長把它賣掉時，杉水壓根沒想到還可以開發(fā)礦泉資源。

青鹿不時地彎下它的長脖子，用濕潤的眼睛望著白紗布，鼻孔歙忽著，發(fā)出低微的怨鳴聲。它的背脊凹成了一個坑，看來青鹿還不夠一歲，沒有發(fā)育成熟。忽然，對岸的汽車起動時響了一聲喇叭，青鹿頓時驚跳起來。它急促地揚起頭，敏捷地掉過身子，眼睛里閃過一股亮光，雙耳向后倒聳著，用蹄向前踢去。這個急劇的動作使杉水感到驚悸，以前他從來沒有見過青鹿這么兇悍，他已經(jīng)習慣了青鹿的馴良、溫和，就是撫摸它的肚皮也不會有所諱忌?？墒乾F(xiàn)在青鹿身上顯露的這種野性，使杉水感到吃驚。

與此同時，青鹿拼命掙扎，企圖掙脫杉水的牽掣，但它的掙扎顯得微小脆弱，杉水決定著它的命運。

可是，現(xiàn)在青鹿跑了。

杉水開始有些焦慮，拿了電瓶燈去后山尋找。紋絲不動的樹木，和同樣紋絲不動的野草，蔓延在山坡上。在這寂靜的森林里，仿佛這里的一切，飛禽走獸，樹木花草都睡著了。然而，這種寂靜是虛假的，杉水不相信它。杉水一走進森林，就看見了青鹿的足跡，而在那些雜蕪的灌木叢，青鹿的足印就更多了。青鹿曾不慌不忙地繞灌木走了一圈，事后，它卻連蹦帶跳地走了。

它奶奶的，青鹿也知道這里不安全呢!杉水看著青鹿零亂的足跡，恨不能一腳踩死它，可它又在哪里呢?

青鹿鬼得很，它繞來繞去跑了好一陣，把腳印攪得亂七八糟，才姍姍離去。杉水只有深入密林去尋找。這種地方，人是不會走的，不是排列成行的杉樹和馬尾松，而是匍匐交錯的硬枝雜木。這些雜樹和灌木，真像一群僵硬的老人，上了年紀了，它們帶著原始的龍鐘老態(tài)，沒有規(guī)律地蔓衍叢生，沒有人能夠走進它的深處。杉水一不小心，一腳踩空，滑下了旁邊的溝壑，枯葉把溝壑填得和沿一樣平了，一掉下去，得扒拉半天才能爬上來。謝天謝地，幸好沒有石塊，柔柔軟軟的，總算沒有出血。

危險是有的，但并沒有影響杉水的情緒。杉水和大多數(shù)山里人一樣，是一個伶俐而頑強的人，不過，搜尋獵物確實很危險，他父親曾因追尋獵物而斷送了生命……

父親一年四季出沒在大山里，到鷹窩里掏蛋，在秋天里捕捉換毛的貓頭鷹，捕殺羽翼未豐的野山雞，設置繩套、網(wǎng)罩，誘捕黃麂、烏獐、野兔，裝置自動弓駑，獵殺野豬和狗熊。有一次，父親拿著獵槍，和一只剛從洞里爬出來的狗熊遭遇了。因為來不及給單筒槍換子彈，父親就向狗熊打了一發(fā)霰彈。狗熊在地上翻滾著，嚎叫著，突然，瘋狂地向父親沖去……那一年，杉水才五歲。父親離開杉水三十多年了，但他的生活習慣，包括秋后狩獵，卻傳給了杉水。

奶奶說，父親那天出門，聽見了烏鴉叫。烏鴉的配偶被人捕殺了，烏鴉在尋找配偶，夜夜啼鳴悲號，呼喚著配偶，可是怎么也叫不應。因此，烏鴉見到誰，就詛咒誰!

杉水一點也不相信奶奶講的故事，認為那純粹是一種巧合，屋后一片樟樹林，自然會有烏鴉，自然要叫，這是必然的。而今，樟樹林成了桔樹林，烏鴉不見了，按書本上說叫“遷徙”，自然界存在著一個謎。但有一點是清楚的，烏鴉失去了棲息的樟樹林，沒有了賴以生存的條件，只好搬走了。杉水不希望烏鴉消失，杉水變得城府很深，古老的傳說，比起現(xiàn)實的生活，已經(jīng)變得如此不重要!

現(xiàn)在，他心中又有了那種無法擺脫和不可名狀的惶惶不安。這種感覺并不是由于青鹿跑了引起的，而好像由一種氛圍，一切初初想來細小而無關緊要的事情產(chǎn)生的。昨天，村支書找上門來了，他雖然來去匆匆，要說的話還是老一套，他對杉水說保護野生動物是每個公民的應盡義務……臨走前，他還摸了一下青鹿的腦袋，說養(yǎng)好了傷就放它歸山吧。

村支書的突然到來，這件事本身并沒有使杉水感到不安，他既無害意又有些例行公事的樣子，如同旱季的雷聲，只打雷不下雨。然而，杉水在村支書忽然光臨的背后感到有著某種不甚明顯的，隱隱約約的傷感——這不過也是一種模糊的感覺。

同時，村長還告訴他一個不好的消息，就是上個星期，一個捕殺野生動物的人被罰了款。杉水的心被弄得很不自在，關于捕殺野生動物的事情，他特別留心。那個被罰款的人，實際上是個販子，他并不親手捕殺獵物，而是出大價錢收購。他曾駕駛著一輛小面包車，帶著木箱、鐵桶以及鐵絲網(wǎng)編織的籠子，到他這里收購過獵物。

以往杉水總是小心防備，免得招人顯眼，那次販子的面包車停在村口，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販子建議杉水到森林里去，捕些珍稀野味，不要盡是些野兔啊、山雞啊，比如烏獐、黃麂什么的，死的也沒關系，他給最好的價錢。販子還告訴他，云霧山有過許多珍稀動物的，如云豹、金貓、毛冠鹿、野山羊等等吧，可惜它們已經(jīng)很少了。杉水這次捕捉的毛冠鹿，八十年代縣里還特地捕獲了幾只送往杭州動物園和上海動物園……

杉水仔細地搜索著，青鹿究竟會藏在哪兒呢?

杉水把耳朵貼在地面上聆聽，這種時候特別需要靈敏的耳朵，可是什么也沒有聽見，森林像睡著似的，闃無聲跡。他知道要在夜間發(fā)現(xiàn)青鹿，實際上是很困難的，棕色的青鹿在樹林的背影里幾乎是無法分辨的。只有前腿的白色紗布有點差異，但是，只有當它對著杉水跑來的時候，才能看清楚?？墒?，青鹿絕不會自投羅網(wǎng)向他跑來。

杉水走到了森林的邊緣，伐去樹木的地方，留下了一塊空地。新近砍伐的樹木悲哀地橫臥在地上，把荊棘和小灌木壓在自己的底下。往日砍伐的樹墩，掩沒在雜蕪的荒草之中……有的樹墩生著嫩枝，它們無生氣的枝條向上翹著，有的樹根被挖了出來，像尸體一般在地上腐朽了。杉水看著空地，心想青鹿大腿已經(jīng)受了傷，不可能走出森林，再說沒有樹木的禿山，青鹿是不能夠生存的。

要是僅此而已就好了。杉水已經(jīng)預見到，要搜尋這塊最后的森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矮梗藤蔓密密層層，刺多且利，那些人類觸摸不到的荊棘深處，黑咕隆冬，就像洞穴一般，成了青鹿最后的藏身迷宮。不過，過不了多久，青鹿將無藏身之地……

第二天凌晨，一陣輕微的鹿鳴聲闖入杉水的夢鄉(xiāng)，把他驚醒了。杉水的妻子不在家，到杭州去打工了，他睜開眼睛，天還沒有大亮，幽暗的光線從窗戶里透了進來。杉水想，也許自己想著青鹿，夢見青鹿了，而實際上并沒有真正聽見鹿鳴聲。

他躺著，聽著窗外的聲音——沙沙沙，簌簌簌……他想起了各種各樣的雜事。高壓鍋墊圈壞了，該換一條了，這鬼東西一漏氣，飯不是夾生就是焦。過幾天該給女兒買一雙膠鞋和一件襯衣，女兒已經(jīng)讀初中了，不能讓她穿得比別的女孩子差。

杉水在電視上看到，許多餐館飯店，珍禽走獸都成了下酒的佳肴，就連山里人不吃的眼鏡蛇、穿山甲都搬上了桌。他們可不相信生態(tài)平衡，也不懼怕媒體曝光，嘖嘖地說聲對不起，然而罰款了事。杉水并不反對電視媒體對人們的教育，但看到飯店里依然流行著，而且越來越厲害，一些食客，還喜歡活蹦亂跳的。因此，杉水覺得，野生動物也許生來就是給人類品嘗享用的。

又是一聲奇怪的鹿鳴聲!杉水這一次聽得真切，他急忙從床上坐起來，心里一陣顫動。杉水伸長脖子，往窗外張望。窗外到處都是濕漉漉的露水，從窗樓上掉下一滴水珠，輕得像聽不見、摸不著的幽靈。他套了一件外衣，穿褲子時候，他還特別留意聽著是不是還有再一次的叫聲。為了不驚動奶奶，他輕輕地開門出來。

是青鹿嗎?奶奶聽見響聲問他。

奶奶最近總是心神不定，疑神疑鬼，在路口焚香燒紙，說些杉水聽不懂的話，什么風景林啊，什么風水啊!特別是青鹿跑了以后，這更叫奶奶戰(zhàn)戰(zhàn)兢兢。奶奶的頭用毛巾包了起來，就好像做妊。奶奶自從嫁到這里之后就沒有出過山，不知世上還有其他地方，在她看來云霧山之外就是另外一個星球了。奶奶已經(jīng)習慣了叢林生活，奶奶像母親一樣，新來的時候，也痛恨這種寂靜與孤獨，但現(xiàn)在沒有了叢林，她反覺得不習慣了。

杉水知道奶奶的心事，于是給奶奶泡了一杯茶?？傇撜徑膺@個觀念陳舊、既看不遠、沒有見過世面、又轉不過彎來的奶奶吧?奶奶從床上坐了起來，捧起了茶碗。杉水把奶奶外衣披上，拉嚴實。奶奶一口一口地呷著茶，就像孩子一般。杉水的父親死后母親就改嫁了，杉水是奶奶拉扯大的，而現(xiàn)在，杉水坐在奶奶床前，已經(jīng)成了一家之主了。他真想對奶奶說一聲，奶奶，您辛苦啦!

是青鹿嗎?奶奶又一次地問。

杉水沒有回答，如果是青鹿來了，怎么就沒有聲音了呢?

天很快就亮了，杉水打開大門。然而。投入眼簾的情景把他給怔住了——青鹿死了!他想不到事情會這樣，青鹿的額頭、耳朵里滿是血跡。青鹿的嘴里還銜著一支不顯眼的蕨草，癱倒在墻角下。青鹿是觸墻而死的!

很長的一段時間，杉水感到透不過氣來，心中一片凄慘，好像整個世界和空氣都凝結了。杉水對青鹿的死很是憐惜，他弄不明白，這個可憐的青鹿怎么就撞死了呢?

作孽啊作孽，杉水心疼地囁嚅著，久久地望著觸墻而死的青鹿……

(責編/朱寶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