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平 祖籍天津,畢業(yè)于天津師大數(shù)學(xué)系,學(xué)習(xí)數(shù)學(xué)N年,但心系文字N+1年。1997年旅美,現(xiàn)定居美國加州舊金山灣區(qū)。做過電腦工程師,中文教師,數(shù)學(xué)教師等。在中國大陸、臺灣以及北美的多家報刊雜志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多篇。
公元2006年8月19日上午10時左右,因為要帶公主B去滑冰,我在更衣室里換衣服的時候,特別挑選了一條純毛的九分褲,覺得這條褲子比較短,大約到小腿,夏天穿比較合適,褲內(nèi)掛膽又是純毛布料,到溜冰場這種地方,會比較暖和。更主要的,這條褲子是深棕色和淺褐色相間的碎格子花樣,褲口比較寬松,我覺得配一雙褐色的休閑鞋子正好合適,本來具有這些功能的褲子,我還有黑色、藍色、白色等,但上衣穿了件黑色的短袖衫,試了試其他幾條褲子后,為了搭配得比較休閑,便鬼使神差地選了這條仿禮服褲樣式的格子褲,褲口有2到3英寸左右的外翻邊口。
衣冠整好,就要出發(fā)的時候。千金A和千金B(yǎng)為了個人民內(nèi)部矛盾又展開了敵我斗爭,我一邊平息戰(zhàn)爭,一邊看表,不早了,該出發(fā)了。右手忙拉著千金B(yǎng)往樓梯口走去,口里一邊囑咐著千金A別忘了吹笛子,別忘了做我給留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不可以看電視太多等等,這些早就給她耳朵磨出繭的話。
右手的干金B(yǎng)一邊下樓一邊扭過身體對著千金A又舞胳膊又舞腿進行著繼續(xù)的斗爭。我右手緊緊拉著她說:“行了,別鬧了,小心下樓梯摔著……”話音未落,這時我大概下到第三階樓梯,我的左腳被什么東西絆住了,我低頭一看,左腳套進寬松的右褲腳外翻的褲口里,一切發(fā)生的都太迅猛,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傾斜,腦子里唯一想的是千萬別把女兒一塊摔出去,因為樓梯扶手在右邊,其實我伸手可及,可女兒也在右邊,我可能下意識地往左邊靠以免碰著女兒,可左邊只有一面圓形的墻壁,任何可扶的東西都沒有,說時遲那時快,我在完全脫離任何扶靠的情況下,迅速地失去平衡。腳下踩空了兩三步后,身體被十四階樓梯的高度,也就是相當(dāng)于二樓到一樓地面的高度所形成的往下沖的慣性沖到了大門口。
等我醒過味兒來的時候,我媽媽聲音變調(diào)地喊著:小平小平,血呀,血……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坐在地板上,后來知道是我媽把我扶起來的。我側(cè)過頭一看淡粉色的大理石地面上,汪著一大攤殷紅的鮮血,我第一反應(yīng)以為是孩子跟著摔了下來,回頭一看,千金A和千金B(yǎng)驚恐萬狀地站著看著我,身體上并無任何血跡,心里安靜下來,我想這可能是自己哪里被碰破了,低頭一看,左手小指頭已經(jīng)彎曲成z字形,我馬上記起以前聽人家說的,誰誰踢球的時候,手指頭剉成彎的,他自己一弄就弄好了,等等。于是我用右手輕輕地扶了一下,左手的小指頭就恢復(fù)原狀,當(dāng)時整個左手木木的,沒覺得有任何疼痛。
這時候我媽已經(jīng)嚇得泣不成聲,她隨手抓了兩件我女兒的衣服糊在我左側(cè)額頭上,嘴里喊著:快打電話,快給你爸爸打電話……我想沒什么嚴(yán)重的,大概是擦破點皮,可我一扭頭,發(fā)現(xiàn)門口的一只拖鞋里水汪汪的也蓄滿鮮血。這時候我覺得有一股熱乎乎粘乎乎的東西順著我的眼睛、臉滑向脖子再到胸前,我用左手把額頭上的衣服拿下來一看,全是血,用右手抹了抹胸前的潮濕,手心立即殷紅。抬頭一看我媽的兩只胳膊上到處是血,這時候我試圖找個落腳點站起來,一扭頭看見門口的一塊本來淡綠底色的毯子已經(jīng)幾乎被染成紅色。我下意識地看看捂在左側(cè)額頭上的手臂,有幾股紅色沿著手臂內(nèi)側(cè)由上至下小溪般地流淌下來,滴答滴答地落在我的褲子上地板上。看來傷口不小,得需要縫合,我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
我媽和兩個女兒已經(jīng)完全亂作一團,千金A拿著電話,嘴里胡亂地喊著媽媽,小的嚇得抓著姐姐的衣服大喊姐姐姐姐,我媽把可以隨手抄起來的所有衣服毛巾全糊到我的頭上??此麄兓懦蛇@個樣子,我真的很心疼,老的老,小的小。我極力地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還好我還好,可能我聲音太微弱,她們并沒有因此冷靜下來。于是我鼓足了一口氣大聲說:好了,先別鬧。她們頓時安靜下來。我連忙擺了擺手跟我媽說:別擔(dān)心別擔(dān)心,您不必害怕,我還好。然后對著女兒A說:先別打電話給爸爸,先打911,說話別慌,慢慢說,告訴我們家的地址,告訴他們媽媽從樓梯上摔下來,有很多出血。對著女兒B說:媽媽沒事,今天先不滑冰了,我們改天再去,不要哭,和姥姥到客廳里面去。說這些的同時,我看到千金A很清楚地跟911的人講著事情的經(jīng)過,并告訴他們媽媽現(xiàn)在正在與姥姥和妹妹講話,一邊說著電話,一邊迅速地給我拿來一條毛巾,后來她告訴我是911的人要她這么做的。這時候我聽到有車子停在門口的聲音,于是我跟媽說:打開門,急救中心的人來了。果然媽媽把門打開的時候,正有幾個穿制服的人員從車子上跳下來,向我家門口走來。從發(fā)現(xiàn)出血,一直到有急救中心的人到,我覺得大約經(jīng)歷了四五分鐘的時間。
進來幾個人我完全不記得,只記得他們問事情的原委,并問我除了頭部哪里覺得疼,尤其強調(diào)背部和頸部是否有明顯的疼痛,說著,我試圖站起來,但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別動。我只好又坐回去,并說:我想,我除了出血和左手小手指受傷外應(yīng)該沒有其他問題。
你確定你的脖子或后背不疼?他們又在強調(diào)這個問題。
我說:不。于是打算轉(zhuǎn)動一下脖子,一來想試一試到底疼不疼。二來想告訴他們:我的脖子沒受傷。沒想到一雙大手一把卡住了我的頭部和脖子,并有個聲音大聲而緊促地說:不要動。
我才發(fā)現(xiàn)有個彪形大漢跪在我身后,用兩只大鉗子一樣的手牢牢地卡住了我,我想轉(zhuǎn)動一下的余地都沒有。他吩咐另外一個彪形大漢,取一個可以固定我脖子的東西。并溫和地對我說:對不起,女士,我們必須先固定你的脖子,以免你進一步的受傷,等一下你的脖子會覺得有點不舒服,但這對你是個保護。
我說:我知道,但,我脖子應(yīng)該沒有受傷,我可不可以站起來。因為我覺得被他卡得有些不舒服,試圖擺脫他。
不行,女士,你必須先固定脖子再談其他的。彪形大漢特堅持。
這些話還沒有說完,我的脖子已經(jīng)被一個硬殼牢牢卡住。這時候彪形大漢手里拿著大把的紗布替換了我高舉捂著傷口的左手。他用另一只手拉著我滿是鮮血的左手說:不要站起來,你可以挪動一下坐在這個樓梯上嗎?我按照他的指示坐在最下面那一級樓梯上。
他立即蹲下來,順勢跪在地上,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腿上,對我說:女士,你不要緊張,我想告訴你,你有流血,但你不會死。我抬頭看了看他的眼睛,心里覺得很安慰,雖然我現(xiàn)在根本不記得這個人的容貌了,但這雙能使人寧靜的眼睛我不可能忘記。我忙點頭重復(fù)他的話:是,我不會死,我不會死的。他跟著我一起點頭。那好,我們可以去醫(yī)院了。我說我可以坐著,我不想躺在那輛車上,彪形大漢說:不行,為了你的安全,我們必須給你固定。我只好按照他們的指示,被五花大綁地固定著運到車上。那個時候我很希望有人能陪著我,可看了看這三個老的老,小的小,我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臨上車,我囑咐女兒A打電話給爸爸,告訴他直接去w醫(yī)院。后來女兒告訴我從急救人員進門到離開我家大約用了三四分鐘的時間。
上了那輛車,發(fā)現(xiàn)里面空間格外窄小,我被放在車子的右側(cè),頭朝著汽車行駛相反的方向。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個彪形大漢跟著我上了車,但他們在做每一個動作前,都會先知會我一聲,比如:女士,我們現(xiàn)在要把你放在車子上了;女士,我們要把門關(guān)上了;女士,現(xiàn)在車子馬上就要開了,等等。使我對他們的行動非常了解。
車開了,彪形大漢坐在我身體的左側(cè),右手按在我額頭傷口處,一邊左手忙活著打開車上的儀器等,一邊用一只手忙著給我固定好血壓計,同時反復(fù)地問我,你平時都用什么藥物?你沒有其他病史?除了頭部你身體哪里疼痛?邊說邊把我的回答對著對講機重復(fù)一遍,對講機的另一邊不斷有人作出回應(yīng)。在向?qū)χv機里回復(fù)的空當(dāng),他不斷地說:我不能止住她的血,她還在流血。邊說著,邊反復(fù)地抓起大把大把厚厚新的紗布把完全被染成紅色的替換掉。
他有的時候需要打開塑料袋子,一只手很不方便,我伸出右手按在自己的傷口上,他會意了,忙說:謝謝。然后迅速地把我的左手腕固定,他說:我要放一個固定的針頭在你的手腕上,會有一點疼,但很快就會好??次尹c頭以后,他說謝謝,隨后我感覺一顆針刺在我的手腕里。
這時我感覺捂在傷口上的右手下冒出一股溫?zé)?,迅速的,我明顯感覺到手心已經(jīng)完全潮濕,而且一股股不能被我手掌覆蓋的暖流順著發(fā)根,額頭,緩緩向后腦部以及耳朵方向流下來,我明顯的感覺耳朵的耳輪部分已被血充滿,一會兒,耳輪里的暖流便溢出去,向耳外后腦部流去。
彪形大漢一邊做著手里的事情,一邊不斷對著對講機講:這位女士還在流血。說話間,他要我放下捂著傷口的右手,我覺得他用了一根寬帶子緊緊地勒住我的額頭。他一邊做這些動作,一邊對我說:請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回答。請告訴我今天是幾號?我回答。請告訴我你住在哪個城市?我回答。請動動腳趾。我動腳趾。請動動手指。我動手指……按照他的要求我完成這些意識和生命的基本現(xiàn)象后,他對著對講機說:這位女士生命跡象明顯,但額頭出血不止。是的,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左額頭部,隔一會兒就有一股溫?zé)峁具嗣俺鰜?,再順著皮膚、頭發(fā)向腦后散去。而且這股熱流并沒有因為緊緊勒在我額頭上的帶子和按在我額頭上的大手的壓力而減小向外冒的洶涌。
意識到血不是以“流”的動作從傷口處出來,而是以“咕咚咕咚”的狀態(tài)冒出來,而且這個“咕咚”的動作似乎越來越頻繁,我開始有些緊張,大腦里使勁兒回憶到底自己怎么了,頭撞在什么東西上了,引起這樣流血不止。
彪形大漢提高了和對講機講話的聲音和頻率,并不斷地要我動手指、動腳趾、回答名字住址日期這樣的問題。我看到他取出一個密封小塑料袋子,撕開并在里面取出一個深色的橡膠條一樣的東西,掀開傷口上的紗布,把這個深色橡膠條按在了傷口上,重新抓了一把紗布蓋上去,并用他的大手重重地壓在我額頭上。
這個時候,我覺得一陣眩暈,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為什么流這么多的血,按照自己平時所具有的基本常識,血小板應(yīng)該出來工作,除非有大的血管被割斷,否則流血會減少或停止,可我的傷口出血不但沒有停止的跡象,反而一股股地往外冒,我已經(jīng)明顯感到半邊的頭發(fā)已經(jīng)完全濕透。
她在不停地流血,我不能控制她的出血……彪形大漢對著對講機喊著。
我忽然覺得渾身乏力,頭頂上眼睛前面的東西都在劇烈晃動,我開始覺得惡心,抬起不斷撫摸額頭的右手有千金之重,我不得不把右手垂下來,放在可靠而令它舒適的地方。
我閉上眼睛,使眼前的晃動盡量減輕;我開始深呼吸,想吸入更多的氧氣也許會使一切狀況轉(zhuǎn)好,可這個時候心臟似乎承受了太大壓力,我覺得心跳的頻率明顯加快,而多次的深呼吸并沒有使出血減緩。
她還在不停地流血,我還是不能控制她的出血……彪形大漢邊換紗布邊不斷地對著對講機喊著。
聽了他的聲音,我越發(fā)緊張,傷口在額頭處,太陽穴在那里,難道什么東西碰了太陽穴或什么重要的部位?難道碰到了什么大血管?流血不會停止了嗎?我的心臟一陣一陣的加緊。不要這樣,上帝!我閉上了眼睛。我覺得好累,吸進肺部的空氣似乎已經(jīng)無法彌補流血喪失的能量,我明顯覺得有絲絲的涼意從腳底上升。
女士,請問你叫什么名字。我很累,輕聲地回答。
女士,請問你住在哪個城市。我實在很累了,我還是回答了。
女士,請動動腳趾……女士,請動動手指……
女士……
我真的累極了,全身的精力僅能維持必須維持的一呼一吸。
我深深地吸進一口氣,說,對不起,請讓我休息一下,我很累。
報告,這位女士覺得很累,回復(fù)問題速度減緩,呼吸困難……
說著,彪形大漢拿出一個透明的東西罩在了我的口鼻上。這是氧氣,你會感覺好些。
他又拿出一把剪刀放在我的袖口處:女士,非常抱歉,我必須剪開你的衣服,以方便放心臟起搏器。
我竭力地睜大眼睛呼吸急促地說:我還0K,不用……
不,你不0K,我必須這么做。說著,剪刀劃過我一邊的袖子和領(lǐng)口,接著,再劃過另一邊的袖子和領(lǐng)口。我不喜歡你呼吸困難、回答問題反應(yīng)減緩、還有最不喜歡你說你覺得很累……我很抱歉。邊說著,我的上身只剩下了一件內(nèi)衣,好幾個機器觸角按鈕般地布滿了胸部和腹部。緊接著,我的食指上也被夾上了一個紐扣一樣的東西。
我要求把這位女士轉(zhuǎn)到c醫(yī)院,請通知w醫(yī)院,若有家人,可能是這位女士的丈夫抵達w醫(yī)院的時候,請他趕往c醫(yī)院。彪形大漢對著對講機匯報了最后的決定后,他輕輕地拍拍我的肩膀,女士,我們現(xiàn)在改道去c醫(yī)院,那是一個頭部受傷的??漆t(yī)院。你會好起來。
這時候除了氧氣筒里冒出來的氣體絲絲聲,就是各種機器的滴滴聲。
我閉上了眼睛,一切安靜極了。我想起了父親。
他就是被這樣的車子在毫無預(yù)約的情形下帶走的,不管我怎樣撕心裂肺地呼喊,他還是被這樣的車子帶走,再也沒有回來。父親當(dāng)時就躺在現(xiàn)在彪形大漢坐的位置,頭和我的頭方向相反,身體上也和我現(xiàn)在一樣放滿了紐扣一樣的東西,車?yán)镆粯语h滿了滴滴的機器聲和氧氣冒出來的絲絲聲。父親身邊坐著兩個彪形大漢,不斷地用著各種儀器和兩只看上去那么有力的胳膊和一雙大手推壓父親的心臟,但父親的心臟最終還是被那個如此和藹的老醫(yī)生宣布停止了跳動。
我曾經(jīng)堅定地以為,并沒有衰老的父親會有一天悄然回來,就像那天他被這樣的車子帶走一樣不需要預(yù)約。我會打開門壓抑著驚喜說:爸爸,你跑到哪里去了?然后拉著他的胳膊,看他默默地微笑,等他敘說那些日子里的經(jīng)過。
可是沒有,沒有這樣的驚喜,即使我堅持坐在夜里的樓梯口處等,也沒有這樣的驚喜發(fā)生。直到有一天在夢里,父親對我招招手,悄然微笑地飄過一座巨大無比的橋梁,慢慢地隱人墨色山巒間的時候,我才意識到,父親真的要遠離我而去,我恐懼地對父親喊:你不能就這樣走了,這樣我們都會太想你。我看到父親的眼睛紅了,他搖了搖頭,最終還是招了招手消失在藍色的云里。我在夢里哭醒,那個時刻,我才發(fā)現(xiàn)想念逝去的親人是多么痛徹心骨。
氧氣瓶里出來的氣體,使我呼吸不再像先前那樣急促,但頭上的血還是咕咕地流出,我仍然閉著眼睛,覺得使眼皮睜開這樣的動作,都會耗費巨大的力氣。但我好像已經(jīng)有力氣默默地講些什么,我說,并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但我堅信他們聽得見:
上帝,你把我并沒有衰老的父親在一瞬間帶走了,媽媽在短短的一年多里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媽媽喜歡言笑的性格,在父親走后,至今再也沒有復(fù)現(xiàn)。我的上帝,看在親人們?nèi)绱送纯嗟姆萆?,請你留下我,不要讓我們有什么閃失,我的孩子、母親、丈夫都需要我,我還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
爸爸,我很想你,我知道你也很想我們,但我不能現(xiàn)在就去看您,孩子們還這么小,媽媽也要照顧,J除了工作,生活上的事情什么都不懂,他們都很需要我。請你到我的夢里來吧,就像先前的那些夢一樣,告訴我你在那里的生活,我也會像以前一樣告訴您我們的事情。
很感恩,他們都聽到了我的乞求。頭上的血還在不斷地流出,但我有了睜開眼睛的力氣。
對不起,女士,我們還需要一會兒到達醫(yī)院,因為w醫(yī)院和c醫(yī)院是南北方向的,所以距離顯得長了點,但一會兒就會到。你馬上就會好起來。
我用力點點頭,我堅信自己會好起來。因為我有兩個可愛的女兒,我有漸漸走向衰老的母親,我有深深愛著我的家人,除了事業(yè),生活上稀里糊涂必須要我照顧的丈夫。我沒有理由不快快好起來。
車子的鳴叫聲似乎剛剛進入我的耳朵,我忽然意識到整個頭部的疼痛。
我們這是去哪里,為什么這么久?
去C醫(yī)院,這是個專門治療頭部受傷的醫(yī)院,他們有特別的儀器是w醫(yī)院沒有的,馬上就要到了,再有一兩分鐘。你感覺怎么樣?
我頭很痛,痛得只有下巴有感覺。
這個時候,車子停了下來,打開車門,我被數(shù)個穿著花服裝的護士急速地推進一間屋子,那間屋子不大,有一扇屏風(fēng),也就是說有兩張病床的位置。
我忘記或說根本沒有搞清楚他們是怎樣把我從推著的車子上放到病床上的,我只記得好幾個人頭一下子湊到我的頭部。接著又有幾個人分別過來問我關(guān)于受傷原委、感覺、姓名、年齡、病史、地址、保險等信息,同時有人拿著吊瓶液體,又有人取樣抽血等,只記得好幾個人頭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這時候有人跟我說,有東西要噴到你的傷口上,如果有疼痛的感覺請告知,我說好。我們會把你的眼睛蓋上,而后有兩個人對話,大體在說,眼睛蓋好了?蓋好了,開始吧。我聽到像噴霧器發(fā)出來的聲音,然后覺得有液體落在額頭傷口處。
還在流血,請再噴一遍。
同樣的噴霧器聲音,液體又落在傷口處。
還要再噴一遍……
我也沒搞清楚他們弄了幾遍這種后來我猜測是凝血用的藥物,等我回答完那些詢問各種信息的問題后,我問:
我還在流血嗎?
不,已經(jīng)停止了。
完全停止了嗎?
完全停止了,放心吧!有一只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閉上了眼睛,除了頭疼,覺得好累。
你頭疼嗎?有沒有覺得眩暈?如果很疼或很暈,我會給你藥物。有一個女性的聲音在我耳朵旁輕輕地說。
我的確很疼,也覺得很暈,但我覺得還能堅持,我說:不用,我還可以堅持,如果需要,我會告訴你。我睜開眼睛,是一個穿著花衣服的小個子護士。
一會兒我覺得這張床在晃動,小個子女護士探頭過來:我們要去做cT,你知道那是什么嗎?我說:知道,分層次的拍照,打算看一下顱內(nèi)是否受損。
對極了,你做過?
沒,是聽說過。
說著,已經(jīng)到了那個巨大的機器前,我忽然惡心,想吐。護士似乎明白了我的不舒服。
你惡心?想吐?
我說:是的,頭暈。很不舒服。
請稍微等一下,她惡心,頭暈,我先給她加些藥物。小護士好像對誰說著。
一小會兒,我開始覺得胳膊很疼,明顯覺得吊針里一定加進了藥物,胳膊的疼痛是那種皮下的漲痛。我剛要說話,有一只手輕輕的上下?lián)崦姨弁吹母觳?。小護士的聲音傳來:對不起,這個藥物會有些疼,馬上就會好。
胳膊的疼痛漸漸消失的時候,像圓形隧道一樣的大機器在我的頭頂上下滑動起來。
我聽到嚓嚓嚓的拍片子的聲音??赡苁撬幬锏淖饔?,我覺得昏昏欲睡。
等我稍微清醒的時候,我已經(jīng)回到剛剛那個房間。
你講中文嗎?有人問我。
我點頭。
講普通話還是廣東話?
普通話。我說。
你知道×××嗎?有個聲音用中文問我。
什么?我聽得出那是一個以廣東話為母語的人講普通話的聲音。
×××?你打過×××嗎?
對不起,請再講一遍或講英文吧,我聽不清楚。我回答。
他又說了一遍×××,看我仍然沒有聽懂,就用英文解釋了一下,我終于明白,原來他問我打過破傷風(fēng)針沒有?看我終于明白,我們兩個都會意地笑了笑。那個人說:我普通話講得不好。我說:不,以后我最好學(xué)習(xí)廣東話。說完,他拿起針頭對我說:還是打一針吧,不管你以前打過沒有,一針可以維持十年。我也記不清自己打過破傷風(fēng)沒有,只好點點頭。
那個人給我打了針以后,便和一個人說:這位女士可以講英文,我想她不需要翻譯。我剛想叫住他,請他解釋一下剛剛聽到的幾個藥物的名字。但這個時候,有個個子很高的身穿綠色大褂的人過來并伸出右手,示意要和我握手,并說:我是M醫(yī)生,我會給你做縫合手術(shù)。我勉強伸出右手,說:見到你很高興。不,見到我不高興,呵呵……大個子醫(yī)生笑了笑說。說罷,我也笑了笑,他用另一只手在我的手背上拍了拍說:沒關(guān)系,你很快就會好起來。
說完,有人對我說:女士,我們要清洗傷口,應(yīng)該不會疼,假設(shè)有任何疼痛的感覺,請你馬上告訴我,但你會覺得很涼。我點點頭。有人用紗布蓋上了我的眼睛和耳朵。我覺得有涼涼的像冰水一樣的液體向我左側(cè)頭部澆下去,沒有疼痛,只是感覺非常非常得涼。
一切就緒后,M醫(yī)生站在我頭頂?shù)牡胤?。我的右?cè)站著一個男護士,他輕輕地拉著我的右手,左側(cè)是那個小個子護士,她也輕輕地拉著我的左手。
我們就要開始了。M醫(yī)生宣布,并接著說:但你是知道的,任何事情開始的時候都有點難(我很想用“萬事開頭難”來翻譯M醫(yī)生的意思),我會先給你注射一點麻藥,但不能太多,因為傷口在臉上,太多的麻藥會使縫合效果不好,假設(shè)你覺得疼痛,請你告訴我。
我點了點頭,隨后覺得一根針刺進了傷口,很疼,但我沒有出聲,我不想影響醫(yī)生的工作,但身體還是隨著針頭的刺人緊張起來,這時候我的手被一左一右的男女護士緊緊的抓了起來,并且有兩只手同時輕輕地撫摸我的胳膊。M醫(yī)生看出了我的疼痛,忙說:非常抱歉,第一步是最難做的,馬上就好。
果然幾秒鐘過后,我的左側(cè)額頭一片麻木。
會留下很明顯的傷疤?我問M醫(yī)生。
嗯!會的。
啊!真的嗎!你確信會這樣嗎?你不能做點什么嗎?我?guī)缀醵伎炜蕹鰜砹恕?/p>
我會盡量縫合得密一點,可能不會太糟糕。M醫(yī)生安慰我。并把頭扭過來以便我能看到他的臉,接著說:有的時候有一點傷疤在臉上也許更美。
我苦笑了一下,腦子里一團沮喪。
M醫(yī)生確實縫合得很密,這是后來拆線的時候才知道的,以至于我的家庭醫(yī)生不愿意拆,說太密了,得需要更精細的工具和更專業(yè)的醫(yī)生。因此我還跑了特別的急診,找了專門的外科醫(yī)生才把他縫合的大約三十多針一一拆掉。外科醫(yī)生一邊拆一邊抱怨:啊,這個醫(yī)生縫合的時候一定沒想到怎么拆下來,哦,天!太密了。我很難分清它們……當(dāng)然這對減小疤痕有好處,但也不應(yīng)該這么密呀……
無論這個拆線的外科醫(yī)生還是M醫(yī)生,他們做事情的時候很喜歡聊天,比如M醫(yī)生,一邊手術(shù)一邊問我:你來自中國?來美國幾年了?喜歡這里嗎?等等……我甚至擔(dān)心他不能專心工作。M醫(yī)生還告訴我,他去年剛剛?cè)ミ^北京,并參加了一個醫(yī)學(xué)方面的會議,游覽了長城、故宮等。
長城真是不可思議,故宮真是太美了,中餐真是棒極了……他不斷地贊賞著。
我說:謝謝!這個時候覺得他是在夸贊自家的東西。
可是,我發(fā)現(xiàn)北京的天空是褐色的,是污染嗎?他又把頭探過來:可能下一針會疼,果真疼到不能堅持,請你告訴我,我先試一下,盡量不加麻藥,以便皮膚不腫脹,縫合效果會好很多……好的!我回答。
果真,下面這一針開始疼痛,我盡量忍著??粗鳰醫(yī)生用藍色的線在我的頭上拉出拉進的。心下想著:北京的天空真的是褐色的嗎?太夸張了吧!
這里能感覺到什么?M醫(yī)生說著,用一個小手術(shù)鉗子輕輕地敲了敲我的額頭。
木木的感覺,那是什么?我問。
你的頭骨。M醫(yī)生回答。
啊?啊!啊?什么什么什么?……我的眼睛那時一定大大圓睜。
這個時候有個醫(yī)生手里拿著報告一樣的東西過來,跟M醫(yī)生說了幾句什么,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你的cT結(jié)果出來了,沒有任何問題,放心好了,不幸中的大幸。
看,頭骨就是這樣完成它們的工作的。M醫(yī)生對我說。它們在需要的時候很完美地保護了大腦。M醫(yī)生說罷,爽朗的笑出聲說:傷疤不會太糟糕,也許會讓你更美。哈哈……
我心情輕松了很多,一邊和M醫(yī)生聊著一邊看他用一個小鉤子勾著藍色的線在我頭上穿梭。他問我有幾個小孩?幾年級了?他還說和他15歲的兒子如何練習(xí)騎馬,并告訴我很多他們之間有趣的事情。那個時刻,就好像跟鄰家的主人聊天,全然忘記了剛剛發(fā)生的觸目驚心的一幕。
你先生早就趕來了,在外面的等候室里。小個子護士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我,從外面進來后告訴我。我忽然一股眼淚涌出,噼里啪嗒地順著臉頰滾了下去。
哦,沒關(guān)系,你很快就會恢復(fù),一會兒就可以和你先生回家。M醫(yī)生停止了手上的工作,特意伸出手輕拍我的額頭和肩膀。這時候,剛才拉著我手的護士和小個子護士,還有我也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一大幫穿花衣服或綠色大褂的人都湊過來說:沒關(guān)系,你很快就會好的,不要擔(dān)心……
天哪,被這些人像哄小孩子一樣圍著,我簡直難為情到不知所措。記得年輕時候參加會演,每當(dāng)要流眼淚的時候怎么努力也擠不出,被導(dǎo)演定性屬于淚腺不發(fā)達型,常常用蒸餾水代替。怎么今天淚水可以泉涌了?我使勁忍啊忍的,就是忍不住。真想找個洞鉆進去。
這個時候同時有兩個被送進急救室的病人,圍著我的這些人,分別安慰了幾句都去忙新進來的病人去了。我覺得好多了,終于這些讓我很難為情的尷尬減弱了許多。
今天很忙啊!M醫(yī)生似乎自言自語,你看,又來了兩個急救的。
我是今天的第一個嗎?我問。
不,你是第三個。
你們每天都會這么忙嗎?
不一定,有的時候病人更多,有的時候一個都沒有。我不希望我忙,雖然這是我的工作,雖然我非常喜歡這個工作,但來這里的人都是發(fā)生意外的。所以等會兒你先生帶你走的時候,請不要和我說再見。說罷,M醫(yī)生又是非常爽朗的笑聲。
手術(shù)完畢,我先生終于可以進來,我看到他的眼睛有點紅紅的,后來我問他,他一直不承認,并狡辯說我是流血流的所以看哪兒都是紅的。M醫(yī)生站在旁邊和我先生簡單地說了一下我的情況,然后伸出手自我介紹了一下,尤其補充了一句:別說見到我很高興。哈哈……等會兒你們走的時候不要和我說再見……哈哈……
我們走的時候,小個子推著輪椅,我坐在上面,M醫(yī)生和其他沒有忙病人的醫(yī)護人員列在門口,他們有的說:祝你早日康復(fù),有的說:祝你幸運,但所有的人都沒有和我說再見。我和老公聽了M醫(yī)生的建議,并沒有用再見作為告別語,我們只是由衷地不斷地說著謝謝。
回家的路上,我才知道老公先去的W醫(yī)院,有人告訴她我被轉(zhuǎn)到c醫(yī)院,但沒有人知道轉(zhuǎn)院的原因。C醫(yī)院在另一個城市,有人說幫他查一下具體的地址和地圖,請他稍等片刻,但他說不用了,就按照大概的高速公路線路開車出來。在車上,他打電話給公司的同事,說了C醫(yī)院的名字,他們好幾個人幫他在網(wǎng)上查找,等確定了具體的地址,他基本上已經(jīng)到達。他進等候室沒有多久,就有人告知cT的結(jié)果,后來我在里面的情況,小個子護士不斷地出來一一向他轉(zhuǎn)告。
感謝上帝,雖然經(jīng)歷了這么多,但有驚無險,只是想告訴自己和所有讀者:為了我們的家人,做事小心,好好愛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