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牽夢繞的老屋
伊甸園,桃花源,香格里拉,海市蜃樓,據(jù)說很美。魂牽夢繞的卻是我的老屋,高天流云,依山傍水,冬掛冰凌,夏生紫花。
我的故鄉(xiāng)在澗水河谷,西有西山黃頂大覺寺,東有東山松柏延慶觀。老屋座落在西山腳下的一個古城,城分東西南北四座城門,城門為拱形,城墻用四方的青石砌就,掛著青苔。整個街道嵌滿鵝卵石,街道正中鑲有青石條,由此分成左右道,路面中高,每逢雨水充盈時節(jié),清水滑過街道,讓我們心底也流淌著愉悅。
祖屋便從容地佇立在這條街的中央地帶。聽奶奶講,鼎盛時期,街面有200余家商號,繁華至極。老屋以經營餐飲著名,號“德盛昌”。爺爺長袍馬褂,瓜皮小帽,一副大掌柜摸樣。營業(yè)時候,先掛出幌子,然后順門槽拆下一塊塊面板,整個就餐環(huán)境就裸露出來,食客一看便知深淺。隨著小二的一聲吆喝,新的一天開始了。
老屋共有七間,不大卻很雅致,雕梁畫棟,別具風韻。屋頂上稀疏地長著青紫色佛塔狀且開花的草,屋檐下是呢喃的雨燕的泥巢。庭院里整齊地鋪著大塊青磚,散墻根部砌有帶花紋的條石。院子靠東生有樹木三棵,我稱之為“樹兄”。一棵秋梨樹,品質很好,鄰家伙伴常伏墻頭窺探。一棵古槐,綠色過后便是淡黃的花,采摘下來可以食用,很甜很香。一棵花椒樹,根部時常長出馬蹄狀的包,里邊是粉狀物體,具有止血功效,奶奶稱之為“馬蹄包”,實在是我們這群淘氣孩子的天賜良藥。圍墻下一盤石磨,斑駁地記錄著曾經的營生。被樹陰覆蓋的土壤,隔在欄桿的后面,秋來的時候,祖父時常在綠架下采摘出豆角、西紅柿、南瓜、辣椒、茄子等新鮮蔬菜。
老屋幾經風雨,日見滄桑。幼年時期常與弟妹嬉戲其中,全然不知世態(tài)炎涼,總覺得世上最大的幸福莫過于此。后來,我們相繼創(chuàng)業(yè),奔入鬧市,只是偶逢節(jié)日重回老屋,而忠厚的老屋,總是默默地等候著我們。祖母、父親、母親一臉和善,一屋暖氣。庭院小坐,四代同堂,春聞槐香,秋聽蟬鳴,一幫兒女穿梭其間,陣陣暖流掠過心頭。
老屋的忽然冷清發(fā)生在近幾年,先是梨樹的凋零,隨后是幽暗的堂屋里,古色古香的花梨木長條幾上放置的遺像。透過繚繞的梵香的青霧,依稀見祖父、祖母、父親、母親的臉時而憂慮,時而惆悵,時而堅毅,時而慈祥。
秋風里,屋頂青紫色的花兒瑟瑟縮縮,無助地搖曳。
神仙般的日子
出生的時候是否天呈異象,萬木有感,或是聲若洪鐘?當我問及老人的時候,祖母、母親各執(zhí)一詞。祖母告訴我,你出生的時候日頭已經開始西墜,動靜不大,哭了幾聲便鼾聲大作。母親卻說,太陽當空的時候,你便準點落地,而后號啕大哭,氣勢奪人。而祖父卻是陰著臉,一聲不吭。
記憶中的祖父不愛說話,喜飲濃茶,即使喝酒,也是小盤小杯,弄一錫壺,幾個小盞,邀一兩個同道,庭院里擺個小桌,紅爐煮酒,淺酌慢飲,低聲細語。
祖父的不茍言笑,謹小慎微,與其坎坷經歷有關。祖父十四五歲便與我的叔祖父背井離鄉(xiāng),離開河北保定府,顛沛流離于山西,討過飯,當過伙計、學徒,后來在洪洞學得廚藝,專攻“火燒”,再后來在古岳陽開了小鋪,繼而成“德盛昌”飯莊,才緩得幾口氣,又逢日本人掃蕩,舉家逃往瓦罐溝。因時局動蕩,不敢輕舉妄動,為維持生計,他將若干名貴家什或是變賣,或是劈為柴棒,化為炊煙。再回城又見國軍,多少還能掙些銀兩,又逢紙幣貶值,舉家生活窘迫。祖父強打精神,咬緊牙關,與祖母起早貪黑,冬磨豆腐,夏做胡辣湯,終于將我的父輩撫育成人。父親在安澤二小、候馬教干校完成學業(yè),就職于安澤九年制學校,祖父才喘過幾口氣,卻將瘦瘦的身軀融入黃土。是年,我八歲左右,打著招魂幡,弟弟捧著祖父的遺像,身后是哭得死去活來的祖母,悲淚如飛的父母。后來,祖母告訴我,祖父臨死前,想打幾瓶吊針,而我的父輩們卻無動于衷,以至于祖父撒手西歸。祖母與祖父相偎一生,苦中作樂,祖父病時,祖母心中的苦楚自是天大,但她不相信祖父已病入膏肓,對父輩們的微詞自是一時怨憤,過后,仍對他們呵護有加。
祖母成了這個家的脊梁,老屋的主人,多的是辛苦和磨難,少的是豐足和安逸。一介女人,識得祖父的忠厚與勤勞,不懼貧寒,與祖父結為伉儷,她娘家人不能理解,與祖母斷絕關系。祖母為造得老屋,與親人打官司,掙得兩畝薄田,變賣成銀兩,最終成為“德盛昌”的原始資本。為人母親,一個人趕著騾子,從深山收得豆子,大雪天,大黑天,一人獨往,不說恐懼,還得冒著嚴寒。在身上多了幾道血口子的時候,她終于回到老屋,不敢安歇,趕做豆腐,以便次日清晨叫賣。
父輩們成人了,家里多了些貼補,我們出生了,老屋多了些歡聲笑語。老屋的梨花開了,潔白如雪;老屋的槐花開了,濃香馥郁;老屋的花椒熟了,串串紅火;老屋堂煌亮麗,桌上瓜果桃梨,膝下兒孫滿堂,祖母說,真似神仙般的日子!
心平過得海
老屋的墻壁上固定著多個相框,我的寢室里,有一個是圓形的,直徑約1.5尺,質地為金屬的。那是父親用一個鐘表的門制成的。有一張黑白照,是我兄妹三人的合影。妹妹睜著圓圓的眼睛,像一個洋娃娃,裙子提到腰間,上面綴著好看的花,至少兩三年內無需急著買衣服。弟弟雙手垂直,雙腳并攏,穿著一條打著補丁的褲子,上身穿的是我的舊衣衫。而我的手指間托著一本“紅寶書”,由此可看出六七十年代的家庭生活背景和政治熱情。妹妹叫心花,意為心花怒放,在兩個光頭相繼風光之時,多個女孩,可見長輩們的歡喜。弟弟跟心,想必是隨心的意思,也透著和我一起成長的意愿,至此可推出我的名字,心平,好比今日之通俗歌唱,細想亦無出奇之處,而祖母只是給我說了幾個字:心平過得海。頭腦一陣震顫,想必是儒學家的禪機,及至多年后,我才深深感受其深邃的哲學思想,長輩們對兒孫們的殷殷期待由此可見一斑。
絕世貝貝
那時,熊貓尚未被定為國寶,或者這個深山中的古城離它很遠。而我的出世則是老屋的一道風景,成了家里的絕世寶貝,哭成歌唱,笑為花開,乃至八個月第一次出堂屋,面對陽光竟睜不開眼睛,有我家中珍藏的涂著色彩的照片為證,內容為:我瞇著眼睛,胸掛長命鎖,身披紅斗篷,腳穿老虎鞋,祖父抱著我,我的身旁依次圍著祖母、父親、母親、叔叔、嬸嬸。我自小任性,耐不得冷清,是謂淘氣猴,一不遂意,便哭個天昏地暗。由此,老屋門前經常是一個涕淚交加的小光頭,身后跟著一個手足無措的老奶奶。父親出門,我要父親,母親不在,我要母親,弄得祖父母愛也不是,恨也不是,只得輪流滿大街找熱鬧給我看。吃飯嫌庭院里太靜,專門讓祖母搬個小凳子,坐在街面上看車水馬龍,看紅男綠女。逢個傳統(tǒng)節(jié)日,我或是騎在父親的脖子上,或是扶著母親,立在老屋靠街的窗臺上,瞪著眼睛,看鬧紅火把式的逐個耍法。印象中,文革時候,造反派穿著黃軍裝,騎著高頭大馬,挎著東洋刀,走在前面,身后一長串人手敲大鑼,后面跟著一行人頭頂高帽子,胸掛白牌子,頭快彎到地下……每當看到這招搖過市的駭人一幕,我便一頭扎進母親懷里,接著便是幾日噩夢。
最愜意的時候,是父親的假日。父親遠在異鄉(xiāng)就職,居家的日子短暫,見了我自是親切,而我對父親的依賴,當時很簡單,有好吃的,有好玩的。父親對我的專橫與調皮,常常是聽之忍之,時常弄些各式木塊、木條,在火炕上陪我變房子,變火車,拿個一拉就能轉的玩具,哄得我嘎嘎大笑。我最開心的,是每次父親自山上劈得柴草,回來手里多了個用玉米桿編成的小籠子,里邊裝著會唱歌兒的蟈蟈,最得意的是我在庭院里摘些南瓜花兒逗它吃。父親的用心換來我的歡心,有一天,我迎著上山歸來的父親,張開小手臂,向父親飛奔過去。父親放下柴草,彎下腰,剛張開手臂,我便從他的兩腿間栽了出去,頭上出了血,接著便是祖父母對父親的責罵。
我第一次上山,是父親的“勾引”,祖父母的反對,在我哭得昏天暗地的招數(shù)下,祖父母敗下陣來。我是第一次看到了那高過頭的密不透風的草,那高過天的枝葉繁茂的樹,那多過星星的五顏六色的花,那可以剝開吃的皮角、酸果子。我追著蝴蝶跑,追著雀兒跑,天快黑的時候,我找不到父親了。當我被父親一把拎起來,挨了一巴掌的時候,面對的是快要落淚的父親,那次,我沒哭。
哭著的歡樂
妹妹鬼怪精靈,經常拿豆大的眼淚砸人,掌握著我和弟弟的挨打大權,惹不得。與她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弟弟的忠厚。弟弟前有兄長,后有小妹,在家中的境遇由此可知。我穿不上的衣服,母親縫縫補補又上了弟弟的身,我玩過的玩具,成了弟弟手里的寶貝,妹妹的玩具太女孩子氣,弟弟亦不喜歡,所以時常弄些泥土,整個土地爺顯靈。通常,父母安排兄妹三人一起玩,但我受不了門外伙伴的誘惑,時常偷偷溜走。弟弟隨我奔逃,接著便是妹妹坐在地上哭。弟弟經常是追不上我的,便被父親揪著耳朵,拉回到妹妹的旁邊,然后是妹妹開心地笑。我有時候良心過意不去,便拉了弟弟上河灘,或是順著河畔,在松軟的沙灘上各挖幾道溝渠,將水引入渠中,各顯自己的鬼斧神工?;蚴蔷砥鹧澒?,在流水的石縫里頭抓魚,摸出鱗光閃閃的金魚,弟弟便似得了寶物,拿回家中放到玻璃瓶里,一看就是幾個小時。有時候,兄弟兩個拿著彈弓,朝樹上亂打,雀兒不曾落下來,卻是農人的大罵,隨之,我們像兔子般奔逃。
挨打的日子
父親的嚴厲始于何時比較模糊,或是讓我在院子里立定,雙手垂直,不得落淚,或是揪著我的耳朵,拉到后院的瓜架下面壁,或是干脆不給飯吃,這是對我淘氣的懲罰。一次是與幾個小伙伴玩耍時,將鐵錘比做手榴彈,扔了出去,卻將一個小伙伴砸得滿嘴是血。一次是將妹妹惹得大哭不止,一怒之下踢向妹妹,腳卻踢到石頭上,成了一瘸一拐的慘狀。最后是被母親和祖母拖回堂屋,端上熱氣騰騰的飯食。更多的是因為學習。父親寫得一手好書法,名氣頗大。每逢春節(jié)或婚喪嫁娶,鄉(xiāng)鄰登門皆求墨寶,父親也不推辭,直到臘月三十,老屋仍然門庭若市。父親多次鼓勵我學習書法,學得剛有些摸樣,懶散的毛病來了,父親便一耳光打將下來,硬是熄滅了我的好奇之心,拒不寫字,任憑斥責,將一個好好的“趙羲之”打沒了。我對父親有了不平,終于爆發(fā)。父親打裂了一根扁擔,牙關緊咬,淚水直往下流,我卻拒不求饒,把同學嚇得對父親屢屢求情。我曾躲在麥垛里夜不歸宿,以示反抗,看見親人從身旁呼喚而過,亦不心動。餓得止不住了,我看見了弟弟。弟弟從家中偷了些干糧給我,終于捱到了次日上學。當父親在教室的窗口露了幾次頭后,我的胸口莫名的騰起些酸酸的東西。
那次我做了竊賊,其實是家盜。我幼年很愛看書,得益于班上的汪老師。上課時,老師至少有半節(jié)課朗讀名著,諸如《青春之歌》、《歐陽海之歌》、《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因此,父親買的小人書雖然很多,卻是不夠的。老屋與書店毗鄰,我常常光顧,在瀏覽了許久之后,終于打開了父親的錢包,書籍自是滿滿的一小箱。被父親發(fā)現(xiàn)后,父親盯了我半天,我的頭皮直發(fā)緊。這次,父親拍拍我的肩膀,走了。這是全家半個月的花銷呀!
父母均系上班族,從事教育、商貿,兒女們的學習抓得很緊,老屋的歡笑聲浪好多次來自于兒女們的考試,我存活的運行軌跡與其息息相關。初中考試后,在縣城巨大的廣告牌上,貼有大紅榜,我的名字很醒目。重點中學錄取了我,并成為重點班的重點生,同時,成績亦達中等技術學校錄取分數(shù)線。一時間,家人笑逐顏開,祖母的腰板忽然挺得筆直。但后來的大考變得很慘,名在孫山外。父親很生氣,眼里布滿失望。在風氣不是很好的情況下,一介教師無力左右孩子的前途,好的成績是設計孩子將來的惟一途徑。父親說:從今天開始,你自己養(yǎng)活自己,自己對自己負責。瞬間,我覺得很冷,心很虛,天將塌下來,渾渾噩噩,不知所措。母親說著“不要怕不要怕”的話,陪著我掉眼淚,隨后帶我去了她就職的人民公社食堂吃了一頓飯。先是買一塊木牌,上書“肉絲湯”三字,交到窗口后便取出一碗香噴噴的飄著肉絲香味的湯。母親又要了剛出爐的燒餅,那種醇香,那種美味,印在腦中三十年。
母親人緣很好,操心很多,祖屋里涉及外面的大小事情,大多是母親奔走。父輩們的親屬很少,無達官顯貴,自是沒有靠山,全憑父母的勞累與辛酸換得一些同情和理解。高考失利后,母親聽得全縣知青統(tǒng)考的消息,急急地告訴了我,這便成就了我的第一次玩命。大冬天,夜里披著棉大衣,路燈下臥薪嘗膽,白日里,喧鬧中心無旁貸,成績下來,百十號人中,竟奪了個季軍。高興之余,迎風暢笑,一陣快意。
老屋出事了
晚上,同事忽然告訴我,老屋出事了,母親自城北的三節(jié)橋上掉下去了。我心里很慌,先給有三輪摩托車的朋友打了電話,然后找車,等到了橋下的時候,河面上全是冰,母親不見了。全然不知母親的生死,我的淚一直往下滴。在被告知母親已到醫(yī)院的消息后,在醫(yī)院里,我見到了滿頭大汗的朋友和等著做手術的母親。母親沒說話,只是緊緊地拽著我的手。在問清母親局部骨折,病情不重的情況下,我的心總算回到了肚子里。
母親的身體雖然恢復得很快,但不得不再次奔波。弟弟工作時從火車上摔了下來,被車拖了100多米。當時,我正在大學脫產學習,因離弟弟的鋼鐵公司很近,公司的領導首先找到我。在醫(yī)院的過道里,我見到了面無血色、嘴唇發(fā)青的弟弟,他衣服襤褸,褲腳一直不停地滴著血。我很惶恐,抓住弟弟的手,他的手冰冷,我的心跳得更快,腳發(fā)軟,悲傷一時間徹底將我籠罩。我的弟弟才十八歲,我的弟弟才十八歲!弟弟睜開了眼睛,眼神從我身上滑過,很虛,他似乎找到了親人,再次深度昏迷。
弟弟醒來的時候,母親已在他身邊度過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弟弟因粉碎性骨折,踝關節(jié)壞死,腿瘸了,母親便成了他的拐杖。
弟弟還未完全康復,災難再次降臨到母親身邊。在為弟弟購置衣物的時候,母親被車撞了,大腿骨折,腳又整個扭了180度。骨折手術后,因腳踺壞死,需移植肌肉補充,便將腳與大腿縫合到一起,等長到一定程度,再取出植皮,痛苦異常,非尋常人所能忍受。這樣,父親又來到醫(yī)院。沒多久,因為肺氣腫病癥加重,父親又回到家中,一邊治病,一邊照顧獨自蹣跚在老屋的祖母。
那年春天,暴雨大作,洪水嗚咽。城墻被泛濫的澗河硬生生撕了個口子,成片的綠田漫為沙土,古城透著無奈的傷感,風里呻吟著老屋低沉的詠嘆。
老屋的苦難持續(xù)了六年。
那種純純的清新呀
首先是鳥兒喚醒了我的沉睡,再有陽光溢進窗欞。清晨出去,雨后的山愈發(fā)清秀,溪水愈發(fā)清澈,露珠浮在綠草的葉上,晶瑩剔透。吸一口氣,那種純純的清新呀。
當炊煙將我招呼到老屋的時候,飯菜已備好,四素四葷,米湯饅頭。家里很暖和,飯菜很熱,祖母在廚房里張羅著,父親母親的臉閃著光,弟弟盛著湯,妹妹講著她學校里的故事,不時傳來歡快的笑聲,電視一直開著——早間新聞。
老屋的晚輩們的頑強、執(zhí)著,收獲了無限喜悅。各自大學畢業(yè),各自謀就職業(yè)。我在銀行工作,妹在司法部門工作,弟仍就職于鋼鐵公司。每逢上班的時候,老屋依然清靜,洋溢的是無盡的幸福。
父親作為中學體育教練,他任教的女子籃球隊屢獲縣級聯(lián)賽冠軍,他帶的田徑隊員被省體工大隊選上,成為國家級運動健將。
母親在石油公司的工作很輕松,也很順心,不過,嘮叨也多了??偸欠磸蛯号谥蟮缴习噙t到,小到衣冠不整,嚇得弟妹不時地逃跑。
晚輩們的事業(yè)相繼成功,大兒子、兒媳均為單位部門負責人,女兒、女婿均成為司法機關要員,有殘障的弟弟也收獲了愛情。
大年夜,老屋的門外停著兩輛轎車,一輛是我的,一輛是妹夫的。全家人齊聚老屋,吃著宵夜,喝著烈酒。父親的話很多,妹妹的臉很紅,弟弟則是憨憨地笑。后來的事,我記不清。大年初一,母親告訴我,當時,我雙手叉腰,指指點點,口吐蓮花,一副君臨天下的傻樣。
一直沒敢回頭
我的時間似乎全被工作及朋友占有了,及至妹妹告訴我,母親吃不下飯,我也不以為然,只是對妹妹做了些叮囑。后來妹妹告訴我,母親的病是腦血栓引發(fā)的行走困難后所帶來的食欲不振,給了些藥。
妹妹在醫(yī)院里再一次給我打電話,聲音不對。當我跑到醫(yī)院內科醫(yī)生辦公室的時候,大夫們正在說些什么,而妹妹則滿面是淚,妻子的眼圈紅腫。
食管癌!X光片子顯示,母親重癥已到了晚期,癌細胞已嚴重擴散,腫瘤面積很大。主治大夫的意思是:放棄治療,善待母親。
我的第一個決定是:立即動手術,手術費用昂貴在其外,賣房子賣地,也得換回母親的生命,讓她多少享點清福呀!
我的第二個決定是:扶著母親逛街,讓她挑選自己喜歡的衣服、飾品。母親奇怪的眼神只是閃了一下,又面露喜色,只是不停地竄商店,盡管步履蹣跚。
再次抽空去醫(yī)院,發(fā)現(xiàn)母親的頭發(fā)全白了,日漸消瘦,精神狀態(tài)很差。與大夫商量后,將母親接回我的住所,由父親陪伺,這樣,我便能每天見到母親了。
母親似乎很高興,穿著我給她買的新鞋,能起床走動,也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了。父親每天起床很早,聲音很輕,是怕驚醒熟睡的家人。他非要在陽臺上搭鋪,他說,夜晚的時候,陽臺上很愜意。
母親忽然堅持回老屋,她說她已經好了,我不同意,母親惱了。母親是不是感覺到了什么?我是深深清楚的,母親在我身旁的分分秒秒,對我是何等的珍貴;母親的每一聲呼吸雖然很輕,對我是多么的重要;母親的每一次笑雖然很弱,對我不亞于絢爛的夏花。
母親走的時候眼神很特別,我一直沒敢回頭。
湖藍色的長袍
大年初二清晨起,母親處于昏迷狀態(tài)。父親忙著通知親屬,開始張羅后事。我跟父親吵得很兇,我根本不相信母親會忍心離開我們。祖母不吱聲,手里縫著湖藍色的長袍。
初三,母親忽然醒來。我半跪在床前,臉貼著母親的臉頰,握著母親的手。母親也輕輕地捏了捏我的手。轉身給母親端水的時候,母親讓我附耳過去,輕輕地對我說:心平,我不想死!我往門外走的時候跌跌撞撞,幾乎摔到在地。
堂屋里,我燃起香火,以頭捶地,以淚洗面,乞求菩薩,舍我十年壽命,哪怕?lián)Q我母親一日彌留。父親跑到屋外。
我在堂屋里瘋狂地游走,煙抽了很多,快要虛脫。
我扶起母親,在她耳旁說:媽媽,我給您換身新衣服。
在換褲子的時候,母親微微地睜了睜眼,手動了動,想自己穿,但立即無力地搭在我的手上。我喊著:媽媽,媽媽,有啥話您說,有啥話您說呀!
老屋的呻吟
父親每天清晨起來,便出去散步。后來,鄰居告訴我,父親常去母親的墓地,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在清明節(jié)掃墓時,我見到修葺得整整齊齊的母親的冥地。
祖母病了兩次,父親一直陪伺在床前。聽到祖母病危的時候,已近天黑。坐直快車直至路口,又擋了一輛拉焦的大噸位貨車。趕回家的時候,祖母的靈棚已經搭就?;璋档臒艄庀拢涯康氖庆`柩前擺放著祖母慈祥的遺照。我雙膝跪了下去。老屋的締造者,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一個用故事帶大傳人的老人,一個讓老屋時時溫暖如春的老人,我慈愛的奶奶,又離我而去!
父親胃癌晚期!這記重錘,我完全承受不了了。我蹲在地上,不停地敲擊自己的頭,我無所顧忌,號啕大哭——我含辛茹苦的父親呀!倒是妹妹勸我了。
準備回家的時候,我不能隨父親回家,怕引起父親對病癥的懷疑,強忍著傷痛,讓父親坐上妹妹的車回家,告訴他隨便吃點藥就行了。父親卻讓妹妹將我送到我工作方向的大巴上,臨上車時,父親對我說:天黑了,路上小心點。
我的父親,我的全部親人,你們賦予了我生命、快樂、健康、幸福,你們給了我無私的呵護、慈祥、雨露、陽光,當你們應當安度晚年、頤養(yǎng)天年的時候,為何竟然一個個棄我而去,讓我獨自留在這個世界,承受無限的悲慟?我的老屋,我的青紫花兒,你笑盡風雨霜雪,為何在太平盛世中,搭起一座又一座靈堂,讓后輩們一次又一次斷腸?
在父親的墓穴中,我用白色的孝布,將父親的棺木擦拭了一遍又一遍,我將地下的黃土,用雙手一點又一點地撫平,我將父親喜歡的文房四寶,整齊地擺放在靠近父親的紅條幾上,而這一切又能怎樣,又能怎樣呀?它怎能喚回我的父親,我活生生的父親,我的最后一個長輩呀!
地上開遍青紫色的花兒
明年清明,我將將我的祖輩們合葬。安息地選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背靠青山,鳥唱鳴蟬,地生香草,讓他們可以時刻在一起,拉些家常。在清涼的月夜,他們可以看看星星,聽蛐蛐叫,說說閑話。
至于我的宅第,我說,只要一處幽靜的地方,可以看著白云與藍天的纏綿,聽著風兒與原野的對話,溪水與魚兒的歡暢,還有一點非常重要,地上開遍青紫色的花兒,閃著輕盈的蝴蝶兒,周圍全是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
告訴你們,我的兒子出生了,小家伙,漂亮著呢。
責 編: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