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小學的時候常在家中衣柜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幾本厚厚的書,那些書的封面舊得卷曲發(fā)黃,甚至有些被蟲子咬出星星點點如網狀的破洞。當時我對這些舊書不屑一顧,想著它們相對我嶄新漂亮的課本要寒磣許多,而且我弄不明白家里怎么有這么厚厚的舊書,瞧瞧它比課本要厚幾倍,到底里面有什么很吸引人的東西呢?我這些疑問終于從母親那里找到了答案。那天,母親坐在庭院樹下的長凳上翻著一本厚厚的舊書,目光沿著書頁上的字句緩緩游移。暖暖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落在母親周圍的水泥地上,仿佛鋪著層金黃色的光斑。我說,媽,你看什么書那么有興趣?母親看著我的小臉微笑地說,是啊,你還不懂得這些是什么書?媽媽讀的這本書是世界名著,是講布爾什維克與敵人英勇斗爭的故事。等你長大了就自然明白書里好多的事情,而且到那時你一定也會喜歡上這些書。我眨巴著小眼睛瞧著母親那洋溢著喜悅神情的臉龐,想著難道那些舊書真如母親說的那么神奇嗎?大概上到小學五六年級,我才開始識得那些舊書的書名。母親所說那本布爾什維克的書就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另外還有《水滸傳》、《林海雪源》等書,這些書不但語句精練內容跌宕起伏,而且描寫的人物跟語文老師講的黃繼光、董存瑞等戰(zhàn)斗英雄一樣總有一種不怕死的精神,這種精神像磁鐵一般吸引著我并使我養(yǎng)成了愛讀書的習慣。
母親白天除了忙地里的活兒之外還得料理家務,難得有空閑讀書,惟有夜晚的時候她才會讀上個把小時,尤其是冷風呼呼的冬夜,她就在腳底下生起一盆木炭,暖烘烘的熱氣營造出的氛圍常使她忘我的讀書,偶爾,這種時候我也會央求母親把書中那些描寫細膩生動的情節(jié)說給我聽。有一次,母親給我描述了《牛虻》書中主人公一段至今讓我記憶猶新的片段:“意大利革命者牛虻在刑場上,神情自若,保持微笑,拒絕蒙眼,并且自己發(fā)號施令,叫劊子手‘瞄準’、‘放’,把那些反動官兵也震懾住了,弄得他們目瞪口呆,簌簌發(fā)抖……”其實,母親并沒有如我所想象的那樣受過良好的教育。她讀到小學三年級就因家境貧寒輟學在家務農,每天起早貪黑跟大人們下地勞作掙工分養(yǎng)家糊口,所以說她的童年是在苦水中泡大的,直到嫁給父親生活仍然沒有什么改觀,只是母親不管生活怎樣窘迫受到什么挫折打擊,都不會放棄讀書這個嗜好。記得有句古話:讀書可以明智。母親不斷地利用閑暇讀書,居然能寫相當流利的信,這讓那些讀過初中的左鄰右舍的阿嬸阿姨們汗顏。后來,我考上大學給家里帶來沉重的負擔,不得已母親踏上了打工路。她在廣東東莞某花廠負責給工友們煮飯,在下班的空閑里她仍然不忘讀書,而她不再讀厚厚的古典舊書,而是讀那些洋溢著時代感與生活氣息的各類雜志。前年,我參加工作之后便不允許母親外出打工,于是她從廣東把認為貴重的東西搬回了家,有被褥有碗筷甚至還有一箱書。我抱怨地說,媽,不就是一沓書嗎,大老遠也把它帶回家,多累人哪。母親聽了笑著說,這些書好多是打工雜志,里面寫了打工者的酸甜苦辣,很值得看一看呢。我聽了暗笑不已,想想打工生活確實很苦,只是流水線上的工人文化水平那么低,能寫出什么樣有吸引力的作品?就這樣,那些在紙箱里的雜志我從來沒翻閱過,而且隨著時光的推移我把它們給淡忘無遺。
去年陽春三月,母親因高血壓突發(fā)腦溢血驟然病逝。她匆匆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而在走之際沒有給我留下什么話,或許她在人世間該跟我說的都說完了罷。是的,母親是我的長輩更是我的朋友,我們之間沒有所謂的“代溝”,與母親呆在一起我可以暢所欲言抒發(fā)所思所想,同時更感受到她細心的呵護與熏陶。記得母親病逝的那天深夜,按風俗要把母親生前所用的衣物拿到野外焚燒,而我在整理出她的衣物時注意到放在屋角的裝著雜志的紙箱。如果說母親生前有什么嗜好,那無疑就是讀書了??梢哉f書與母親的一生有著不解之緣。不管母親身在何方處在何地,書都是她身邊最忠實的朋友,給她快樂給她安慰給她豐富的精神食糧。那么,母親在另外的世界是不能沒有書的,那就把雜志都拿去燒了吧。我想著彎腰抱起那個紙箱,耳畔縈繞著母親的話:這些書好多是打工雜志,里面寫了打工者的酸甜苦辣,很值得看一看呢。哎呀,千千萬萬打工者濃縮成的故事不也代表著母親那段打工歲月的點點滴滴么,那么我對打工者的無知不正是對自己母親的無知么?我像感受到了母親的臨終囑托,把那堆雜志偷偷地藏在自己的床底。終于在兩個月后的某天中午,我趁家人不在的時候把母親那個紙箱搬到院子中央,像擺地攤一樣把紙箱里的雜志一本本鋪在地上,暖融融的陽光灑落在雜志花花綠綠的上閃著迷人的光輝。我細細地數(shù)了數(shù)擺在地上的雜志總共是七十八本,其中《江門文藝》四十八本,《佛山文藝》十本,《打工族》五本,還有其它各類雜志像《知音》、《人之初》等共十五本。母親打工兩年多時間里就收集到了這么多雜志,不難想象母親的打工歲月與這些雜志是怎樣的情同手足。
我邊把雜志收進紙箱邊思索這個問題:《江門文藝》為什么在母親的雜志中占大多數(shù)呢?于是我忍不住隨手翻閱一本封面較新的《江門文藝》,不禁被里面情節(jié)曲折的打工故事給吸引住了,想不到打工者比我想象的還要歷經坎坷,他們在流水線上拋灑血淚抒寫的情與愛的故事感人肺腑催人淚下。我捧著幾十本《江門文藝》如獲至寶。畢竟打工那種酸楚我也有體會。前年我體育學院畢業(yè)之后屢次到人才市場應聘,都被用人單位給委婉拒絕。無奈,我到建筑工地上做搬運工,每天搬磚頭或扛水泥袋,累得晚上躺在床上渾身疼痛。幸好半年之后我在縣里公開錄用中小學教師考試中脫穎而出,很快走上了教書講臺。相形之下,眾多打工者只有小學或初中學歷,他們在謀生路上將會遇到更多的挫折或不幸,這應值得社會各界人士的同情與關注。鑒于此,我雙休日上街閑逛或買菜總不忘到報刊亭買《江門文藝》。吃罷晚飯,我習慣坐在門庭前的矮凳上翻閱新買的飄散著濃郁墨香的《江門文藝》,細細地品讀其中的文章,了解打工者的生活與思想,透視社會打工存在的問題與人性的各種沖突。我只要從書中獲得某些教益,便會感慨母親的話:“這些書好多是打工雜志,里面寫了打工者的酸甜苦辣,很值得看一看呢?!笔前。督T文藝》這本雜志是值得看一看的好書:它是打工游子的良師益友,也是它把母親與書的緣分畫上了圓滿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