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收季節(jié),有富兩口子開著拖拉機到地里拉麥子。拖拉機跑起來,帶著嗚嗚的風,兩口子臉上覺得涼爽,心里也挺滋潤。他們遠遠地看著在麥地里作業(yè)的聯(lián)合收割機,禁不住心生感慨,再也用不著穿著被汗水浸透了的衣裳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弓著腰揮舞鐮刀,也用不著在塵土迷漫的脫粒機旁緊張地勞作,只要把拖拉機開到地頭,收割機便直接把麥粒倒進了車斗。而且不用交糧也不用納稅,還不用擔心失業(yè)下崗。他們常常這樣想,現(xiàn)在這社會當個農(nóng)民也挺不賴!
前面路邊的樹蔭里,十幾個等著收割機割麥子的農(nóng)民正圍著小碌碡打牙取笑。耿小花的到來立刻把男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說來也怪,她既不涂脂也不抹粉,十幾年風吹日曬愣是沒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圓圓的臉蛋還是那么白,還是那么嫩。兩只鳳眼,水靈靈的依然那么撩人。還有她的身材,雖然生了兩個孩子,可還像大姑娘似的苗條,而且又比姑娘們更具風韻。
男人們的目光齊刷刷投向耿小花,他們常常拿耿小花身體的某個部位和自家的女人相比。這使每天都涂脂抹粉描眉畫眼的小碌碡感到憤憤不平。這些臭男人們真是有眼不識金香玉!在她看來,耿小花不過是個土垃巴圾的老娘們兒。
“這是誰的麥子?快來裝車?!?/p>
小碌碡的男人萬事通從樹蔭里走了出去,把三馬兒車開到了收割機旁邊。于是金色的麥粒便嘩嘩地噴到了他的三馬兒車上。
“算帳吧,”收割機主對萬事通說。
“你著什么急呀!還能少了你的?”小碌碡喊了一聲便不再答理機主。
收割機去割有富的麥子了。萬事通開著三馬朝村里走去。機主跟著小碌碡來到了樹蔭里,和等著割麥子的農(nóng)民們一起納涼。
“你還是先給我們算了帳吧?”
“你怕什么!當著這么多人我能訛你?”
機主無奈地笑了笑也不好再說什么,他已經(jīng)感覺到眼前這個比碌碡長不了多少卻比碌碡還粗的女人不是什么好惹的。怪不得人們給她取了這個外號呢?!靶÷淀亍保€挺形象!
工夫不大,機主催著有富去開車拉麥粒,他自己也拿著米繩去丈量有富的地。
有富把拖拉機開到了自己的地頭,停在了收割機旁邊,金色的麥粒霎時裝滿了車斗。
“多少錢?算帳。”耿小花掏出錢來,臉上帶著豐收的喜悅。
小碌碡早已跑到了跟前,瞇著兩眼看他們?nèi)绾嗡銕ぁ?/p>
“給五十塊錢吧。”
耿小花心中有數(shù)。她這是一畝半地,按每畝四十元計算,人家要五十不算多。她痛痛快快地點了五十塊錢給了機主。
機主則把目光轉(zhuǎn)向小碌碡:“你也把帳算了吧?!?/p>
小碌碡掏出五十塊錢遞了出去。
“這不行。你這地一畝半都多,六十塊錢都給你少要了?!?/p>
“門都沒有!我們兩家的地是一般多,不信你問他?!?/p>
有富抬起頭來話還沒有出口,機主已經(jīng)不大高興地發(fā)話了:“我們帶著米繩現(xiàn)量的,你這地比他家的要長三米呢?!?/p>
“胡說八道,滿嘴放炮!想拿我大頭?你也不打聽打聽!”
“行了大嫂,六十,不能再少了。”機主早就不耐煩了。
小碌碡把五十塊錢遞出去,耷拉著臉說:“想要的話就拿著,要不然愛找誰要找誰要去!”
機主無奈,只好接了錢。小碌碡高高興興地向樹蔭里走去。有富準備發(fā)動拖拉機,耿小花心里卻犯了嘀咕。這地怎么平白無故就少了三米呢?現(xiàn)在的地畝產(chǎn)小麥在千斤以上,要是真差三米的話那就有帳算了!兩季下來就是二百多斤糧食呢!難道她真的侵了我的地不成?她讓有富走到地頭順著地邊一步步丈量著自家的地。這一量不要緊,他家的地果然差了一米半。她知道自己男人用步子量地,向來是很準確的。但這一次她還是有點信不過。她找機主借來米繩,夫婦倆重新把地丈量了一遍,還是差一米半。她的地和萬事通的地本來是一般長的,現(xiàn)在他們的地少了一米半,而萬事通的地正好比他們的地多出了三米。事情是明擺著的,萬事通侵了她家一米半地!
有富拿著鐵鍬在和萬事通的地界處鏟去了一鏟麥茬,又小心地挖著什么。
耿小花知道丈夫在找那個灰眼。那灰眼是她公公在世的時候和萬事通一起釘下的。記得他們用鋼釬在地界正中深深地打了一個比雞蛋稍微細一點的洞,然后又用白灰一點點地把它灌滿。也就是從那以后,她才知道釘灰眼是界定地邊最有效的證據(jù),因為無論過多少年,那灰眼是絕對不會有絲毫移動的。從此在她的心里,灰眼就象征著公證,象征著真理。于是她對丈夫說:“你別在那里找了。我去叫小碌碡,那灰眼只有在他們的地里才能找到?!?/p>
“等等等等?!庇懈挥行牡乩×诵』?;“她要是不讓找怎么辦?”
“她憑什么不讓找?”耿小花說得理直氣壯。
“咱還是別去惹她。她向來就不講道理。他們家大哥又是村里的主任……”
“那又怎么樣?我早就說過,咱誰的便宜也不占,但誰也別想占咱的便宜?!惫⑿』ú粷M地看著丈夫。她知道丈夫因為是獨門小戶,為人處事向來十分謹慎,從不招惹任何人。有時候?qū)幙献约撼渣c虧,也要息事寧人。但她卻不認這個帳兒。她是個寧折不彎的直性子,較起真兒來,任憑你是天王老子,不把道理擺到桌面上來也休想讓她服氣。她不滿地看著丈夫:“我說你就不能挺直腰桿做人?咱不欺負人,但也決不能受人欺負。我死看不上你這點,只有在被窩里才像條漢子!”
耿小花朝著樹蔭里的小碌碡奔去。
有富的心禁不住蹦蹦直跳。萬事通在村里人多勢眾,財大氣粗。他們弟兄五個娶的都是當村的媳婦,狐朋狗友遍布全村。他大哥多年來一直當著村里的主任,連支書都得讓他們?nèi)?。別說是他有富,就是村子里有些名氣的人家,也不敢跟這家人較勁。有富越想越感到后怕。他快速向地頭走去,他想把耿小花拉回來,但是已經(jīng)晚了,他清楚地聽到兩個女人已經(jīng)嚷了起來。
“你胡說八道!滿嘴放炮!侵你家的地?我們是指望種地過日子的人嗎?”小碌碡盛氣凌人地把嘴一撇,根本就沒把耿小花放在眼里。
耿小花也毫不示弱;“少在我面前擺闊!你家的錢我不稀罕。我們不坑人不訛人過得正經(jīng)日子。你敢不敢當著大伙的面,把那個灰眼找出來?”
“你愛在哪找在哪找。我的地里就是不許你去!”
“你要這么說,我不僅要你把地邊給挪回去,你還必須得賠我這些年的損失!”
“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行?”
鄉(xiāng)親們站在一旁觀看,沒有一個人上前勸說。小碌碡理屈,但她財大氣粗,人多勢眾;耿小花有理,但她是獨門小戶,為了她得罪小碌碡,不值得。
有富跑過來要拉自己的女人,被耿小花推到了一邊:“去!滾一邊去!窩囊廢!”
耿小花站到了小碌碡跟前,伸出的手指幾乎挨到了小碌碡的鼻子;“你給我聽著,本來我不打算把事鬧大,但是你得寸進尺,你狗眼看人低。我不如你有錢,不如你家大業(yè)大。但是我行得端走得正,我天生的怕哄怕央怕弱小,就是不怕惡人!我要不把這灰眼給找出來,把這地邊給挪過去,我就不姓耿!”
耿小花叫著有富朝自家的拖拉機走去:“走。找當官的去。”
小碌碡打了勝仗似的看著耿小花走去的背影:“隨便去找誰,難道我還怕你不成!”
小碌碡趾高氣昂地走了。她的心里是百分之百的有底。他們的大哥絕對會給她做主。
有富夫婦坐上了拖拉機,拉著麥子向村子走去。但他們的心里卻坐著沒底的轎。這時候等著割麥子的人們才開始了議論。
“看著吧,又有好戲看了?!薄拔铱催@沒什么,村里出面?村里誰出面?村主任能給有富出面?別忘了他是萬事通的大哥!所以支書也不好出面?!薄澳撬膊荒懿恢鞒止腊?”“讓主任主持公道,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薄斑@可說不準,現(xiàn)在是講法制的社會了。耿小花又是個不怕硬的主兒。何況原先是釘了灰眼?!薄搬斄嘶已垡矝]有用!胳膊還能擰過大腿?有富肯定是栽了!”
有富夫婦把麥子拉到家。耿小花跳下車就要去找村主任,又被孫有富攔住了。
“算了吧,咱不跟他們較勁,咱較不過人家……”
“誰說的?他就是縣長我也不怕!今兒這事我還不找支書,偏就去找他,一定要他把那個灰眼給找出來?!惫⑿』ㄕ娴南露藳Q心。在她看來,尋找灰眼,也就是尋找真理!她非要和小碌碡較這個真不行:“明擺著他侵了咱家的地,咱怕他個什么勁兒?這一回他就是個馬蜂窩,我也得捅一捅。我這就去找村主任。他要敢偏袒他弟弟,我就告到鄉(xiāng)里,鄉(xiāng)里不行就到縣里,縣里不行我就到省里。有那個灰眼給咱們作證,這官司咱輸不了!”
“算了吧,得罪了他們,咱以后怎么在村里呆呀?”有富越想越感到后怕。
“這事不用你管!”耿小花推了丈夫一把,走上大街,徑自朝著村主任家走去。
此時,萬事通夫婦早已坐在了村主任家一樓客廳的沙發(fā)上,只是他們沒有想到,他們的大哥突然變得瞻前顧后起來。
主任端著杯茶靠著沙發(fā)的后背,有些不滿地看著萬事通:“你們凈給我惹事,也不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
“什么時候咱也不能怕了他們呀!他一個獨門小戶還能翻了天?”小碌碡自以為是地說。
主任一臉為難的樣子:“你們不懂!馬上就要選舉了……”
“選舉怕什么?咱們村三千多人,難道咱連她家那幾張選票也丟不起嗎?”小碌碡一直就瞧不起他們。
主任非常認真地:“他們能有幾張選票?關鍵是這個事兒!處理不好,能影響整個村子!”
“我倒是要看看誰敢不投咱的票?”萬事通在村子里是蠻橫慣了的。
主任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哎呀,你們兩口子以后都給我收斂點!”
小碌碡不停地眨著眼睛。大哥的態(tài)度實在讓她難以理解。要是在以前大哥肯定會給有富家一點顏色看看?,F(xiàn)在是怎么了?大哥竟然連個有富都不敢得罪了嗎?小碌碡不免添枝加葉火上澆油:“你能眼看著那臭女人在咱家門前撒野?你知道她罵咱什么嗎?她罵你吃請受賄,罵咱們雞犬升天,罵……”
“別說了弟妹,這事挺復雜!”主任一直在打著自己的算盤。當了十幾年的村干部,他深知農(nóng)民的思維方式正在發(fā)生變化,他越來越覺得這主任的位子已經(jīng)受到了嚴重威脅。上次選舉,他以52%的選票當選。可是縣人大的領導當場對選舉沒設畫票暗室提出批評的時候,村民們是一片嘩然。更加令人難忘的是,事后竟有人給縣人大寫信,說選舉走了過場要求重新選舉,他費了好大的勁才算把事擺平了?,F(xiàn)在又到了選舉的時候,前兩天開會鄉(xiāng)人大布置得非常細,強調(diào)必須設畫票室,要保證讓每一個選民,不受任何干擾地填寫自己神圣的一票。當了這么多年的官,要是叫人家給選下去,往后誰把他放在眼里?丟不起這個人哪!他已經(jīng)意識到要想在選舉中獲勝,就必須改變自己的形象。再想靠親戚朋友去拉票,不會有多大的作用?,F(xiàn)在這老百姓,鬼得很。即使他們當面答應了你,但進了畫票室,只剩他一個人單獨填寫選票的時候,神也不知道他們會選誰。
主任喝了口茶水,剛要開口說話,院子里傳來有富和他女人的聲音,他趕緊站起身隔著窗戶向院子里張望。萬事通夫婦也跟著向外望去。
院子里,有富要往外拉耿小花,耿小花卻往外推著有富。
“你還是跟我回去吧,為點事……不值得。”
“你給我出去,這事不用你管!”
夫婦倆你推我拽地爭執(zhí)著。村主任瞪了萬事通夫婦一眼,悄悄地然而又是狠狠地說:“你們倆給我呆在這屋里,誰也不許出去。你們要敢不聽我的,日后可別怪我翻臉!”
萬事通夫婦立刻低下頭去,不敢言語了。他們在大哥面前,常常表現(xiàn)得百依百順。這不僅因為他是主任,重要的是他能從這位大哥的手里包攬村里很多的建筑工程。別的不說,單是村里的一座教學樓,就足以叫他們感激一輩子。
主任走出客廳,臉上立刻掛滿了笑容,熱情地迎著有富走去:“哎呀有富叔,你倆這是干什么呢?”
有富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上,他有點受寵若驚!厚厚的嘴唇囁嚅了半晌也沒說出一句話。雖然按鄉(xiāng)親論起來這主任是該叫他一聲叔,可是打從他記事兒起就沒聽主任叫過一句。
主任親切地拉起有富的手:“來來來,有事到樓上去說。”
耿小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不用不用,就在院子里說吧?!?/p>
“大熱天的這怎么行呢,我樓上客廳里有空調(diào),今年還沒用過呢。走吧嬸子!”主任拉著有富,推著小花,一直來到了二樓的客廳里,把他們夫婦倆按在了沙發(fā)上。先打開了空調(diào),又忙著泡茶倒水。有富兩口子面面相覷,尤其是耿小花,原本一肚子的火,竟也撒不出來了。
主任也坐到了他們對面的沙發(fā)上,笑容可掬地看著耿小花:“有什么事?慢慢說?!?/p>
“是這事?!惫⑿』约氄Z地說:“今天開收割機的師傅說,你們老五家的地比我家的地多出三米,本來我也不信,可是一量還真差了不少。本來我兩家的地是一般多的……”
主任伸出手示意不要再說了:“噢,我聽明白了。你是說我們老五家侵了你們的地?”
“反正我家的地少了一米半,原來釘?shù)幕已垡舱也坏搅?。”耿小花說。
“你不用說了?!敝魅屋p描淡寫地說:“你們跟老五商量著把灰眼找出來不就行了?”
“可他們不讓找,而且還……還罵人?!?/p>
主任像是非常生氣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在屋里來回踱著步:“不像話!太不像話!凈給我臉上抹黑?!?/p>
“說實話主任。我本來打算把地邊挪回去就算了??墒悄銈兝衔寮移廴颂?,我今天找你,是想讓你給主持個公道,把那個灰眼給找出來,讓他們把地邊給挪回去,還得……還得賠償我這些年的損失!”
“這要求不過分?!敝魅萎攬霰響B(tài):“我馬上叫民調(diào)主任、治保主任和會計給你們找灰眼。當場把地邊給你們挪回去。至于賠償?shù)氖?,我也讓會計給算一算,看賠多少合適?”
“不用了主任。”有富趕緊站起來說:“賠償?shù)氖戮蛣e提了。把地邊線挪回去就行了。”
“那不行!”主任又坐到了沙發(fā)上,態(tài)度堅決地說:“村委會是干什么的?是為老百姓服務的。作為主任凡事就得主持公道。不過呢,我們老五那兩口子,脾氣不大好,也怪我平時把他們給慣壞了。但是請你們放心,賠償?shù)氖聝?,我要是實在說服不了他們,我從自己家拿出糧食來,也得賠你們。誰叫我沒管好自家的人呢?”
耿小花覺得沒有理由坐下去了,她原本準備好了來言去語,要和主任唇槍舌劍一番?,F(xiàn)在看來是用不著了。她趕緊站起來:“哎呀主任,你要這么說話,我們還能說什么呢。算了算了。當時,我也說了過頭的話,就算是懲罰吧,賠償?shù)氖?,不提?”
主任把有富兩口子送到門口:“你們就帶上玉米種子,到地里去準備耩地吧。我馬上派人去給你們找灰眼,下地邊。麥熟就是要搶收搶種,耽誤不得呀?!?/p>
有富兩口子走在街上,心里覺得挺不好意思。
這時候在喇叭里響起了主任的聲音:“治保主任,民調(diào)主任,大隊會計,聽到廣播,拿著米尺,帶著分地的底帳,馬上到村北二段有富的地里去。我們家老五,可能侵了人家的地。你們?nèi)フ乙徽一已郏匦麓_定一下地邊。一定要實事求是。咱們村委會一定要為老百姓主持公道。決不能讓老實人吃虧!”
村主任一連放了三遍。村子里的人,即使是睡著了也會被吵醒。有富兩口子聽得就更加清楚。只是他們和全村的人一樣,有些弄不明白,主任怎么會向全村的人承認了他兄弟的錯誤?他怎么會變得如此的大公無私?他們一邊走一邊琢磨,直到村干部幫他們把灰眼找出來,把地邊給挪了回去,耿小花才琢磨出了一點頭緒,定是有一種什么力量促使主任在變……
責任編輯 寇揮
木耘 原名柏軍,湖北人,曾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