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狗不是紅顏色的狗,紅狗是“迷戀紅塵的狗”的簡稱。
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個畢業(yè)留校的老師教我們哲學,此人年輕有為,學術有成,為人也非常精靈伶俐。哲學到了他的嘴里能夠變得人性化一點,有趣一點。據(jù)他自己說,他很不喜歡佛學,因為佛學似乎把世界看得太透,以至于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是喜是悲,都多了兩分淡泊在里邊,難于讓人痛痛快快地發(fā)泄自己的感情,享受這個世界帶給我們的種種快樂,或忍受這個世界擲給我們的陣陣困苦。人變成了佛,就失去了做人的意義。但是他對佛學的不喜歡,并不影響他給我們花半個學期講佛教東進及其對中國文化的影響。
據(jù)他說,他上大學時,有一個室友——他念的是哲學系,他的室友當然也就是哲學系的學生——深通佛法,對佛學癡迷有加。看他慧根獨具,天天都要給他講解佛法的要義。對國學有興趣的人都知道,佛學和佛教并不同,講解佛法的要義,并非是要傳教,而是一種哲學觀點上的討論。然而他并不喜歡佛法,給他講解佛經(jīng)似乎有點對牛彈琴。按說你不聽也就罷了,偏他又是對各種哲學體系都“略知一二”的人,于是每天他們宿舍里都是各種佛學名詞與哲學名詞的針鋒相對。無論他那個室友如何舌綻蓮花,弘宣妙法,他總能找出應答、反擊之語,且全是哲學義理,最少在表面上也不是胡攪蠻纏。最后逼得他那個室友罵他為“一闡提”,意即無藥可救、萬死不得超生之人。他嘿嘿一笑,油滑不堪地說了一句:“我就是迷戀紅塵,我樂意。”
這是王祖賢主演的《青蛇》里的一句臺詞。一心為正義而奮斗的法海拉著許仙騰云駕霧地飛奔金山寺,要逼他收心認錯。許仙在天上被法海拉得狼狽不堪,死纏爛打混不講理地喊了這么一句:“我就是迷戀紅塵,我樂意!”
說實話,對于這種大學生斗智兼顯示知識的哲學辯論,以這么一句通俗電影的臺詞收場,我感到很欣慰。哲學本來就是指導人生所用,這一句電影臺詞,可能會更精準地顯現(xiàn)出兩人爭論的要點。而且我還想說明的是,這么一個結尾,更像大學宿舍里所做的“學術討論”應有的本色,可愛!
迷戀紅塵,只能說是一種態(tài)度,很難說是真的人生上的指導思想。如果有人真能放棄一切理想、道德、家庭、信仰、風俗,而義無反顧地迷戀于紅塵中的一切聲色犬馬,一切大悲大喜,他反倒更接近于“頓悟”,更接近于大勇敢和大智慧。人生于世,必然要受到道德的約束,被理想所左右,讓流言傷害,更有家庭的擔子壓在身上,并且會因未來的不確定性而陷入“永遠的未雨綢繆”這種可怕的狀態(tài):紙醉金迷的時候,總會想一想杯中是否依然有酒;痛飲狂歌的時候,也還要為朋友為父母為妻兒早些回家。在這個世界上,我還從來沒見過一個直正能迷戀紅塵的人。
往往迷戀紅塵的人,最有道德心;表現(xiàn)得最好色的人,最重感情;行為上放浪形骸,最至情至性。就像狗一樣。狗從來不掩飾對肉骨頭的渴望,見了骨頭狂吠而上,誰敢動一動就鋼牙相向。狗也從不掩飾對人的喜歡,一遇熟人就飛奔向前,亂跳亂轉(zhuǎn),連撲帶叫。狗也不會偽裝失敗,掩飾恐慌。如要真的斗敗了,必要夾起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伴以哆哆嗦嗦的慘叫,而從不會外強中干裝模做樣地罵兩句人,說兩句毫無意義的橫話。
迷戀紅塵的狗簡稱紅狗,我就是紅狗。
(萬俊冊摘自《中國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