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乎乎的肥皂味浸透了公共浴室，哪怕站在墻外，也會讓人聞了出汗。因為想象這順墻根流走的肥皂水里正漂著許多從人身上搓出來的臟皮屑，就令人連帶感覺這股氣味也是不潔的。

我小時候每個禮拜都要由媽媽領著去公共浴室一次。對于高度不及1.3米的小姑娘來說，這是討厭的經(jīng)歷。若不抬頭，我的所見就只是碰來碰去的女人屁股。假使去的時間不巧，澡堂里擁擠一點，我的臉就很可能會被陌生人濕漉漉的屁股撞到。

小孩子大都不能體會洗澡的妙處。每次哭哭啼啼、嘟嘟囔囔從浴室走出來，媽媽總要贊嘆說：洗過澡吹吹風，多舒服??！試圖啟發(fā)我來領會這件事的愉快，但我總是不開竅。

有時去得晚，還沒來得及洗完，就有人穿黑色大膠靴，手提黑色水管，噗嗤噗嗤，帶著回聲，走進來打掃。她從不正眼看人，只在那里高聲說：你們快一點！要關門了！一邊把水管口對人戳戳。她的身周由一圈冷水形成的小宇宙包裹著，當她越來越走近的時候，寒意就直逼我們的小腿而來，真猶如天兵天將一般威風。我只好踮腳跳開，到已經(jīng)開始冷下來的更衣室里穿衣服。燈光黯淡，隔壁嘩嘩的水聲傳來，到處是一股冷卻的棉毛衫味。

念大學之后，因為已經(jīng)體會到洗澡的好處，學校的公共浴室就呈現(xiàn)出另一番氣象。有的人洗澡心無旁騖，只顧閉著眼睛，面露痛苦之色，在那里搓背。我則饒有興致，左顧右盼。若沒去過澡堂，就不能發(fā)現(xiàn)人和人在身體上那些細微的差別。我有一個怕羞的室友，每次在更衣間脫剩內衣時，就立刻神秘消失在蒸汽和人叢之中，至多讓我們看到一片雪白背脊。另一些平時在校園里常見的漂亮姑娘，有時在浴室瞥一眼，卻顯得稀松平常，于是也成為我們出浴之后的一個談資。

而你若有光著身子站在別人旁邊等水龍頭的經(jīng)歷，就常會發(fā)現(xiàn)自己撞見了這樣一種人：她洗澡要打三遍香皂，并反復沖洗，沖完之后，又要反復搓洗她的毛巾。她側對著你，身體轉來轉去，面無表情，但仍讓你覺得她心里非常愉快。最重要的是，這樣的人的身材往往沒有可看之處，因此別人在等候之時，只好落得一無消遣。

（韓菁摘自《外灘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