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主持人南野：

本期推薦的詩人唐磬很年輕，她還是中國政法大學的學生。但作為一個詩人，她已經(jīng)頗有資歷，１０余年前我已在《詩刊》讀過她的詩，并驚訝于她的想象力。１９９９年她出版了詩集《鞋子里的老鼠》，而她的母親崔衛(wèi)平不久前更向我推舉她的書評?；氐教祈嗟脑姼枭蟻?，眼前這組詩使我充分感受到詩人對語言的獨到體會和把握：“她穿了天上的天，／水中的水和地里的地”；這首詩的結尾以詞語的相對性表述了人生與情感的哲學意味?！哆@就是真，這就是在》則顯示出一種書寫與體會的細致，一種智性的精巧與微妙?！犊欤嫺伤齻儭酚兄绽沟氖闱榕c語言風格，但詩的語象或情景更加有聲有色。

唐磬詩語言的格調(diào)又不局限于一體，《從今往后我只歌頌全部失敗》體現(xiàn)出柔和又短促的節(jié)奏，而這首詩的沉思性尤其值得注意，即在“父”的意象下的聯(lián)想與所指?！拔覕傞_書卷／攤開窗扇／攤開嘶嘶作響的土地”，這樣的詩句遠遠超越了我們對一個２０歲女孩的期待。

一個淡淡少女

——聽《青春舞曲》獻給夏子

我要講述，

我要講述一個淡淡少女我這樣遇到她，

我這樣錯過她，

我這樣渾渾噩噩地吻她，

并不感覺她的存在當她還是淡淡少女；

而到離別那天，我卻恍惚自己牽著她的手，

牽著她的手，

像一群水草牽著兩只蜉蝣。

在她的引領下我們行在地上，

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行在天上如同伏在地上，

她的翅膀是明黃色的而我，

我有一種慘綠綠的悲哀，

并不能從這泥沼中抽身而出。

她的晨禱是由鹽巴和云柱構成，

一些詞匯，她想不出是誰在描繪夢的眼尾；

一個淡淡少女的言詞如同波光粼粼的魚池，

暈開融化消磨

羞澀地輕咬嘴唇

手心肚臍大腿

她在任何時候都滿溢著牛奶與蜜。

遇見我的那天她穿了天上的天，

水中的水和地里的地，

公孔雀與樹葉勾勾搭搭，開出了她的耳環(huán)；

她的被子抖落，床單看上去像是我從后背摘下的一顆痣，

除了指紋，還印有一個靈性活潑的門環(huán)。

在一片神往并同迷茫中她掀起了裙擺，綻開那黑色的微笑，

微笑，平靜，比嬰兒還要有呼有應；

她的鴿籠，乳房，還沒有我的半只腳大。

一個淡淡少女我從沒想過自己是否愛她，

愛情，在我看來不過是她的畫作：

上面掛著幾縷頭發(fā)，或者長短襪子；

她從我的窗前掠過總會踮起腳尖，

不過那幾天，我并沒有住在家中。

一個淡淡少女她也喜歡不辭而別，

站在豆莢樹下，獨自玩幾個啤酒瓶蓋。

她使得我一次又一次地抹去昨日，

在哀愁中，仿佛有她，又仿佛沒有過她。

我們最后一次相見是在詩歌的第六行中，

一個馬尾辮，串起了她所有的行李。

她再一次奏響那鈴鐺一般的手鼓，

掀起鈴鐺一般的裙子，掬捧鈴鐺一般的珍珠，

帶上一張回程車票，

以防明天，

像她那樣時常遲到。

一個淡淡少女跳過牝鹿的溪水時我忽然明了，

她注定會被很多人愛，

并且愛她的人實在寫不出這樣的詩。

這就是真，這就是在

每當我從你的窗下飛過——

每當，每當仰頭望向你的瞳時我只能看到一個

男人端坐的背影，奇怪，而另外五個？

“另五個指環(huán)把自己掖在地平線下?！?/p>

那幸存的孤獨者端坐著背影接連兩次，兩到三次，他

穿著最大號的米黃（米黃光澤泛濫），面朝最小號的遠方（遠方一動不動），

那樣子活像嚇唬鳥的斷臂女神或是脆弱小人。

——絕非你。

絕非你。我眨眨眼，現(xiàn)在你成了“那”，他成了“這”。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人們回不到自己上一次的位置

而他，

他從第一次出現(xiàn)就愛上畫地為牢。

他像是故意要拆穿那“一直以為”玩的把戲，

光的把戲，時間的憂戚，

他次次出現(xiàn)在一個方位，不厭煩地重現(xiàn)自己，像照片一樣老舊了。

孤獨者唯獨不知有個母獸每次從窗下飛過都會抬頭望見他一整面墻的磚影，

竿上掛的白外套白熾燈白屏幕，

人們都不知自己被看見了什么；

白白地從一個缺口窺見。

每當我從那里經(jīng)過他們都把燈打開并且永遠藏起我要找的那個人。

絕非故障?；蛘撸瑖烂C地說，

我相信原本他們開著燈就是為沒開燈，看得見就是為看不見，

原本他們就攢齊了安徒生所有的裁縫，

偷偷把存在轉移到了無所指的地盤。

在這高明的時刻而愚笨的我，

愚笨的我卻仍舊徘徊，

仍舊張望，

仍舊期待好好想想，左右想想，

我期待懸停在夜的閣樓與你同高，

與你這渾圓的窗戶懸停在瘦弱的黑暗之中。

哦——這念頭一出，

我要找的那人，

就這么拒絕在了畫面之外。

快，飲干她們

１

快，喝穿她們

飲干她們

讓她們像你一樣一無所有。

收起鐮刀吧

死神的季節(jié)尚未到來

連麥子也長得東倒西歪

在這里我們舉高新的藤條

凡與土相連的必被土陷害

我們鞭打那從土中伸出的

健壯或瘦弱的胳膊臂膀

——誰讓它們要？

誰讓它們向天渴求

渴求一雙無用的行走的腿

那些在死亡中

與死散步的人們

２

小酒館里厭煩地坐下

“老板，先來一箱！”

你急促地脫下外套卷起袖口

接過把比刀還亮的瓶啟子

“咣”

她們被抬了上來

蓮花落地發(fā)出清脆的呻吟

我們握住那豐盈的腰肢

清白的季節(jié)

她們倒掛于樹

在真相之上瑟瑟發(fā)抖

我們將像收割夏令黃昏一樣

收割這一排排孔雀中的孔雀

處女中的處女

快，喝穿她們

飲干她們

讓她們比你更加一無所知。

摘下那唯一的禮帽

讓她在眾人面前應聲開放

（每一個都是新的

每一次都是新的）

榮耀地

收集所有她噴濺的

她流淌的她藏掖的

掏空她們

奪走她們

再放出狡猾的蛇

探入她的脖頸

剝離依附的混沌之夢

３

她脫落了臉脫落了肋骨脫落了血

脫落了注視你的烏黑瞳孔

在靈魂的高度不剩什么

僅僅留下兩只閉合的蚌

她將關乎靈魂的通通揉碎

一雙眼期待著被注視而你

并沒有把另一雙帶來

你帶來的只是粉碎的一擊

當你再一次

或者最后一次吻上她空洞的嘴唇

那黯然的種子自會如約扎入你的舌下

而在這之前——

喝穿她們

飲干她們

讓她們空曠荒涼長滿野草

冰涼透明叮當作響

若不是你

若不是你我簡直可以詛咒愛情

我簡直可以用埋葬死鳥的方式歌頌離別

用波光捕獲魚鱗的方式穿越憂傷

用獸的前爪描繪一張?zhí)镆暗膱D畫

我將指證它為唯一的真實唯一的廣闊

唯一有所價值的顛沛

一些人必須為另一些人死掉

妻子的酒

母親，飲吧，像瘟神一樣舉杯吧

像格子襯衫一樣單薄得發(fā)抖吧

像石榴籽一樣灑落遍地吧

你本可以有尊嚴地老邁

若不是我

你本可以啄瞎堆砌重重的愁困

一些人必須為另一些人啞掉

若不是你

我簡直可以抵擋千山萬水的謊言

我簡直可以裹住沉入骨髓的嘆息

我簡直可以走進蝴蝶與花衣裳的四月

經(jīng)受一場深深淺淺草綠色的雨水

若不是你我本可以飽食整個冬日

我本可成為一萬顆平靜跳動的行星之一

我本可以忍饑挨餓地等待

親吻棉花親吻糧食

親吻槍炮堅定的嘴唇

親吻每棵為情人植下的玫瑰

若不是你

我本可以嘲弄直至清晨

像淺灘的每只鷺鷥

安睡一個個靜寂的黎明。

從今往后我只歌頌全部失敗

（若不信我

我只得加重你的憂愁）

１

已經(jīng)足夠柔軟了

睡吧Ｇ弦

趁雪光尚未燃盡昏茫的天空

熟睡而無知的人們

北風自噩夢中牽走了你們最小的羔羊

神的兒子

騎跨于它孱弱的脊背之上

手持鈍斧——宰殺

纖細的刀——撕裂

以公正的哀嚎——如在末日審判

分配每人應得的那份

羔羊肉——盛滿盤子，留待暴食的父親

尾骨——貫穿母親清晨的玫瑰念珠

妹妹倘若有的話

用四蹄的憂傷送她出嫁

父

為我織一件融化的皮襖

在口袋裝滿你應允的勝利

你終年射殺日月

父！

射殺晝夜

射殺盤古的左胳右臂

你扭曲掩埋兒子的石瓦

制成弩弓

擊落自殺戮中飛起的赤裸的蛇

將耶穌和普羅米修斯自高處放下吧

父！

拔除他荒蕪的黑色瞳孔

采摘他沉甸的十指桃花

揉揉他們酸痛的肩膀

你是用肅殺承諾春天

２

我攤開書卷

攤開窗扇

攤開嘶嘶做響的土地

素裹的姑娘

來吧

穿上你銀色的魚尾

檢閱我的肺泡優(yōu)美如畫

檢閱我的肺葉完整無缺

于白茫的恩慈中我將開口彈唱

我將歌頌一切

因明日而歸于失敗的今日之物

父

撒下無罪的羊毛吧，

撒向我們無足輕重的腳踝。

欄目責編／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