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愛毛（原著） 曉 芙（縮寫）

一

米香和米夏，做姑娘的時候好得跟親姐妹似的。后來嫁人，兩個人又成了一個寨子里的媳婦。兩人各方面的條件都差不多，嫁的男人和家境也都差不多。可是，幾年過去，兩個人的日子卻是天上地下一般的差別了：米夏坐著小轎車，住著小洋樓，而米香卻是一日三餐都難以為繼了。

米夏的好日子是從丈夫死掉以后開始的。他死在豫西一家小煤窯里，賠了二十多萬塊錢。有了這筆錢，米夏在縣城里買了小洋樓，置了全套的家當，改嫁給了一個開車的，日子過得要咋滋潤有咋滋潤。

米夏的男人死了三個月以后，村里另一個男人也死在了豫西的煤窯里，他的媳婦也得了一大筆錢。當死到第五個男人的時候，有的賠償金已經(jīng)增加到了三十多萬。死了五個男人，富了五個寡婦。這時候，寨子里的女人就開始打“嫁死”的主意了。

不過，寨子里接二連三地在礦難中死了幾個男人以后，就很少有人敢去豫西下窯了。女人想要發(fā)這個賠命財，就得嫁給千里之外的豫西礦工去。那些礦工大都是貧困地區(qū)一些走投無路的窮漢子，指望著能靠下窯挖煤掙幾個錢，回家蓋房娶媳婦。他們往往老大不小了，還不曾沾過女人的邊，見了女人很容易眼饞的，三哄兩不哄的，就上鉤了。女人等那人死了，就可以以妻子的身份得到一大筆錢了。

不過，“嫁死”的日子也不好過。背井離鄉(xiāng)、千里迢迢地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嫁給一個不稱心、也不如意的死鬼男人。再說了，生死由天。有的人下了一輩子的窯也平安無事，有的人剛剛下了不到一班卻死掉了。死不了，女人就拿不到錢，就得侍候著人家把日子往下過。那樣的日子，也是煎熬難耐。

可米香還是決定走這條路。九歲的兒子皮娃子天生是個傻子，丈夫又拋下他們母子走了。若是不想辦法，也只能守在寨子里煎熬一輩子了。同樣是煎熬，何不豁出去賭它一把呢？

米香就這樣來到豫西一個叫做瓦房溝的小村子里，做了礦工王駝子的媳婦。

二

王駝子是個無父無母的光棍漢。五官長得丑不說，脊背上還突出了一個肉疙瘩，認識他的人都叫他“駝子”。

王駝子的家窮得丁當響，米香也不計較。在進王駝子家門前，米香堅持去鄉(xiāng)政府注冊登記，領了結(jié)婚證。不領證便沒有名分，沒有名分便拿不到賠償金，這一點米香的心里十二分清楚。王駝子開始還怕米香是來“放鴿子”的，看米香這樣做，心想：人家是真心實意要跟自己過日子哩，自己萬萬不可虧待了人家娘兒倆。

有了老婆，還有了兒子，王駝子覺得既緊張又興奮。沒等米香開口，就把手頭存的幾個錢全部拿出來，先給皮娃子買了一張席夢思小床。他怕自己上班去的時候米香在家里寂寞，咬咬牙買了一臺彩電回來給米香看。米香是四川人，只愛看川劇。為了讓米香開心，王駝子特意坐車進城買了一大堆川劇碟子，還買了一個放碟子的機器。這樣，他手頭存的那點錢就花得差不多了。為了多掙錢，他干得更加賣力了，有時候甚至打連班下窯。一班是八個鐘頭，連班干的話就是十六個鐘頭。

雖然累得像一攤子爛泥，不過，王駝子一點怨言都沒有。自己現(xiàn)在是個有妻兒、有家室的男人，肩膀上挑著擔子哩。

米香也盡著老婆的義務。王駝子什么時候回到家里，都有熱菜熱飯等著?？粗鵁狎v騰的飯菜，再怎么累，王駝子的心里都是受用的。還有皮娃子，雖然傻頭傻腦的，卻知道叫爹。每一次，王駝子還沒有進門，他就奔出屋子來，一邊“爸爸”、“爸爸”地叫著，一邊就撲到王駝子的懷里。摸著那孩子的頭，王駝子的心酥得就像芝麻糖一樣了。

三

說實在話，米香從頭到尾都沒有看上過王駝子。他又老又丑，腰還彎得像蝦米一樣；自己年輕輕的，怎么會守著這個死駝子過一輩子呢？她心里頭藏著一百個不情愿，但為了兒子，只得咬牙堅持著，表面上卻痕跡不露，還要裝作恩恩愛愛的樣子。米香想，皮娃子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上學念書，長大了也不會謀生，自己必須替他掙下一份像樣的家業(yè)來，最好為他討得一房媳婦。不然的話，他怎么活下去呢？

大半年過去了，米香所期待的事情卻不肯發(fā)生。王駝子每天該上班的時候就走了，該下班的時候安然無恙地就回來了。這讓米香既著急，又失望。她一邊焦急地等待著，一邊安慰自己：久打河邊過，不能不濕腳。她不相信駝子會永遠吉星高照。在她的家鄉(xiāng)有一種迷信的說法，認為女人的經(jīng)血是最不吉利的東西，誰沾上了都要倒霉。米香偷偷地包了一條自己用過的衛(wèi)生巾，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摸黑來到駝子做工的煤礦上，把那東西悄悄地埋在了煤堆里。

做過了這件事情以后，米香的心里有好一陣子無法安寧。每一天駝子要去煤礦上班的時候她就想：這個彎腰駝背的丑男人可能不會再回來了吧？想到駝子要去見閻羅王，米香的心里就會禁不住一陣發(fā)抖。不過，這感覺就像一陣風掠過一樣，她很快就定了心，并安慰自己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為什么皮娃子天生就是傻子？為什么自己的男人會離開自己？為什么米夏會過上好日子？這些全是天意。駝子若是死在礦井下，那一定是他命該如此。自己不拿他的賠命錢，他也照樣要死的。這樣想著，米香的心就平靜了許多。

四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多過去了，駝子卻還是好端端的，米香的心情便一天比一天地糟起來。

米香就想，自己千里迢迢來到這個陌生的小村子里，難道就是為了守著這個老不死的駝子受煎熬嗎？若是王駝子永遠都不出事，自己怎么辦呢？米香急得飯也吃不下了，心口疼、胸悶還有頭暈的毛病都一齊發(fā)著，一時連床都爬不起來了。

王駝子見米香病倒在床，心疼得恨不得割下自己身上的肉來給她吃。可是，米香卻是什么都吃不下，閉了雙眼，躺在床上，一句話都懶得說。王駝子要留在家里照顧她，她更是不肯。耽誤掙錢的事，她怎么會肯呢？

王駝子裝作去上班，找了個工友頂替自己，瞞著米香，偷偷請假進了城。他要到城里去為米香買一些稀罕物來吃。然而，就在王駝子進城的時候，他所在的瓦房溝煤礦卻出了事。由于巷道塌方，一下子埋在里面六個人，其中一個就是頂替王駝子的工友。礦上的許多人都當是王駝子也被埋在了礦井里，所以也通知了米香。

一聽說礦上出了事，米香“霍”地一下就從床上跳了下來，披頭散發(fā)地跑了去。工友們的家屬都在呼天搶地地哭號。米香也想哭，卻是哭不出來。她等待這一天已經(jīng)等得太久了，當這一天突然到來的時候，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然而，令米香意想不到的是，六個遇難的礦工全部帶上來了，卻不見駝子的尸體。她瘋了一樣地大喊大叫著：“駝子呢？我家駝子呢？你們一定要找到他??！”她嘴上這么說著，心里想的卻是，若是找不到駝子的尸體，礦上肯不肯賠錢呢？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駝子卻出現(xiàn)了。駝子是剛剛從城里趕回來的。聽說礦上出了事，他連家門都沒有來得及進就跑到礦上來了。

當米香確信無疑面前站著的大活人就是駝子的時候，她終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駝子看到自己的女人哭死哭活，眼睛便也濕潤了，心想：能夠有個女人為自己這般地傷心痛哭，哪怕是死，也值了。

可米香對這件事情卻恨得咬牙切齒。那死掉的六個礦工，每個人的家屬都得到了近三十萬元的賠償。好長一段時間里，米香一見到駝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卻又無從發(fā)作。

五

米香想：瓦房溝煤礦那么久都沒有出事，自己剛剛在煤堆里埋了一條衛(wèi)生巾就出了事，可見，這種做法是非常靈驗的。于是，她趁著夜色又一次來到了煤礦上，悄悄地把帶來的衛(wèi)生巾埋進煤堆里。然而，就在她走出煤場的一剎那，一輛拉煤車出其不意地開了過來，她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哩，已經(jīng)被裹在車輪下面了。

在米香住院治療的日子里，駝子沒有再去煤礦上班。他在醫(yī)院里照料了米香，再回家去給皮娃子燒飯，忙得團團轉(zhuǎn)?？粗γβ德?、跑來跑去的駝子，米香的心里說不出來是什么滋味兒。她想：這是老天在懲罰自己哩。駝子一心一意地對待她們娘兒倆，自己卻盼著他死。

米香想些什么，駝子無從知道。他只曉得，米香是自己的女人，他要照顧好她。米香想吃甜的，他便做甜的，米香想吃咸的，他便做咸的；米香的腿酸了，他替米香揉腿，米香的背痛了，他替米香捶背。夜里，米香睡在床上，駝子則搬只小凳子坐在床前。實在是太困了，便趴在床邊打一會兒盹。

一天夜里，米香睡了一覺醒來，看見駝子把頭伏在床邊上，雙手摟了她的一只腳，把自己的臉貼在她的腳面上睡得正甜呢。

米香直愣愣地看著這個抱著自己腳丫子的丑男人，忽然間禁不住淚如雨下。她擔心驚擾了駝子，一動都不敢動，就那么直直地僵著身子。然而，駝子到底還是被驚醒了。他抬起頭來，米香看到他的臉上被硌出了半拉子腳印，便嗔怪道，睡便睡吧，抱著個腳丫子做什么哩？

駝子靦腆地笑笑說，把你的腳抱在臉上，你稍有動靜，我就會察覺到。

米香看著駝子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忽然覺得，這個男人看上去其實并不是太丑。

兩個月以后，米香出院了。她看到皮娃子還像她在家時一樣，身上的衣服干干凈凈，甚至還白胖了一些?？瓷先ィ勛記]有讓他遭受一丁點委屈。

六

不知道是由于幾個月以來休息不好，還是營養(yǎng)不夠，駝子在窯底挖八個小時的煤，感到比以前吃力了許多。體力不夠，挖的煤就沒有別人多，別人便覺得吃了虧，不愿意再跟他搭班了。

挖不了煤，駝子便在耐火材料廠里找了個做雜工的活兒，幾百塊錢的工資，只能勉強維持一家三口人的吃喝。

就這么跟著駝子過一輩子嗎？米香有些打不定主意。駝子是個本分的好人，對她們娘兒倆更是沒得說。但是，不攢下一些錢來，將來皮娃子怎么辦呢？駝子心腸好，不討嫌皮娃子是個吃貨。但駝子已經(jīng)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有一天駝子做不動了，皮娃子還不是一樣沒著沒落嗎？米香愈想愈發(fā)愁。

誰知，就在米香愁苦不堪、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皮娃子有天出去玩耍一直沒回來竟然丟了。米香覺得仿佛整個天都塌了似的。謝天謝地，幾天后，孩子和駝子總算是一起回來了。孩子還是原來那個模樣，駝子卻是整整瘦掉了一圈，連頭發(fā)都白了一綹子。聽派出所的人說，孩子能夠順利找回來，還是駝子提供的線索。

原來，駝子剛剛把米香母子兩個領進家門，就有個二流子跟駝子商量，想讓駝子偷偷地把皮娃子騙出來賣給他。駝子問他買個傻孩子回家做什么？他詭秘地說：孩子的腦殼子雖然不管用，但身體的其他器官卻好端端的，取出身上的任何一個器官來賣，都會發(fā)一筆大財。即使不賣器官，也可以把他圈起來抽血賣。賣了錢，他們兩人平分。駝子一聽，當即把那人罵了個狗血噴頭，并給了他一記耳光。這一次，一聽說孩子丟了，他立刻想到了那個二流子。未了，果真是那人把皮娃子拐走的。幸虧找得及時，孩子才沒有遭殃。

米香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驚得幾天沒有合眼。一想到孩子差一點被人挖心掏肝，她就噩夢連連。不過，最折磨她的還是自責和愧疚。她想：那個人打皮娃子的主意，跟她打駝子的主意，其實都是一樣的喪盡天良啊。

被深重的罪惡感日夜折磨著，米香卻不敢向駝子透漏半點內(nèi)心的想法。于是，她一遍一遍地對駝子說，駝子，我們以后再也不下窯挖煤了。

駝子答，不挖了。

米香道，哪怕是餓死，也不挖了。

七

駝子從耐火材料廠里下了班以后便去幾里外的嶺坡上開荒種樹。他又是挖又是刨的，挖成一個坑，又從山下吃力地挑上土來，填在里面，然后種上樹。種上樹以后，還要再從山下?lián)畞頋病?/p>

米香見駝子累得“吭哧吭哧”的，便不解地問他，種那些樹做什么呢？駝子說，再過一二十年，等皮娃子成人了，這些樹就差不多成材了。賣了樹，就可以給皮娃子討媳婦了。我一個月能種兩棵樹，一年就能種二十四棵。若是再種二十年的話，就能種下將近五百棵樹。有這幾百棵樹，將來就算是我死了，你和皮娃子也都吃喝不愁了。

米香看著駝子彎得像蝦米一樣的腰，心里一熱，眼角就濕了，覺得自己簡直不是個人。一心地盼著他死，等著拿他的賠命錢，他卻一個心眼里想的全是她和皮娃子。于是就決定，索性就跟著這個男人過下去吧。走一步，算一步，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

然而，一段時間后，駝子的樹卻是種不下去了。他愈來愈感到體力不支，肝部也痛，一痛起來，弄得他滿頭滿臉都是汗，怎么努力都無法把一擔水或是兩筐土擔上山去了。駝子偷偷去了一趟縣城的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竟是肝癌，只有三個月活命了。大夫要駝子住院，駝子拒絕了。大夫要給駝子開藥，駝子也拒絕了。他心想，既然注定了要死，還糟蹋那個錢做什么哩？

從醫(yī)院里出來，駝子想到米香和皮娃子，禁不住落下了兩滴淚。這女人帶著個傻孩子，千里迢迢地來到自己家里，自己撒手一去，撇下他們孤兒寡母，怎么煎熬下去呢？

左思右想，駝子心里暗暗地打定了一個主意。

八

第二天，駝子對米香說，我還想去下窯。

米香道，不是說好了，再也不去下窯挖煤了嗎？

駝子說，我想多掙幾個錢，好給皮娃子蓋一所房子來。有了房子，將來皮娃子就不愁娶媳婦了。

米香沉默了。她是下了決心要跟著駝子把日子過下去哩，早已把“嫁死”的念頭丟到了一邊。她覺得，她和孩子的命運已經(jīng)與這個彎腰駝背的男人緊緊地連在了一起。她也已經(jīng)習慣了這個男人的呵護和關愛。想到那些從煤窯里抬上來的一具一具的尸體，米香不由自主地顫栗了一下，堅決地說道，駝子，我不要你去挖煤！

米香忽然就流了淚，哽咽著說道，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廝守在一起，比什么都好，我不要你去掙那個賣命錢！說出這些話來，米香已是泣不成聲了。

如果米香不說這些話，駝子可能還有些動搖?，F(xiàn)在，他更加堅定地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

駝子沒有再去瓦房溝煤礦下窯。他聯(lián)系了另一家叫做楊家洼的煤礦，聽說那個煤礦主錢很多，女人就養(yǎng)了好幾個。

駝子是瞞著米香去下窯的。從井下上來，洗了澡、換了衣服他才回家，所以米香一點都不知道，以為他還在耐火材料廠做雜工呢。

下到第六班的時候，駝子感到再也吃不消了。他知道，自己必須行動了。

九

和工友們一起走進罐籠里，一米一米地往地下挺進的時候，駝子的心也像繩子一樣，一陣緊似一陣地抽搐著。

下到井底，工友們便四散開來開始干活，駝子也獨自在一個比較小的工作面上挖起煤來。這個工作面他已經(jīng)留意過好幾回了，他早已選擇好了一個角度。他知道，照著那個方向挖，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他就會挖出一個洞來。那里的煤層又虛又厚，松松地浮在那里。把身子鉆進洞里，只要拿煤鎬在洞頂上隨便扒拉那么幾下子，他就會被不露痕跡地埋進煤堆里了。等工友們挖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尸體，米香就會得到一大筆賠償金了。

駝子兩手顫抖著勉強地撐持著往里挖，每挖一下，米香和皮娃子的影子都會交替地在他的眼前出現(xiàn)一次。他叫一聲米香，挖一鎬煤，再叫一聲米香，再挖一鎬煤。一個多時辰以后，那個預期中的洞已經(jīng)基本成形了，他把身子鉆進洞里。

在進行最后一個動作以前，駝子還是猶豫了好一陣子。他是真的不想死在這黑暗幽深的井底之下啊！他想穿上米香織的毛線衣，死在米香溫暖的懷抱里?？墒?，想到米香和皮娃子的后半生，他還是狠狠地咬了一下牙。

在這最后的時刻，他還想到了礦主。他在心里說，礦長，我王駝子對不住你了，你就權(quán)當自己多養(yǎng)了個女人吧。

駝子在心里最后叫了一聲米香！然后就舉起鐵鎬在洞頂扒拉起來，大塊大塊的煤核和著煤面子排山倒海一般轟然而下，眨眼的工夫就把王駝子掩埋住了。

十

米香做夢都沒有想到，王駝子到底還是死在了礦井下。

在看到駝子依依不舍離開家上班后，米香突然意識到，似乎哪里有些不對勁兒。這樣想著就開始翻他的東西。翻了半天，終于在一件襯衣口袋里翻出了駝子的診斷書。知道駝子得了絕癥，米香一屁股跌坐在床上，整整幾個時辰?jīng)]有動彈。

她是鐵了心要跟駝子過日子的，為什么這日子偏偏就過不成了呢？駝子可真是個苦命的人??！等干完了這一班回來，再也不讓他去耐火材料廠上班，也不讓他再去種樹了，自己要熱茶熱飯，好好地侍候侍候他。

第二天早上，傳來了駝子的死訊。得知駝子死在了礦井下，而且這次事故只死了駝子一個人，米香的心里便明鏡似的，什么都明白了。

按照米香的意見，王駝子的尸體被埋葬在幾里外的嶺坡上。嶺坡上有王駝子為他們娘兒倆種下的二十四棵樹。

王駝子“百天”的時候，米香包了一大盤駝子最喜歡吃的羊肉餃子，來給駝子上墳。皮娃子看看盤子里的餃子，問，媽，我爹躲在土里做什么？米香答，他累了，在睡覺。

皮娃子說，爹，吃飯啦。然后，便拿起餃子來，把它們一個一個地種在墳堆上。駝子生前種下的那些樹肅立在墳堆旁，微風拂過，樹葉子細微地顫動著，發(fā)出瑟瑟的低吟，仿佛是駝子在輕輕地叫著：“米香，米香?！?/p>

幾天以后，米香帶著皮娃子回她的家鄉(xiāng)去了。楊家洼煤礦賠了王駝子二十六萬元，她一分都沒有去領取。那筆錢便一直掛在煤礦的賬上。

（摘自《長城》 原作約21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