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打仗，姥爺披裹血衣，爬了幾天幾夜回到家。十多天后，傷沒好就被人接走升了官。什么官姥姥竟不知道！只知道姥爺再回家就有了車有了警衛(wèi)隊，中正劍大門口一掛，外人就不能隨便入內(nèi)。姥爺輕易不回來，回來姥姥白天也少見他面，晚上見了也是低眉順眼，怕他

昨晚，母親從老家打來電話說，二舅把姥爺?shù)哪惯w到了姥姥的墓地里，終于讓他們合葬。姥姥去世3年，合葬的事舅舅、母親牽掛了3年。想起當年姥姥為合葬分葬三改遺囑，放下電話，在窗前看沉沉暮色，猜不出隔世的姥姥這時是喜還是憂。

姥姥出身富家，16歲時嫁給讀書世家的姥爺。姥爺常年在外求學，從黃埔軍校畢業(yè)后四處征戰(zhàn)，回家便越來越少。母親姐弟4人，母親是老大，和姨相隔12歲，姨又和大舅相隔9歲，大舅和二舅相隔4歲，是姥爺1948年回家后才出生的。

姥爺兄弟3人，姥爺排行第二。姥爺家是個大家族，地在一塊耕種，生意也是男人共同承擔，飯卻是各門戶分開吃。一個大家族分住在前后庭院里，各家的媳婦只管家里老人、長工短工的生活雜務，只有姥姥顛著小腳，常年和長工一起下地。姥姥說：男人常年不在家，沒人給你遮風擋雨，沒人讓你管家務；大戶人家的媳婦不金貴孩子金貴，睡醒就給人抱走，自己孩子都見不著。傻呆在家里聽口舌生是非，還不如跟著長工下地，辛苦一些，但也清凈，婆媳妯娌間少了許多麻煩。

姥姥說，有次打仗，姥爺披裹血衣，爬了幾天幾夜回到家。十多天后，傷沒好就被人接走升了官。什么官姥姥竟不知道！只知道姥爺再回家就有了車有了警衛(wèi)隊，中正劍大門口一掛，外人就不能隨便入內(nèi)。姥爺輕易不回來，回來姥姥白天也少見他面，晚上見了也是低眉順眼，怕他。1948年姥爺回到老家，自己說是辭官回鄉(xiāng)。怎么回來的，姥姥沒說清楚過，她只偷偷給母親講過，姥爺和共產(chǎn)黨打過仗。

“反右”、“文革”的時候，姥爺常陪人批斗，卻沒怎么挨斗。一是他人緣好，當年給鄉(xiāng)親帶回過大量香煙、撲克、玉石和硯臺；再一個姥爺很有學問，身材高大，長相英俊，氣度非凡，一般人不會小瞧他，所以每次批斗只讓他陪著。但姥爺就不愿意忍受這樣的陪斗，終于拋家棄子，在牛屋門口上吊自殺了。姥爺是自私的，他把一切屈辱留給了姥姥。

姥姥不能不埋怨姥爺：生前沒給她遮風擋雨，死后卻給她留下一堆罪名。姥姥焚燒了姥爺?shù)乃羞z物，背著姥爺“畏罪自殺”的陰影，帶著年幼的孩子艱辛生活。那時姥爺家早已衰敗，弟兄3人，老大夫婦去世，姥爺自殺，老三遠走他鄉(xiāng)。姥姥不但要帶大自己的孩子，還要幫著帶老大未成年的兒子?？臻煹耐ピ涸绫黄茐拇M，只剩下殘垣斷壁。童年我去姥姥家，總討厭跨她家高高的石門檻，太費力。門檻旁的兩尊小石獅成了我擱飯碗的地方，石獅身上常常沾上稀飯面條。

母親和姨都出嫁后，兩個舅舅雖然很聰明，但姥姥供不起兩個孩子上學，上完小學二年級大舅說：弟弟小，讓弟弟上。母子倆辛辛苦苦、節(jié)衣縮食供二舅上學?？即髮W那年，全校學習第一的二舅因姥爺?shù)摹皻v史問題”給審查下來。二舅回到家，母子大哭。最讓姥姥發(fā)愁的，是兩個舅舅都找不到媳婦，家庭出身讓他們連成家都成了奢望。大舅44歲娶了一個傻媳婦；二舅還好，27歲時娶了媳婦，給姥姥生下一個孫子。

1996年姥姥摔斷了右胳膊，母親把她接來治療，姥姥第一次對母親口述遺囑：我死后立新墳，不和你爹合葬。生前為他家受一輩子罪，死后不想再受罪了。姥姥病好后，這事就不再提起。

姥姥斷了胳膊后不能做飯，只得手把手教傻媳婦做飯。這個嫁了3家都未生育、多次遭人厭棄的“傻女人”，在姥姥眼里卻是個可憐的孩子。姥姥教會了她每天洗臉、飯前洗手、洗內(nèi)衣洗被單，又神奇地教會她搟面條、蒸饅頭。更讓姥姥高興的是，傻媳婦給她生下一個智力正常的孫女。

姥姥手腳不靈便，但還是堅持自己帶孫女，傻媳婦畢竟還不懂對孩子的責任，常常為和孩子爭搶零食對姥姥開戰(zhàn)，罵起人來竟也不依不饒。有時舅舅不在家，傻媳婦就故意只做一個人的飯，用盆子盛走，留下個空鍋等姥姥費力收拾、重新再做，她在一邊得意洋洋邊吃邊笑，氣得姥姥哭笑不得。即使這樣，姥姥也不讓舅舅打她，說她智力也就相當于十多歲的孩子，要耐心對待。

這樣的日子，姥姥竟也過得溫馨滿足。母親和舅舅也開始規(guī)勸姥姥收回遺囑，百年后還和姥爺葬在一起。姥姥先是沉默，后來就去廟會燒香，問“老仙兒”姥爺在隔世的生活。“老仙兒”說姥爺在陰間還做官，而且還納了妾。姥姥惱了，再不提收回遺囑的話。

98年冬天，姥姥再次滑倒，雖然盡力醫(yī)治，但終歸沒再站起來。遺囑也被姥姥重新提起。舅舅堅持說姥姥不和姥爺合葬太孤單，生前沒男人照顧，死后就該跟著姥爺，要姥爺好好補償。有天，姥姥忽然對母親說她夢見了姥爺，姥爺說他對不起姥姥，雖然納了妾，但從沒讓女人進過正房，就為等姥姥。母親說：我想爹也不會忘記你，他欠你太多。姥姥修改了遺囑：和姥爺合葬。

姥姥癱瘓4年，一直想再站起來，每次背她出門，她都堅持讓人架著她努力“走”幾步，她太想站起來，她放不下她的兒孫，放不下還破舊著的房子，一直想著大舅能建起新房。有次我在家，背她出來曬太陽，她偷偷給我講，她夢見“老仙兒”說她還能站起來，母親、舅舅就是不信她的夢。她想讓我?guī)?，我沒有帶她去。我相信姥姥的夢，卻不相信那“老仙兒”。姥姥去世后我才悟出我們有多么傻！

最后那半年，姥姥漸漸糊涂起來，常常念叨舅舅的新房子什么時候建。清醒時她也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就讓舅舅把母親叫去，再次修改了自己的遺囑：立新墓地，不和姥爺合葬。姥姥說，要省下錢給大舅建房，等新房建好，再把姥爺遷過去合葬。

幾個月后，姥姥去世，享年87歲。兩年后，大舅建好新房。3年后，姥姥和姥爺終于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