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愛情故事，受到的局限好像更甚于封建時代的門第觀念等#65377;性格#65380;環(huán)境#65380;觀點(diǎn)#65380;對于人生處境的判斷，種種都成了兩條直線永遠(yuǎn)無法相交的理由#65377;這是一種悲哀，還是一種文明?

我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北方小城，到處灰撲撲的街道和空氣，讓人不想停留#65377;惟有舊城區(qū)的一點(diǎn)點(diǎn)風(fēng)物，還能說明這里曾是古代的州府#65377;不過隨著人們的開發(fā)，那些青磚綠瓦的老房子，也多做了他用#65377;

我以慣有的高效率在這里辦完公事，離出發(fā)的時間還早，買了本書，沿著一條叫做常山路的小道隨意走著#65377;這小城的安靜是我最喜歡的，所有的門口都靜悄悄的#65377;我轉(zhuǎn)過一座描金的牌坊，前面是一排嶄新的綠樹，后面掩映著一座舊式的二層樓，偌大的一面墻完全被爬山虎覆蓋了，綠意盎然，我忍不住停下來#65377;一邊的黑色鐵藝門里，也都被爬山虎占據(jù)了#65377;這大概是某個單位的辦公地吧#65377;我一邊想著自己永遠(yuǎn)都無緣這樣可愛的辦公室，一邊看到一架葡萄下坐著個男人，雪白的襯衣，干凈的頭發(fā)，正低頭看膝蓋上的一本書#65377;雪亮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在他身上，是一種久違的清靜和愜意#65377;

我的駐足讓他有所察覺，抬起頭恰好與我的目光對視#65377;我忍不住紅了臉，想走，卻挪不開腳步#65377;他放下書，走到鐵藝門前說道:“你好啊#65377;”

他的聲音很柔和，舒緩而恬靜#65377;我低頭答應(yīng)了一聲，他繼續(xù)說道:“你是外地來的吧?”我嗯了一聲，他說:“難怪看起來這樣匆忙#65377;”我忍不住說道:“我哪里匆忙了?我只是在這里站了一下下#65377;”

他揮了揮雙臂:“一看你的神色就是，滿面風(fēng)塵的#65377;”他頓了頓，指了指身后的葡萄架:“要不要進(jìn)來歇會兒?我們單位現(xiàn)在就我一個人#65377;”說完悠閑地轉(zhuǎn)身走去，那姿態(tài)分明是告訴我他并非心懷叵測#65377;

我猶豫了一下，看清楚爬山虎下掩蓋的一塊白色木牌，上面寫著小城一個文化單位的名字，他帶著兒化音的語調(diào)又那么輕松#65377;于是我裝成參觀的樣子走進(jìn)大門，一邊說這房子好舊哦#65377;

他隨便笑了笑，把書放在一邊請我坐下#65377;我隨手拿過來，居然是本《儒林外史》，扉頁上寫著三個漂亮的鋼筆字:顧卷青#65377;“很有詩意的名字嘛#65377;”我說#65377;他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爺爺原來教過私塾，非給我起這樣一個咬嘴的名字#65377;”

我和顧卷青就是這樣認(rèn)識的，飄忽得好像某個愛情小說的情節(jié)#65377;可我很清楚自己骨子里有多么喜歡，包括顧卷青的樣子#65380;他的聲音，當(dāng)然，還有那座舊房子#65377;那天的邂逅，是我?guī)啄陙淼谝淮卧诠ぷ髦庹J(rèn)識別人#65377;我那天鬼使神差地沒有回上海，因?yàn)轭櫨砬嘁獛胰タ从邪税倌隁v史的蓮花池#65377;

那個初夏的周末，我跟著顧卷青走遍了這座小城#65377;原來小城的胡同也這樣有意思，雖然街景遠(yuǎn)不如大城市來得深遠(yuǎn)，可因?yàn)轭櫨砬啾救说木壒?，我卻更覺得真實(shí)和親近#65377;他本就是學(xué)歷史的，一家人都算此地的原住民#65377;說起這些來他很自豪，說我這樣的“大都市白領(lǐng)”，其實(shí)都太缺少歸屬感了#65377;

顧卷青的話我很贊同，我從父母離異后，就和媽媽相依為命，中學(xué)開始就學(xué)會了洗衣做飯，還要幫助媽媽照顧外婆，然后一邊打工一邊上大學(xué)#65377;十幾年來，我似乎從沒有想過自己屬于誰，屬于哪里#65377;或許我的性格太要強(qiáng)太倔犟，不讓自己有一點(diǎn)依賴的心思#65377;眼前的路太長，我不能停下來休息#65377;可這究竟為了什么呢?認(rèn)識顧卷青后我終于明白，清靜恬淡真的如此美好，一如他開始給我的印象#65377;

離開小城后，我一直覺得心神不寧，看著寫字樓外面的車水馬龍，思緒總?cè)滩蛔★h到顧卷青身上#65377;國慶節(jié)終于來了，我向下屬安排好工作，還沒向小城出發(fā)，顧卷青的電話就來了:“我想去上海看你，好嗎?”

當(dāng)然好!我用一天的時間為顧卷青安排好了所有，甚至計劃好了游玩的路線和值得一去的餐館，然后像個不諳情事的小姑娘一樣傻傻地等著#65377;當(dāng)那一天，顧卷青出現(xiàn)在車廂門口，微笑著張開胳膊時，所有的矜持倏然消失無蹤，我投進(jìn)他的懷里#65377;顧卷青的氣息果然和我想念的一樣，他在我耳邊低低說道:“原來你也這樣想著#65377;”我滿臉通紅地離開他:“想著什么?”顧卷青說道:“像我想你一樣想我啊#65377;”

顧卷青的思念讓我徹底淪陷了#65377;在上海潮濕繁華的空氣里，他的自如格外吸引人#65377;不知道從什么時候，我開始喜歡兩個人的肩頭有意無意地碰在一起，喜歡他寬寬的手掌握著我的手，帶我跨過一條窄窄的水溝#65377;至此，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上海第一次變得具體而豐富起來#65377;我從來沒想過，身邊的這個城市可以如此悠閑#65377;就好像從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舒緩下來，學(xué)著廣告的樣子，長衣緩袖地坐在江邊，花整整一個下午喝茶聊天，聽顧卷青講那些悠遠(yuǎn)的故事#65377;

七天很快過去了，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忽然想起車票的事，顧卷青夸張地說道:“要不是你提醒，我差不多連老家都忘了#65377;”我得意地笑了:“那你什么時候再來上海啊?”顧卷青一點(diǎn)點(diǎn)拉我貼近他:“我不來了#65377;”我一愣，滿眼的失望讓他完全心軟了:“我是說不走了#65377;”我忍不住用力點(diǎn)頭，他狡黠地笑了，把我擁進(jìn)懷抱#65377;他的唇顫抖得和我一樣厲害，我知道那是愛情來臨了，讓十月的空氣再次火熱起來#65377;

第二天早上，我在顧卷青懷里醒來，問他怎么向單位交代#65377;他說打一個電話續(xù)幾天假期就行，事實(shí)上在這個單位一個月不去上班也沒問題#65377;我從來沒想過還有這樣舒服的工作，用顧卷青的話說“這里是絕對養(yǎng)老的好地方#65377;”我大笑，還不到三十歲的小伙子就想到養(yǎng)老，太怪異了#65377;顧卷青認(rèn)真地說:“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處，那里的人肯定比這里的人性格隨和，所以也更容易快樂#65377;”

這番話深深地打動了我#65377;這些年的奔波，我已經(jīng)感覺很累了#65377;可身邊的所有都無法放下，雖然外婆去世了，可媽媽身體一直都不好，需要人照顧#65377;我試圖說服顧卷青留下來，他告訴我也曾想過#65377;我興奮地告訴他，可以幫他找到喜歡的工作，那樣我們就能在一起了#65377;

顧卷青把我摟在懷里說:“本來我不想這樣，可有你在，哪里都好#65377;不過，我也會慢慢改變你#65377;知道嗎，你臉上的疲憊一直都讓我心疼#65377;”

顧卷青回到老家，因?yàn)樗赣H的關(guān)系，單位很痛快地同意了他停薪留職，而且還可以隨時回去#65377;我托朋友在一家文化公司為他找了份工作，待遇非常不錯，而且離我的公司很近#65377;那樣我們每天都可以一起吃午飯，這已經(jīng)是我能夠想到的最寫意自在的生活了#65377;

那一個月，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同事們都說我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即使工作再多再累，也總是一臉的幸福#65377;當(dāng)然了，假如曾經(jīng)的打拼只是為了生活，現(xiàn)在卻有了明確的目標(biāo)#65377;顧卷青讓我有無比的眷戀，我的生活因他而變得充滿幸福和快樂#65377;我想，等顧卷青習(xí)慣了上海，一定要讓他繼續(xù)上學(xué)，以他的聰慧，很快就會有自己的一方天地#65377;

然而顧卷青卻不似我想的那樣輕松#65377;雖然那是家文化公司，可沒頭沒腦的事情更多#65377;他無法習(xí)慣，每天都會說很煩很亂#65377;雖然有周末，卻根本無心去玩什么#65377;他開始懷念在小城的那種狀態(tài):每天早早地下班;不管是不是假日，隨便就可以出去游玩;甚至，整個單位的人可以全部出去旅游，只留下一個看門的老頭#65377;我只好說我們不可能這樣，就算工作允許，我們一樣要為將來的家庭考慮#65377;房子#65380;車子#65380;孩子都是必須面對的#65377;顧卷青嘆口氣說是啊，可在他們那里，十萬元就可以輕松地買一套房子#65377;

那是我第一次覺察了和顧卷青之間的差異#65377;是的，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上海的生活，很多事情想都不敢去想，只能努力地去拼#65377;他卻更喜歡小城的節(jié)奏，在那里，他甚至可以算文化圈子里的名人#65377;假如愿意，還能回到大學(xué)做做報告或者演講#65377;于是我問自己，假如他要我去那里生活怎么辦?我很清楚答案，就算不考慮媽媽，我同樣無法接受小城的生活#65377;我習(xí)慣了邊吃早餐邊趕地鐵，習(xí)慣了靠喝咖啡支撐著工作到深夜，習(xí)慣了不讓自己的腦子閑下來胡思亂想，當(dāng)然，我也習(xí)慣了用優(yōu)厚的薪水來填補(bǔ)自己的空虛#65377;

那一次的交談，讓我們兩人都冷靜了下來#65377;看著顧卷青熟睡中緊皺的眉頭，我的心也亂了#65377;他在小城生活了三十年，那里已經(jīng)給了他無法抹去的烙印#65377;而我，愛的是從容自如的他，到了上海這樣的地方，他還能保持原來的自我嗎，我會繼續(xù)愛被城市改變了的他嗎?就如我去過的那些窮鄉(xiāng)僻壤，只是喜歡它們的純樸和純凈而已，卻無法在那里多住幾天#65377;

可我離不開顧卷青，我決定慢慢改變他#65377;可我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努力毫無用處，顧卷青不喜歡我的朋友，不喜歡他們的談吐，更不喜歡他們看自己的眼神#65377;這些我都無能為力，上海這座城市再大再繁華，顧卷青卻根本不能為之改變什么#65377;

這一年的元旦前，我找到文化公司的那位朋友#65377;此時他已經(jīng)做了副總，我請他給顧卷青換一個輕松的部門，假如可以，顧卷青也有能力做主管#65377;朋友答應(yīng)幫忙，又開玩笑地說他要舉行一個家庭聚會，請我做一晚上的女主人#65377;我也答應(yīng)了，多年的交往，我很信任他#65377;誰知顧卷青聽后勃然大怒，警告我別去#65377;我解釋半天，顧卷青沉默好久，說要送我去#65377;我很高興，顧卷青卻直接對我的朋友說:“我是來告訴你，我不會同意自己的女友給你做什么女主人的#65377;順便告訴你，我今天辭職了#65377;”

我被顧卷青拖回家，他一邊收拾自己的東西一邊說道:“對不起，我今天只是為了自己的尊嚴(yán)，并非故意讓你難堪#65377;我明天就走，你做什么我都不再管了#65377;”

我嚇壞了，問他為什么要離開我#65377;顧卷青說:“我不是離開你，我只是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65377;我知道你不能跟我走，所以……”

我連聲說我可以跟他走，我愛他，什么都可以不要#65377;顧卷青放下行李，把我緊緊摟在懷里說:“其實(shí)，一開始我就知道這事有多難，我也一直在嘗試為你去習(xí)慣新的生活#65377;可我做不到，不只是為了今天的事情#65377;我也并非不求上進(jìn)，我只是更喜歡原來的生活#65377;假如每個人的生活都有自己的意義，我的也是一樣#65377;你明白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他繼續(xù)說道:“我先回去，假如你想好了，可以跟我過那樣的生活，我會來接你#65377;好嗎?”

我哭著答應(yīng)了，那個晚上我們一直緊緊地?fù)肀е?65377;天亮?xí)r，深秋的晨陽一縷縷射進(jìn)窗子，我卻覺得越來越冷#65377;整個晚上我都在問自己，我可以跟著顧卷青，在那個陌生的小城，無欲無求地平淡生活嗎?我找不到答案，我寧愿顧卷青強(qiáng)硬地帶走我#65377;可他不是那種人，就像他不會勉強(qiáng)自己一樣，同樣不會勉強(qiáng)我#65377;

顧卷青走了#65377;列車漸行漸遠(yuǎn)，陽光下，鐵軌閃著雪亮的光芒，在看不到的盡頭匯合交織#65377;我心里一片茫然，想哭卻哭不出#65377;曾經(jīng)的那個夏日午后給了我多少幸福和快樂，可顧卷青和我就像兩條平行的直線，永遠(yuǎn)都無法匯合，即使我依然愛他，他一樣愛著我#65377;

(責(zé)編/洪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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