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去吐峪溝千佛洞,大家都沒太當回事兒。新疆石窟不少,位于吐魯番的吐峪溝是此行遭遇的第一個。頭一天在沒有空調的車上顛得灰頭土臉,這天同行的幾位女記者想美麗一下,有的換上了鮮亮的紅裙,有的穿上了高跟鞋。然而,兩個半小時后,每個人都比昨天更灰頭土臉地鉆出吐峪溝,我那雙皮涼鞋已快斷成兩截,還破出一個洞。好些人的臉色還沒緩過來,青白青白的。
吐峪溝是兩山夾峙中的一個山谷,谷中河瀑湍急,濁流滾滾。山崖上一條條巖棱兒仿佛縱橫的青筋,聳向云天。石窟分布在谷東、谷西兩側,我們只去了相對容易攀登的谷東,就已經驚心動魄了。先還欣賞著西域難得一見的山水相依之景,但很快就無心它顧了,忽而下溝,忽而攀巖,忽而飛身渡水,忽而側身過隙,腳下的涼鞋時時要脫腳而去。我脫下鞋來,但土路上的駱駝刺太尖太利,日曬下的黃土又滾燙滾燙的,讓人無法忍受,只好把鞋趿上。
最恐怖的是,過一條極窄極長的土垅。土垅的西側,是懸崖上的湍流,滾下去恐怕只好去“麻扎”(維語墳墓之意)了;土垅的東側,是一道水渠,用鐵鍬下探,水還挺深,至少沒到胸口。我一向自恃大膽,但側身走了幾步,站在土垅上,不由心驚膽戰(zhàn),兩眼不敢下望??赡_下泥土酥軟潮濕,站得久了,不時把泥土蹬落入谷,嘩啦啦地讓人更加兩股戰(zhàn)戰(zhàn),進退維谷……
爬得氣喘如牛之際,千佛洞出現(xiàn)了——沒有棧道,沒有石階,進每一個洞窟,都得費九牛二虎之力。終于爬進一個洞窟,里面卻空空如也,四壁都是裸露的礫石,失望之余,卻和先行進洞的人一樣故作驚喜地大叫:“哇,真漂亮,值了!”騙得后面的人爭先恐后爬進來。
僅有三四個洞窟有壁畫。這里的洞窟基本都是中心方柱形制,進去以后,圍著方柱團團轉一圈,就一覽無余。谷東第四窟卻是惟一的覆斗窟,與莫高窟很像,也有藻井,四壁各繪有一排立佛,站姿極美,且富動感。只是每尊佛的臉都被鑿過,沒有眉眼表情,使那曼妙的身姿透出一股詭異來。
心里的失望無以復加,這就是書上說的“東疆第一寶窟”?這就是高昌王室的石窟圣地?這就是敦煌遺書《西州圖經》所繪佛院重重、雁塔林立、高梁橫跨、綠陰紛紛的唐代著名的“丁谷窟寺”?
俱往矣。而今這里已是荒山險谷、苦土空窟了。昔日的美少女,如今卻是衰朽殘年、容顏凋敗得不堪入目。谷東、谷西加在一起,只殘存40余窟,大部分還是沒有壁畫的僧房窟,談不上有什么文物保護,只個別窟上加了木門。山體的自然滑塌,還埋住了下層的許多洞窟,只露出拱形的窟頂。同行的文物專家說,那里面也有許多精美的壁畫。
我坐在地下揉著腳,一臉同情的專家卻嘿嘿直笑:“你們總算知道了咱文物工作者有多苦!新疆文物的現(xiàn)狀有多慘!吐峪溝還不是最慘的哩!” 他們正在爭取讓吐峪溝進入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這樣就可以有一點點維修、清理、保護的資金。吐峪溝現(xiàn)在還沒有對游人開放。
上世紀初,德國探險家格倫威德爾與勒考克等人,跑到這里割走了最精美的壁畫,還拿走了溝東一間密室里滿滿兩麻袋的文書和“驚人的刺繡品”,運往柏林博物館。后來,它們和從東疆柏孜克里克石窟掠走的壁畫一樣,在二戰(zhàn)盟軍的炮火中永遠地消失了。
曾經佛光燦爛的吐峪溝,就這么“零落成泥碾作塵”了。站在它的廢墟上,有另一種驚魂的感覺:人類,總是這樣,一只手天才地創(chuàng)造,另一只手又無情地毀滅,而毀滅的速度和力度總是超過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