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一向是文人廣集之地，加之其財力雄厚，因此藏書活動盛行。尤其是民國間，大量的收藏家都云集于上海，如張元濟、葉景葵、瞿啟甲、王綬珊、顧廷龍、劉世珩、蔣抑卮、蔣汝藻、劉聲木、丁福保等。在1931年“一·二八”之前，當時的東方圖書館藏書達463000冊，涵芬樓藏善本書5萬余冊，其中有宋刊本129種、元刊本179種、稿本71種、抄本460種、名人批校本288種，還藏有地方志2600多種。在這些藏品中，有孤本205種。在當時，從藏品的質(zhì)量來說，居全國第一。我一直向往上海，并相信在上海訪書會有所收獲。

今年“五·一”，我去了一趟上海。我以前從一些資料上看到，上海的古舊市場在城隍廟，逢周三、日開市。因此，去的當天下午，我只是游覽市容，領(lǐng)略這個國際大都市的特有風采。登上海標志性建筑金茂大廈和東方明珠，但由于天氣的原因，透過云霧所見的上海，像上帝拋撒在地上的一攤灰色積木。東方明珠的底層，正在舉辦“上海發(fā)展歷史展覽”。我參觀后，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是我參觀的同類展覽中藝術(shù)水準最高的展覽，這個展覽也足以反映出上海深厚的文化底蘊。

由于訪書心切，次日一早便趕到城隍廟。經(jīng)多方打聽，才找到了古舊市場的入口，它在商場內(nèi)。古舊市場設在商場的地下室。我正要向下走時，一位市場管理人員告訴我，還沒有到開市的時間，要等到10點鐘才行。我問他，在那些鋪子里有沒有古書。他說，沒有注意，可能沒有。聽了他的話，我心里涼了一大截。我想，一個偌大的上海市，肯定有古書交易市場的，要不然，我怎么能常常從《古舊書刊信息交流》報上，讀到關(guān)于上海古舊書刊交流的信息呢。我走到大街上，問了十幾名路人，有一名老人告訴我，離城隍廟不遠處，有一座藏寶樓，那里有一些古書。

城隍廟離藏寶樓不過200多米的路程，這幢樓共四層，一至三樓設有攤位，四樓則是擺地攤的。在三樓和四樓總共見到了20余冊刻印本，均為殘本，而且價格也高。如兩冊光緒刻本易經(jīng)殘書，竹紙，刻印也不精，卻要價400元。在一家專賣民國書刊的攤子上，倒有一些不錯的民國初版書。我只是問問價，沒有買。我在藏寶樓轉(zhuǎn)了一遍，只以25元的價格，買了一張米沛書詩碑拓片，碑石為乾隆間刻，原碑存襄陽，拓印時間約在20世紀80年代。

從藏寶樓出來后，又經(jīng)多方打聽，才知道真正的舊書市場在文廟，只有星期天才開市。我立即趕到舊書市場，進大門后，即見左邊的一個攤子上，有一摞巾箱本線裝書，書名為《驗方新編十六卷續(xù)編二卷》，光緒戊寅刻本，共十冊。這部書是清代鮑相敖編，初刻于同治間。牌記上，鐫有“上洋大魁楨記藏板，滬城翻刊”。這是一部上海本地刻本，我收書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我問了一下價格。對方說：“250元?！蔽冶汩_玩笑說，你開的這個價開得多難聽啊，誰愿意當個二百五呢。他說：“那就240吧?！蔽覜]有吱聲。進了第二道門，見里面的規(guī)模比外面更大，全是賣舊書的，但擺有刻本的只三家。從左邊走過去的第一家，刻本書最多，也有一定的檔次，但價格太高。我翻了幾部，也問了問價。一部乾隆刻本《周官精義》要價2000元。這部書與我1998年在濟南買的那一部一樣，我買到的那一部差一卷，但只花了150元。他這里的書，只要是清三代的書，價格均在2000元以上，就連嘉慶胡克家仿宋刊本《資治通鑒》殘本，也要價300元一冊。我看他的報價這么高，后面便不再問價了，只是默默地翻著。不過他那里有三部書不錯，為清初刊本。我離開了那個鋪子后，到了另一有線裝書的鋪子。這個鋪子的書很少，只有一部用尼龍繩拴著的書是完整的，其余的是石印本。我看那捆著的書上夾有一張牛皮紙，上面寫著“9000元”。我問是什么書，多少錢。他說，你如果真心想要我就給你開個實價吧，我那上面的標價你都看到了，現(xiàn)在的書也不好賣，去年賣了一年還是沒有賣出去，再來回搬，也會把好書搬成壞書的。我也想把它賣了，這是一部小說，你就給5000元吧。我沒有還價，叫他先把書打開我看看。這部書內(nèi)封面上鐫著“興宋佳話”、“定國志”。無撰刊人姓氏，只是前面的一篇序文署有“學海主人”。全書共二十卷，略有殘缺。從行格版口看，應為清末刊本。但它不是小說，是一部彈詞。我對彈詞比較感興趣，自從1995年在昆明得到九冊乾隆刊殘書《二十一史彈詞》后，為了把這部書配齊，同時也為了校對，后面又買了三十多冊殘書，有乾隆本，有道光本，現(xiàn)在內(nèi)容基本配齊了，可以讀了，因此也時常讀它?？晌覐奈绰犝f過《定國志》這部彈詞，我想它既然在歷史上沒有什么影響，它的藝術(shù)價值、甚至版本學價值也不會很高。我抱著可買可不買的想法和攤主商討價格，最后以1000元的價格成交。我把書拎回家后，查閱了一些工具書，從一些善本書目上當然是查不到的，但《販書偶記》上也沒有著錄，這至少說明它的傳世量不大，有一定的收藏價值。我只是在一部古籍目錄提要(文學卷)上查到了它，為道光刊本。這是一部長篇彈詞。全書正文共1257頁，約55萬字。像這種大部頭的彈詞，實在少見，而且這部書的語言情節(jié)也有較強的藝術(shù)性。

離開這個攤子后，我又到了對面的一有線裝書的攤子。整個舊書市場就只有四家有線裝書賣。這個攤子上的線裝書不多，只有一部完整的和兩部殘書。說來也奇，我剛在黃山買了《古文析義二編》殘本，在這個攤子上卻偏偏又遇見了《古文析義初編》，而且還是完整的，共六卷六冊。我按攤主開的價，花200元把它買了下來。另有《小學集注》殘書，原書六卷，存一至五卷，共兩冊。是同治元年吳棠刊本，刻得不錯。還有一部殘書是《金中節(jié)公文集》，原書八卷，存一至六卷，共三冊，光緒丁丑嘉魚檜蔭山房刊本。這兩部書都是缺最后一冊，缺得也不多，一般來說，書尾比書頭好配，再說攤主開的價又不高，每冊30元，我便把它們都買了下來。攤主高興了，又從一只口袋里取出一部有牛皮紙封套的書來，一看就是新書。他說，這本書很不錯，我一般不會把它擺出來的。前幾年我收了一批華東師大一個老教授的東西，我只留下了這一部書了，其他的東西都賣了。這是一部《俞大猷年譜》，六冊一函，是作者送給華東師大歷史系黃伯年教授的。書中有作者簽贈及校改，也有這位黃教授的批注。攤主要價300元，最后以170元成交。

轉(zhuǎn)到進門后即見到的那一個書攤上，又把那部醫(yī)書認真地翻了翻，書品也算過得去，只是序言部分有殘缺。我讓他再報個價，他說，我是花200元買的，你讓我有點賺的就可以賣給你。我立即給他還了220元的價，他沒有吱聲，迅速把書捆好交給了我。

在文廟大門前等車的時候，我又向一個拉三輪車的人打聽，什么地方有舊書賣。他告訴我：“在東臺路有一個很大的古舊市場，那里不像這里，只是星期天才營業(yè)，那里天天都營業(yè)。我常去那里，只知道有不少的舊貨，但不知道是不是有你需要的那種書?！闭f話間，見一警察模樣的人，把兩個女人擺放的小攤子踢翻了。攤主沒有吱聲，把她們的活動式貨箱一合，跑開了。地上遺落的一些小裝飾品，被一些女人爭搶一空。

我趕到東臺路，那里確有很多舊貨店鋪，但有線裝書的店鋪很少。我見到第一家有線裝書的店鋪，是把線裝書胡亂堆在街沿邊上。書倒是不少，但太殘，沒有我需要的。正當我要離開時，一個中年男子騎自行車來到這家店鋪，打開紙包，取出兩冊線裝書遞給店主，說，你幫助看一看。店主把書拿到手中，粗粗地翻了一下，說，這書倒是明版書，但是不好賣。我也湊過去看，見那是兩冊殘書，一冊明萬歷刻《文獻通考》本，一冊明末刊《山堂肆考》本。我問那中年人這兩冊書什么價。他說，你不會要的，價格很高。其實，我在七年前就收到過這兩部書的殘冊，那時都是以30元一冊的價格收進的。我又到了第二家舊書店鋪，這家像是專營古舊書的，書架上擺了許多線裝書。剛進去的時候，心里還挺激動的，心想，既然有這么多的線裝書，也許會有我喜歡的并以我能接受的價格買到一二部。這個店鋪共兩間，外面一間除有線裝書外，還有一些古舊家具，里面一間還有一些字畫。堆在墻角有幾冊手稿，約寫于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是宜興縣的一個不知名的人寫的。內(nèi)容很雜，字寫得一般，文辭也無特色。從內(nèi)容看，作者應是一個鄉(xiāng)間文化人。我試探性地問店主這幾冊手稿的價格，他說，5000元。我又指著書架上那部刻于同治年間的《上?？h志》問價格，他說，20000元。我知道這幾年志書的價格在漲，但這16冊同治刻本，又沒有名人批校，雖然是善本書，也不至于價格這么高啊。我十分失望地離開了這個店鋪。

在下一家店鋪里，我見到了《綱鑒全編》殘冊。我立即想到，每一個訪書人，一定有許多歡樂和遺憾，有擊節(jié)稱快之時，也有痛心疾首之事。這一切，只能以一“緣”解。得與失，遇與不遇均系機緣。這是我全部訪書歷史的經(jīng)驗總結(jié)。也許這個經(jīng)驗也只適合于我而不適合于他人，正如機緣并不是人人相等的一樣。我常常羨慕那些機緣好的人，當然也只是羨慕而已，你別無他策。我以前發(fā)表的一些談訪書、藏書的文章中，大多談到了或隱約涉及到“緣”，很想專門寫一篇書緣的文章，可至今未動筆，怕談得太個人化、感情化，會陷入唯心論，只有暫時保留個人的觀點吧。我有時確實在想這樣一個問題，冥冥之中是不是有一雙無形的手?

這家店鋪是經(jīng)營各種雜物的，最多的商品是瓷器和玉器，線裝書只有這一部殘書?？吹竭@部書后，我內(nèi)心十分感動，因為它就是我六年前在威海見到的那部殘書。我在《戊寅淘書記》中，表達過我因未得到此書而留下的無盡遺憾，可此時它卻又與我相遇了。我看到它堆得沒有以前那么高了，殘破得更厲害了，仿佛一個經(jīng)歷了幾年人世滄桑的人，變得蒼老了、身材更瘦小了。想到這里，我?guī)缀跻錅I了。六年前，如果它到了我家，我會善待它的，那它就不會受到這樣大的傷害、不會淪落到如此境地。我抱著拯救一個落難的孩子一樣的心情，決心把它買回去。可是我的愿望卻沒能實現(xiàn)，它，給我留了新的傷痛。我出門時只帶了3500元錢，在文廟花去了1700多元，加上在藏寶樓和打的開支，身上只剩下約1600元?？墒沁^去只要60元的它，而今雖然身材瘦小許多，身價卻漲了不少。這主要是店主亂開價，20多冊殘書，他報出了2500元的高價。經(jīng)講價，店主又說，少了2000元就不談。我陳述了很多理由，好話也說了不少，可店主卻始終不松口。我又把自己的口袋里的錢全部翻出來，只留下可憐的打的錢?？傻曛魅哉f，少了那個價不賣。真沒有想到，竟遇到了這樣不好說話的店主。我當時心里特別難受，因為我買了當天晚上七點多鐘從上海到成都的機票，我住的地方離東臺路又遠，回住處取錢又來不及。

從這家店鋪出來，我心情極差。其實我寫這篇文章，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這部《綱鑒全編》所受的刺激。我本想立即離開此地回住處。但見有一流動式雜貨亭，主人非常熱情地招呼我去坐坐。我在他的玻璃柜里，看到了幾冊線裝書。這時的我已無心看書，只想和那個店主說說話。他抬出兩條凳子，我們坐在貨亭外說話。他告訴我，現(xiàn)在生意難做，貨也很少，前幾天有一所大學賣給他一麻袋雜件，1000元錢，不僅沒有賺錢，反而還虧了200多元錢。以前就不一樣，只賺不虧。我問他，賺得最多的是哪一次。他說，這個就不太好說了，反正以前是賺的多，很少有賠的。對了，有一次有一家圖書館搬家，用汽車拉，從車里掉了一些東西，我以很便宜的價格買了一麻袋。里面有手稿、信，也有線裝書。別的不說，就張元濟的一封信，就讓我賺歡了。那封信我賣了2600元，還有不少別的東西。可是現(xiàn)在，就遇不到這種好事情了呵。我問他，那批貨是不是手頭還有一點。他說，沒有了，我這里沒有了，也許別人手上還有，那都是幾年前的事了。

談到這里，我正準備走，他卻叫我等一會兒。他到亭子里，從一堆舊報紙中，翻出一只小手提袋。他說，你說你只收線裝書，這是你不要的，只是拿出來你看一看。我打開小提袋，見里面只有一冊手稿?？磥淼曛髦v的是真話，這冊手稿應該是從圖書館里流散出來的。從圖書館里流出來的東西，一般都有一些價值。

店主拿給我的這份手稿，沒有撰寫人，也沒有鈐印，文字是用鉛筆寫的，成稿時間約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用紙捻裝訂。內(nèi)容涉及上海合眾圖書館。我問他多少錢，他說，你又不收藏這種東西，就沒有必要問了吧，我只是拿給你看看，看你認為它有沒有價值；以前也給很多人看過，他們都不要。我說，只要價格合適，我會要的。他報過價后，我即表示愿意以他報的價買下來。多年來，我一直想寫一部關(guān)于上海私立合眾圖書館的書。此館雖然存在的時間不長，但它在中國近代圖書館歷史上的地位，卻是無法替代的，是值得以濃墨重彩去抒寫的?？墒?，自從1953年該館將其全部所藏共48萬冊書無償?shù)鼐栀浗o上海市人民政府后，關(guān)于它的文字就很少，還沒有人對它存在的這段歷史予以全面的介紹。此館籌建于1938年那個非常的年代，一批有民族氣節(jié)的知識分子，毅然站出來，承擔起保護中華民族珍貴文獻古籍的重任，捐資、捐書建合眾圖書館，他們是：張元濟、葉景葵、陳陶遺、顧遷龍、李拔可、徐森玉、蔣抑卮、陳叔通、葉恭綽、潘景鄭等。我想寫這段歷史，但苦于資料太少，遲遲不能動筆，一份涉及它的資料，卻來到了我的身邊。我不得不認為，這份資料是專門為我準備的，它從圖書館溜了出來，在那個貨亭里苦苦地等待了幾年，就等候我去把它取回來。想到這里，心里十分感動，并發(fā)誓一定要精心呵護它?；丶液螅伊⒓窗阉鼜椭苾煞?，用于平時翻檢，把原稿珍藏了起來。

他見我不僅局限于線裝書，又拿出一卷磁青泥金寫經(jīng)，名為《維摩詰所說供養(yǎng)品》。我看不是新貨，至少成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前。也許是暗地里出于對這個店主的感激，我只打開經(jīng)卷頭看了一眼，就一口答應以店主報的價買下來?；貋砗?，發(fā)現(xiàn)經(jīng)書署有“丙子仲春海上伯玄書”，并鈐有朱文“伯玄”印。店主又拿出一舊拓本來，拓本上有題簽，云：《唐李邕云麾將軍碑》，張元謙贈、(王佩)珩先生藏、駱守中題。此拓本的拓印時間不會晚于民初，為烏金拓。可惜的是，這個拓本太殘，存字約600余。店主說個價，我就答應把它買了。

我付過錢，起身欲離開的時候，他又把我叫回去，從一只信袋里取出一冊用透明塑料袋套著的拓本給我。他說：“這可是個好東西，我平時是不會輕易拿出來給人看的，我覺得你這個人不錯，是個真正的愛家，買東西有誠意，不亂砍價，所以才把它拿出來給你看看，買不買沒有關(guān)系，讓你開開眼界，在市面上是見不到的。有專家對它進行過鑒定，把它定為元拓本。如果不是太殘，都可以拿去參加拍賣的?！蔽医舆^拓本，小心翼翼地翻看。拓本無頭無尾，無鈐印，經(jīng)折裝，只存五開，是隋歐陽詢書《皇甫府君碑》。這個拓本看上去非常古舊。前年一家出版社要出一部古玩鑒別的書，讓我承擔關(guān)于碑帖的一章。那部書出版后，一些朋友還以為我收了許多的碑帖呢。雖然我對碑帖有一些研究，也非常喜歡收藏碑帖，但苦于財力，不敢多收。我收藏的主要方向是線裝書，兼及碑帖和名人真跡。我見過不少的碑帖，自己也收藏了近百種，可從未見過如此古舊的拓本。我急忙對店主說，你也不用給我開價了，因為我口袋里已經(jīng)空了。你一定要好好保存它，不要輕易拿出來，如果你不是因生活所迫，最好是不要賣它，你能得到它是非常幸運的。我最后又問了他一句，這個拓本是從哪里得到的。他說是從圖書館流出來的那批東西里挑出來的。

我在上海僅僅停留了兩天，用于訪書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天。這段訪書的經(jīng)歷，既有遺憾，也有驚喜。我感到上海的好東西多，像我這樣靠工資生活的人，常來轉(zhuǎn)轉(zhuǎn)，有漏可揀。通過這兩天的經(jīng)歷，上海作為一個文化名城，在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更為牢固了。

責任編輯 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