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冬,為進一步密切中蘇關系,蔣介石暗地里派陳立夫秘密前往蘇聯(lián)。然而,到達歐洲的陳立夫遲遲接不到進入蘇聯(lián)的密令,滯留歐洲達4個月之久,以致引起外界種種猜測。迫于曝光的壓力,陳立夫無功而返,赴蘇之行半途而廢。由于是一次絕密行動,迄今公開的史料中記錄甚少,即便提及,也是語焉不詳。近年出版的陳立夫個人回憶以及保存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的“口述歷史”檔案,非常詳細地記述了這次秘密之行的許多鮮為人知的細節(jié),再現(xiàn)了那些已經(jīng)沉寂在歷史長河中的前塵往事。
秘密訪蘇的決定
1935年,欲壑難填的日本侵略者向中國腹地華北深入,炮制了所謂華北五省“自治”運動。眼看華北五省將重蹈東北三省覆轍,淪于日本侵略者之手,蔣介石不得不暗中考慮“被迫武裝抗日”問題。為此,蔣介石試圖利用與中國比鄰的蘇聯(lián)的力量,建立共同戰(zhàn)線,抵御日本進攻。
從1935年夏開始,蔣介石加速了對蘇交涉的步伐。4月,蔣介石派他的親密侍從鄧文儀去莫斯科,任中國駐蘇使館武官。5月,南京將2000多冊珍貴的中國古典文獻,贈送給莫斯科的列寧國家圖書館。9月,蔣介石在南京會見蘇聯(lián)駐華大使鮑格莫洛夫等,表示希望締結中蘇秘密軍事協(xié)定。同月,南京成立中蘇友好協(xié)會,并舉辦蘇聯(lián)圖片展覽,介紹蘇聯(lián)的偉大成就與美麗風光。10月,國民政府行政院副院長兼財政部長孔祥熙,向蘇聯(lián)表示希望在新疆開辟中蘇交通,以便將來中日一旦進入交戰(zhàn)狀態(tài),中國能從西北獲得蘇聯(lián)的軍援。
上述親蘇舉措同蔣介石過去的強烈宣傳反蘇比較,實在是一個180度的大轉(zhuǎn)變。對此,時任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部長的陳立夫自然是心知肚明。陳立夫歷來固守反共、反蘇立場,但他同時又惟蔣馬首是瞻,蔣介石的轉(zhuǎn)變使他迅速改變了在中蘇關系上的姿態(tài),“乃與先兄果夫評商,照此情形,中日戰(zhàn)爭必不可免,則我方應如何與中共接洽,使之共同抗日,并使蘇聯(lián)不致利用中日戰(zhàn)爭,幫助中共擴展?!背鲇谶@樣的目的,陳立夫積極支持蔣介石進一步密切與蘇聯(lián)的關系,并為此出謀劃策,甘當馬前卒。
就在該年的9月,中共領導人周恩來致信陳立夫兄弟,信中說:“報載兩先生有聯(lián)俄之舉,雖屬道路傳聞,然已可窺見兩先生最近傾向”。同時明確表示:“準備隨時與貴方負責代表作具體談判”。陳立夫與蔣介石仔細研讀來信的全部內(nèi)容,認為此信受蘇聯(lián)的指使可能性極大,他們猜測當時蘇聯(lián)的基本國策:“(1)拆散軸心國家(德日意)之聯(lián)盟;(2)在東方促使中日兩國之戰(zhàn)爭,在西方促使德法之戰(zhàn)爭,俾蘇聯(lián)不致東西受敵而可保持中立;(3)命中共向蔣投降,俾蔣無內(nèi)顧之憂,益增抗日之決心?!睉{著這種猜測,蔣、陳有了一個更為大膽的謀劃:直接密訪蘇聯(lián),商談軍事同盟以及其他重要事項。
然而,直接訪問蘇聯(lián),無論對蘇聯(lián)還是對中國,在當時都是一件秘不可宣的大事。蘇聯(lián)深恐日本帝國主義會因此而轉(zhuǎn)移攻擊目標,造成東方的日本與西方的德國夾擊的局面;蔣介石則擔心在國際上引發(fā)英美等國猜忌,在國內(nèi)動搖其基本國策。中蘇兩國雖近在咫尺,但要成此事,談何容易。為絕對保密,陳立夫親自出馬,出發(fā)時間就定在圣誕節(jié)前,因為那天正好是新任駐德國大使程天放及其隨員啟程去德國赴任的日子,不僅公務人員多可以掩人耳目,而且路上有個照應,以防不測。
德國郵船上的尷尬
1935年12月24日,德國郵船Posdam正準備從上海起航前往法國馬賽。經(jīng)過事先周密的安排,化名為李融清的陳立夫與化名為江帆南的國民黨中央組織部另一要員張沖(一說陳立夫化名李輔臣,張沖化名江融清),早已悄悄上了船,進入了頭等艙。此艘郵船中有近30個中國人,除赴德上任的大使程天放及其隨員外,還有20多個赴德學習的電雷學校的學生。但只有程天放認識陳立夫,并了解他們的使命。為避免引起外人注意,程天放在船上并不同陳立夫直接交談,有事通過船上的電話聯(lián)系。從上海到馬賽,行程需要十多天,那20多個青年學生成了陳立夫的一塊“心病”。眾所周知,陳立夫愛出風頭,尤其酷愛到學校中去作演講,不曾料想這個愛好卻給陳立夫此次的秘密行動帶來麻煩,因為這個所謂電雷學校,正是陳立夫近來去演講過的學校之一,保不準哪個學生聽過他的講演,認出他來,哪怕是無意中走漏風聲,秘密之行都會曝光。陳立夫為此忐忑不安,只得自稱有病在身,蟄居艙內(nèi),不敢輕易跨出包廂一步,所有飲食用品,一律由服務員送到房中。但是,郵船沿路要停靠香港、泰國、新加坡、斯里蘭卡、埃及、意大利等國家和地區(qū)的多個碼頭,其間要經(jīng)過8個檢查站,每到一處,所有乘客都必須到甲板上列隊點名,由檢查人員“驗名正身”。陳立夫雖然費了一番心思喬裝打扮,還特地戴上墨鏡遮擋臉面,但依然覺得不保險,尤其是自己的一頭“少年白”頭發(fā),實在太顯眼。檢查前后差不多要花半個多小時,極易暴露身份。急中生智,陳立夫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以后每次檢查時,他讓張沖先去站到頭排第一個,等到點名后,再拿自己的護照,站到排尾的最后一個。這個看似小學生惡作劇的辦法居然讓陳立夫蒙混過關,而且屢試不爽。據(jù)陳立夫事后分析,一個原因是在一般外國人眼中,中國人長相差不多,他們看不出區(qū)別來;二是這種例行公事的檢查,負責人員到后來往往心力俱疲,馬虎完事。
一直到埃及,陳立夫都躲藏得相當成功。正當陳立夫為自己的小聰明暗自竊喜時,麻煩來了。由于海上行程的漫長和枯燥,船上的中國旅客,尤其是這幫青年學生,自然按捺不住這種寂寞,他們自組織了一個聯(lián)歡會,要求每個中國游客湊一份錢參加。陳立夫他們兩個自然不敢應邀。原先他們的躲躲藏藏就讓同胞們關注,這下更引起了極大的好奇。大家說:“怎么這兩位李先生與江先生總是不出來呢?”有人甚至想沖進房間看個究竟。陳立夫急忙向程天放求救解圍,程設法阻攔,這越發(fā)讓人懷疑:房中兩個中國人行蹤詭秘,是不是“滿洲國”派到德國去的?程天放不得不一再向他們擔保絕對不是“滿洲國”代表,并解釋:“他們都有病,大家不要騷擾他們,聯(lián)歡會每人應分攤的錢他們照出,只是不能參加晚會。”或許是看在程大使的份上,他們才作罷。陳立夫總算過了這道難關,沒有露出馬腳來。
經(jīng)過十多天提心吊膽的航行,郵船終于達到目的地——法國馬賽。又要過一次要命的檢查,全部人員集中在一個大廳里,陳立夫磨蹭到最后一個才去,幸虧當時大家都人困馬乏,沒有人在意,陳立夫安全過關。兩人多給茶房一點小費,代他們尋找旅社休整一下,旋即悄然乘夜行火車趕赴德國柏林。
東躲西藏的歐洲之旅
輾轉(zhuǎn)到了德國柏林后,考慮到進人蘇聯(lián)還需時日,陳立夫與張沖便在市中心租了一套房子安頓下來。此地靠近中國駐德大使館,聯(lián)系比較方便。不曾料想這一住就是一個月。當時,兩人既沒有與蘇聯(lián)方面直接接觸,也沒有同中國駐莫斯科的大使聯(lián)系,只是通過大使程天放與蔣介石保持密電往來。為保密起見,他們從來不敢使用公用電報局,蔣的電報都經(jīng)程天放轉(zhuǎn)來,張沖負責陳立夫與使館的聯(lián)系。
這是陳立夫第一次到德國,所以一切都感到很新奇。但是由于此次出行的特殊使命,不敢四處走動,更不敢游山玩水,兩人白天蟄居,晚上才敢出去走走,無非是逛逛夜總會或看電影。因此,雖然在柏林住了一個月,陳立夫只對柏林豐富的夜生活有所了解。給他印象最深的是柏林警察。有一次張沖在街中心沒有注意到指揮而橫穿馬路,馬上就被警察發(fā)現(xiàn),不僅接受了處罰,而且還登記住處,由于張沖在情急之中辯解說自己剛來柏林,說漏了嘴,警察就到他們租住的住所來調(diào)查,嚇了陳立夫一大跳,幸虧房東應付有方,才避免了一場“災難”。有了這一次經(jīng)歷,陳立夫就更加小心了。
百無聊賴地過了一個月,蔣介石電傳告知赴莫斯科還需時日,要待事態(tài)演變決定。當時的德國正值希特勒當政,各國特工密布,如果蟄居曠日持久,難免暴露機宜。為避免暴露身份,蔣介石指示陳、張兩人到歐洲各國走走,以拖延時間,只是要與程天放保持聯(lián)系,隨時電召回柏林。
陳、張兩人于是開始了在歐洲的流浪生活。每到一地,為避開中國人,他們都住最高級的賓館。他們先到法國,然后又到瑞士,從瑞士途徑柏林又去奧地利和匈牙利。就在匈牙利的布達佩斯,蔣介石突然派來中國駐土耳其大使賀耀祖與陳立夫接洽。陳立夫猜測也許是蔣介石在猶豫是否讓他們改道從土耳其進入蘇聯(lián)。經(jīng)過與賀耀祖兩天的商議,還是認為不妥。由于擔心引起他人注意,陳立夫迅速離開布達佩斯,前往捷克斯洛伐克,誰知在布拉格遇到了一個不小的麻煩。當時恰逢布拉格舉辦一個商品展覽會,中國派了一位江姓的代表參加,正好與張沖的化名同姓。負責捷克斯洛伐克外事的梁龍先生又恰恰與陳立夫熟識。他發(fā)現(xiàn)有兩個李姓與江姓的中國人住高級旅社,就以為是商品展覽會的中國代表,特派人來接洽。問明情況后,知道不是,仍邀請陳立夫兩人一同赴宴。陳立夫進退兩難:去,必定會被認出,暴露身份;不去,盛情難卻,又遭懷疑。權衡再三,又是自己稱病不出,讓張沖去應酬,好在梁龍不認識張沖。宴會后,兩人趕緊搬遷,掩藏行蹤。
離開捷克斯洛伐克,陳立夫來到了意大利,準備在羅馬停留??墒?,剛到羅馬,他們就被中國駐羅馬的許廣盛參贊發(fā)現(xiàn)了,而許參贊又與陳立夫熟稔。事情出于巧合。許當時正在等待兩位中國客人,陳立夫一行的到來,使他以為自己的客人來了,二話沒說,便親自跑到旅社來拜訪。就在許參贊叩門詢問時,陳立夫趕緊躲進了衛(wèi)生間,留下張沖前去應付,張沖謊稱自己僅僅是游客,許參贊信以為真,這才又一次避免了“危險”。后來陳立夫談起此事,這位許參贊才恍然大悟。
從羅馬經(jīng)過米蘭,繞了一大圈,陳立夫又回到法國,接到蔣介石的電示,仍然是繼續(xù)等候。無可奈何,陳立夫只得又去馬賽。智者千慮,終有一失。在馬賽海邊的一家飯店里,陳立夫與一位叫鄧悌的熟人不期而遇,此人是黃埔一期學生,當時陳立夫任黃埔軍校校長秘書,自然認得。陳立夫不得不把鄧悌帶回到自己下榻的旅店,慎重告誡鄧悌,千萬不能說出與自己在馬賽相遇一事?!拔覀兂鰜砗苊孛?,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如果泄密,你要負全責!”
躲躲藏藏的生活讓陳立夫相當倦怠。當他們再次回到柏林時,卻接到蔣介石要他們火速回國的密令。原來陳立夫長期外出,在國內(nèi)的各種重要會議都無法參加,各大報端少了陳立夫的名字,逐漸引起了世人的猜測。雖然陳立夫離開上海出國前,已經(jīng)未雨綢繆,寫下親筆信10多封,囑咐他的夫人每隔數(shù)日即從杭州郵寄南京親友一封,以造成他正在杭州修養(yǎng)未往他處的假象。可是即使如此,終究紙里包不住火,時間一長,各種猜想在社會上流傳,尤其是日本方面,對此事更是萬分警覺。無孔不入的日本特務,放出試探性謠言,說陳立夫被派往蘇聯(lián)。此謠言一經(jīng)見報,蘇聯(lián)甚為驚恐,蔣介石也感到情勢不佳,怕生禍端,于是被迫放棄計劃,電告陳立夫火速回國。
歸途中的有驚無險
此行無功而返,讓陳立夫有些喪氣,不過結束長達四個多月的漂泊生活,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為避免再生事端,陳、張決定回國時分頭回國。張沖依然從馬賽出發(fā)取海道回上海。陳立夫則獨自帶著密碼從奧地利經(jīng)南斯拉夫去希臘,從希臘渡海到達巴勒斯坦,然后在以色列首都耶魯撒冷住了一晚,再搭乘荷蘭的航班抵達新加坡,從新加坡乘上一艘貨輪回上海。這艘貨輪上總共只有10名乘客,且只有陳立夫是中國人,再也不用擔心誰會認出自己,心中涌起久違了的輕松感。該輪到香港后,陳立夫覺得辛苦這么多時日,應該犒勞一下自己,何不乘此機會上岸去買一些正宗的中國食品來吃?這一放松又惹來了麻煩。就在陳立夫上岸期間,船上貼出公告,由于臨時變故,該貨輪奉命不再直接回上海,而是先繞道去日本裝煤再去上海。陳立夫回到船艙時已經(jīng)很晚,沒有留意布告欄上的改航消息,等他發(fā)現(xiàn),船已經(jīng)遠遠離開香港。陳立夫萬分懊悔自己的大意。為亡羊補牢,陳立夫馬上找到船長,告訴他自己有緊急要務在身,不能去日本,讓船在沿途任何一個港口??浚潘麓?。船長十分驚訝,他展開航海地圖,指著圖上的各個港口,向陳立夫一一解釋為什么不能??康脑?。沒有其他辦法,陳立夫退而求其次,告訴船長自己是中國軍隊的一名陸軍上校,帶著特殊的物品,到日本會十分危險,請求他代為看管箱子。所幸這位船長比較通情達理,他告訴陳立夫按船上規(guī)定,這也是不可以的,因為他不能接受任何請求,但考慮到貨船臨時改航帶來的不便,破例答應替陳立夫保管箱子。
抵日本海岸后,日本海關人員立即上船搜查。10名乘客全部在甲板上列隊,陳立夫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他心想:“這下糟了!我一定是早已被日本特務盯住,將天機盡泄矣!”好在日本海關人員雖然氣勢可怕,但不過是例行公事,隨便問問即離船上岸,陳立夫狂喜,不禁連聲在心中叫喊:“謝天謝地!謝天謝地!”真是太驚險了。在日本呆了一天,陳立夫終于在4月的一天回到南京。張沖已經(jīng)在兩個星期前安全回來。算算行程,自己差不多走了4個月之久,一次多么艱難的旅程!
回國后,陳立夫改在南京與蘇聯(lián)代表談判,這已是眾所周知。但蔣介石為何在派出陳立夫之后,在長達4個月的時間里遲遲不下進入蘇聯(lián)的密令?這中間又有什么變故?蔣又有什么考慮?至今不得而知,有待史料的進一步挖掘。
(責任編輯 李樹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