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這位七旬老人的癡迷追尋,要不是這位好事者的死纏不放,那么,李自成兵敗后居然潛行到甘肅榆中青城鎮(zhèn)藏匿起來的驚天史料,恐怕還會一直塵封在李姓族人的柜底里,難見天日,永遠不為人所知。
怪就怪在遇了個羅士文,這才偶然地找到了國內(nèi)首次發(fā)現(xiàn)的珍貴資料,白紙黑字,言之鑿鑿,不知比湖北九宮山的口頭傳說和片言只語要可信多少倍。
羅士文今年71歲,是搞測繪工作的,1989年退休。盡管他年事已高,但精力旺盛,是個活躍的人。他的一大志趣是修纂他們羅姓人的家譜。寫著寫著,追根溯源,弄清了青城鎮(zhèn)的羅姓人家還不是土著人,而先人的原籍在江西,是宋仁宗寶元年間隨狄青來西北,遂在青城鎮(zhèn)屯田定居的。
由此他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到青城鎮(zhèn)的一些李姓人來。
這些李姓人落戶到青城的時間,比羅姓人要晚得多,是清初順治年間跑到這里的。對他們,當(dāng)?shù)厝擞泻芏嗔餮院烷e話。人們悄悄耳語,說他們是清廷頭號通緝犯李自成的親屬,并說他們于順治四年從外地跑到青城,第二年就有三個和尚找到外籍戶李斌家住了幾天。不久,李斌打發(fā)兒子李自盛把這三個外來僧人引入紅峴溝大山深處,在一處名叫“西年口子”的半山石洞里安排他們住下。這里離青城鎮(zhèn)7.5公里,山大溝深,人煙稀少。多年后大和尚死了,侍候他的兩個和尚也喝藥而死。居住在青城鎮(zhèn)的李自盛后代,偷偷把三個和尚的遺體從紅峴溝的大山深處搬出來,秘密埋葬在鎮(zhèn)外黃河邊的龍頭堡子那里。據(jù)說隨這三個僧人陪葬的殉葬品有一個大印、一把劍和一個化緣缽。每逢年頭節(jié)下,李姓人偷偷為三個僧人燒紙。
流言傳說得如此有鼻子有眼,但當(dāng)人們悄悄向李斌后代探詢其事時,他們矢口否認,說沒這么回事,并暴躁地警告人們,這樣的玩笑絕對開不得。其情狀猶如今天把誰指為拉丹的親屬似的。
上述種種,作為土著的羅士文老人是完全知道的。但他清楚,這些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往事,僅僅是口頭傳說。嘴說無憑啊,要是能找到一份文字資料就好了,哪怕簡單幾行,幾個字都成。羅家的經(jīng)歷和遷移史就是寥寥數(shù)語說清楚的:“祖茂齋,原籍江西人。宋仁宗寶元(1038~1040)間,狄青領(lǐng)秦州刺史,羅為幕友兼屯田,遂家于一條城(青城)?!闭麄€過程不足50個字。
“對,搜尋青城李姓人家譜!”羅士文老人好事的勁頭來了,死死地纏住不放,決心要追個根刨個底。
他哪里知道,李姓家譜因其特殊性,尋覓起來難度是相當(dāng)大的。
鎮(zhèn)上有位年過九旬的李俊堂老人,是李斌的后裔。羅士文虔誠地去拜訪他時,老人家已年邁衰老,動彈不得,在床上躺著。羅士文涎著臉坐到床頭探詢,問李家遠祖和李闖王的血緣關(guān)系。李俊堂老人大搖其頭,斷然否認。羅士文開導(dǎo)他,這有什么呢,李自成早已被歷史定位為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你還瞞什么?還有那三個神秘和尚究竟是什么人……李俊堂嘲弄地說,不是說李自成在湖北九宮山被地主民團殺了嗎,你還找什么?羅士文說,那是書上的話,但我想親眼看看那三個和尚的墳。
羅士文的游說終于起了作用,李俊堂叫羅士文去找李俊生,李俊生便領(lǐng)羅士文去鎮(zhèn)外黃河邊龍頭堡子那里,指出“品”字形的三處廢墟。大墳僅是痕跡,下邊兩個隨從的墓已被辟為農(nóng)田種上了莊稼。據(jù)說李姓人上墳拜墓時,從不問這是誰,只說上頭的一個是“皇上先人”,下面兩個是“跟班”。
這話雖有點史料因素,但卻不是文字。
在回來的路上,羅士文問李俊生,你們誰家有家譜。李俊生說,我弟弟家有,恐怕不讓你看。羅士文到李俊生弟弟家去了一回,果真空手而歸。
李俊生憐憫他,又指點說,葦茨灣的李文生與你關(guān)系如何?羅說我兩家的孩子關(guān)系很好,但我還不認識李文生。李俊生鼓勵他去找李文生試試,不過——難!
羅士文硬著頭皮去碰運氣。正巧他家在葦茨灣有一塊地,便以澆水為借口,走進陌生的李文生家,借了一把鐵锨去澆水。等把田澆過,羅士文去還鐵锨時便有意套近乎攀談起來。先說我們羅姓人怎么隨狄青從江西來到青城等等,待火候一到,話鋒一轉(zhuǎn),羅士文便向主人提出看看他們家譜。一提家譜,李文生清醒地沉默了。羅再三懇求,李表示愛莫能助,最好不要強人所難。
幸好李文生家與眾不同的是兩個孩子都上過大學(xué)。他們家的文化結(jié)構(gòu)如此,思想就比較活躍一些,加上李文生妻子魏桂蓉見羅姓老人懇求得迫切而執(zhí)著,便在一旁相勸,勸丈夫借家譜給他一看。
終于,李文生打開小木柜的鐵鎖,取出布皮舊紙的家譜,并說明,此家譜是我們最早來甘肅的祖宗——李自成的尕爹(叔叔)李斌寫的,傳到后代,有“油餅子三爺”不重視“家譜根基”,竟拿“家譜根基”去支墊織褐機子而損壞了。幸虧李斌先人的十世孫李延恩辛苦搜尋,找來李斌所撰的家譜原本,“才曉木本水源之趣”,并抱來許多木神主,一邊擦去木神主上煙熏的黑污,一邊考證填寫,于民國三年才抄錄、續(xù)寫了這本家譜,分抄幾本,藏于族人家中。我家這本即是其中之一,向來是不與外人看的。
羅士文老人急切地打開家譜翻看。散發(fā)著古老氣味的家譜上,不是片言只語,也不是詞義含糊的蛛絲馬跡,而是明確、具體、詳細地記載著李自成叔叔李斌從陜西逃到甘肅青城的前因后果及全過程:
李斌,原配孟氏,生三子,長曰自盛,次曰自文,三曰自興。闔家移于甘肅蘭州府皋蘭縣一條城(今青城)洛家莊子居家落業(yè)。
這一段,把李斌的家庭成員和遷移情況說清楚了。
李虹,原配徐氏,生子曰自成,分居趙家村管業(yè)。因他闖亂國事,闔家各移逃性命,與大明江山亡矣。
李自成闖亂國事,白紙黑字,有明文記載在此!
自萬歷皇帝通政在朝,至大明崇禎大亂,金玉銀錢行發(fā)錢(乾)州。故鄉(xiāng)難守,奔馳涉行至甘肅。
是崇禎年間天下大亂,他們才逃離故鄉(xiāng)陜西到甘肅避難的。
父子闔家移于甘肅蘭州府皋蘭水北門口袋巷(今永昌路與大眾巷中間之小巷),豐盛永官店住身。后住于彭義太宅內(nèi)。順治三年,蘭省瘟疫逆沖,八月十三日,三子自興病故,葬于南門外城格(似應(yīng)為角)之地。十月間,有條城堡(今青城)商人錢得中,將自盛、自文代(帶)至條城,到他家中同居數(shù)月。四年二月間,自文投奔錢(乾)州。此地有從兄自成積下金銀銅錢四庫,切望此事。自幼(似應(yīng)為文)出門無跡,只留自盛。央請錢得中商議,置買洛家莊前后坐宅四處。
這段文字清楚表明,順治三年之前,正是李自成兵敗的當(dāng)口,他叔叔李斌從陜西逃到蘭州,先住官店,后住民宅。八月間,李斌的三兒子李自興因瘟疫病故。十月,有神秘的青城商人錢得中把李自盛、李自文帶到青城他的家里寄居了幾個月。到順治四年二月間,李自文去乾州取金銀而失蹤了。這樣,李斌就只剩一子李自盛,在當(dāng)?shù)厣倘隋X得中的幫助下,用重金購置了青城洛家莊的四處住宅,就落戶定居了。
接下來《李氏家譜》還記載了更重大的事件,執(zhí)筆人李斌在家譜序言中用詩句押韻形式沉痛地寫道:
李斌提筆集禎祥,祖德厚重在朝剛(綱);家兄李正為御史,誰想半世失榮昌;不知祖父無厚德,還是大明氣數(shù)亡;大明江山十七世,至因崇禎喪天榜;非我侄子闖國亂,魅(魔)星降在他身上;布衣起兵是天降,魅(魔)星下凡接(結(jié))成黨;先損黎民國主亡,大明大業(yè)二百七,零有七年立罕王;大清一統(tǒng)國又興,吳三貴(桂)人苦用心;可憐侄子李自成,非是惡心害家庭,也非官貴害黎民,此是天命到如今。
李斌對這場改朝換代大動亂的認識如何暫且不論,不過從中可以準(zhǔn)確無誤地看出,“布衣起兵”的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闖王卻是他的“可憐侄子李自成”無疑。接下來還有一段更為驚人的文字:
且說吳三貴(桂)將自成追趕到云南口子羅共山下,自成單人獨馬急時無力,三貴(桂)也如此。自成曰仁兄速回京地,九龍正位無臣無主,大業(yè)在你,殺死愚弟何以足乎?將話言訖,三貴(桂)俱禮勒馬急回,不知下事如何。
這可是石破天驚的情節(jié)和對話,除了當(dāng)事者本人,誰會知道,誰能說得出,誰又能親耳聽得到?
一本塵封許久的《李氏家譜》,對青城李斌與李自成的親屬關(guān)系是說得準(zhǔn)確無誤了,但令羅士文老人還不滿足的是,青城流言說得沸沸揚揚的三個神秘和尚的事,家譜中卻不著一字。
但經(jīng)他反復(fù)探究,很快也就明白了個中情由。原來家譜的撰寫者李斌,于順治四年從陜西逃亡到青城定居,五至六年李自成化裝成和尚潛來青城投靠他這個叔叔。順治九年,李斌著手修家譜,但不過三年,到順治十一年,他就逝世了。匿藏在深山里的李自成還活著,一直到康熙二十六年以后才去世。所以李自成死后那兩個跟班同時喝藥而死,以及李姓人將他們?nèi)诉\出紅峴溝,埋藏于鎮(zhèn)外黃河岸龍頭堡子等情,已是李斌身后30多年的事了,當(dāng)然不可能記入家譜。
在家譜發(fā)現(xiàn)之前,青城流傳的許多有關(guān)李自成的傳說,一因李姓人的矢口否認,二因沒有文字證據(jù)而令人捉摸不定。現(xiàn)在,彌足珍貴的家譜已發(fā)現(xiàn),確定了李斌與李自成的輩分及同宗關(guān)系,同時明確記載了他們逃亡甘肅的時間及原委。那么,在如此有力的佐證印證之下,有關(guān)李自盛領(lǐng)李自成進石洞,在深山里為“和尚們”修房子,并把自己的一個孫子過繼給“和尚”,當(dāng)“和尚”死后,李家人又埋藏他們?nèi)瞬⑼低瞪蠅灥鹊鹊膫髡f,那就毫無疑義是真實可信的了。再說,家譜中那段李自成與吳三桂的對話,更是李斌在青城秘密會見過活著的李自成的鐵證。
可以這么說吧,羅士文老人花幾年工夫,好不容易覓得的這份家譜,是最過硬最有力的證據(jù),拿它去印證、對照當(dāng)?shù)乩显缇土餍械膫髡f,其時間、地點、人物、情節(jié)和細節(jié),脈絡(luò)清晰,可信度很高,比湖北九宮山李自成為鄉(xiāng)民程九佰所殺說、湖南夾山順天玉和尚禪號推理說,要詳細得多、豐富得多、合理得多??磥?,史學(xué)家得把九宮山李自成被鄉(xiāng)民所殺這一結(jié)論重新審定。淺顯的道理,如果頭號欽犯李自成已死,追殺他的清兵統(tǒng)帥不拿他的首級去請功邀賞嗎?
李自成兵敗后,“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這一歷史之謎終于要揭開了。李自成的最后歸宿在青城,青城,是他畫上人生句號的地方。
時至今日,青城李姓族人,亦即李斌的嫡系后裔,最近還有小插曲。原來他們中間有祖?zhèn)鞯膬?nèi)部規(guī)定,那本性命攸關(guān)的家譜,族內(nèi)人不能亂(隨便)看,更不許外人知道,而家有兩個大學(xué)生兒子、思想比較開放的李文生,耐不住羅士文老人的懇求而違規(guī)泄密,居然把秘藏幾輩子的家譜拿與他看,羅老又公諸于世,讓外界的媒體都知道了,李姓族人便責(zé)怪李文生“出賣了祖宗”!這是最近的事!
但識者認為,如果青城鎮(zhèn)有關(guān)李自成的大量傳言,僅僅是好事者的牽強附會、捕風(fēng)捉影,那就應(yīng)該實事求是,不要因為當(dāng)前的旅游景點很能賺錢而胡拉硬扯,弄虛作假,故意炒作,那很無意義。但反過來說,倘使有過硬的文字記載,現(xiàn)場遺址、后裔家史能確鑿證明李自成真的遠遁西北這偏僻之地藏匿避難,最后在這里了卻終生、壽終荒溝的話,這一重大歷史發(fā)現(xiàn)同樣是不應(yīng)使其湮沒的。
國家有關(guān)文物法規(guī)定,公民發(fā)現(xiàn)文物要交公,同樣,青城鎮(zhèn)新發(fā)現(xiàn)的李自成最后歸宿的史料,也應(yīng)上報國家文史部門,由專家學(xué)者研究、考證,還歷史以本來面目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