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 年

他非常驚訝地看著剛出生的女嬰，執(zhí)意要把她抱在懷中，醫(yī)生笑他：“看你的樣子，果真是在抱著千金?！?/p>

他從來都沒有抱過孩子，雖然他已有一兒一女，但是他總認(rèn)為抱孩子是女人做的事，他只管上班，為人民服務(wù)。

可是他沒有想到他45歲了居然又有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帶給了他太大的驚訝。因為她妻子前幾年被診為再也不會懷孕，之后又更年期提前，沒有想到，居然會又生出一個女兒來。

他是老實巴交的人，因為成份有些不好。但他有足夠的好心情來迎接她，呵護(hù)她。

他借了一輛平板車，推著妻子和女兒慢慢往回走，古長平凜冽的冬天，刺骨的寒風(fēng)迎面吹來，他只穿著一件中山裝，里面的棉衣早已脫下來裹著他的小女兒。他的工資還要養(yǎng)鄉(xiāng)下多病的雙親，他自己的家庭里，實在是家徒四壁，連一件多余的小被子都沒有。

他的大女兒剛剛17歲，在離家１５千米的一個絲織廠做學(xué)徒，請了假回來看母親和小妹妹，他板著臉趕大女兒走：“車間生產(chǎn)忙，誰讓你回來的？”

大女兒說：“你偏心，疼小妹，不疼我和弟弟。再說，我怕你不會照顧她們。”他說：“誰說不會呢，你馬上走，我現(xiàn)在做飯洗衣都會做了嘛！”大女兒是哭著走的，還是說他偏心，為了小妹，居然什么家務(wù)活兒都學(xué)會了干。

1976 年

酷熱的夏天，他給了小女兒三分錢，讓她去街上買冰棍吃。這是他第一次給她零花錢。小女兒搖搖晃晃地跑到街上，再回來的時候，舉著一根插冰棍的纖細(xì)的小木棒失聲痛哭，她是想讓爸爸吃第一口冰棍的，可是當(dāng)她快走到爸爸身邊的時候，冰棍已慢慢地消失了。

他抱著女兒，他也流淚了，女兒這么小，卻這么懂事。他將小木棍含在嘴里，甜味一直浸到他心里。他拉著女兒的手，親自為女兒買了一支冰棍，女兒仍然是要和他分著吃，他們就在熱浪滾滾的街頭，你一口，我一口地吃掉了同樣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支冰棍。

1979 年

小女兒的左腿突然有天早上無力站起來了，他當(dāng)場急得不能說話，那個年代患小兒麻痹的孩子不少，他抱著她求助于醫(yī)院一位久負(fù)盛名的兒科專家。專家讓他把女兒放在椅子上，然后，不言不語地，拿著一銀針灸用的長針“唰”地一下就沖女兒的左腿扎來。他驚得一下跌落在地，小女兒左腿下意識地抽動了一下。

醫(yī)生哈哈大笑：“沒事，絕對不是小兒麻痹，若是的話，這條腿根本不會躲的。她生來羸弱，又缺鈣，好好加強(qiáng)營養(yǎng)就行?！?/p>

他淚流滿面。他除了去食品公司跟熟人討些豬骨頭來熬湯，實在沒有什么經(jīng)濟(jì)能力來改善女兒的飲食。古長平是山西有名的梨鄉(xiāng)，秋天的時候，孩子們都放秋假，全部去撿梨，把好的梨碼好放到筐里，撿一筐三分錢，長平城的孩子們幾乎都掙過撿梨錢。他領(lǐng)著兒子一起去撿，五十出頭的人了擠在一群孩子們中間，彎腰彎得支持不住，咬著牙往下挺，同時也答應(yīng)兒子過年給他買串鞭炮。家里一向拮據(jù)，過年從未買過鞭炮，兒子吭哧吭哧終于提了這么一個要求。

可是那年過年他還是食言了，根本沒有給兒子買鞭炮，而是將撿梨錢全給小女兒換成了奶粉。兒子一個正月都不跟他說話。

1984 年

小女兒上初一了，提出來要一個小窩，一個人睡一個家，他把堆放雜物的小倉庫修葺一新，粉刷得雪白。

夏天還好說，冬天，天寒地凍，添一個小屋必須添一只炭火。燈下，他和妻子將微薄的生活費(fèi)算了又算，終是無力負(fù)擔(dān)更多的煤炭。

于是，每天雞還沒有叫，窗戶紙上還透著沉沉的夜色，他便一手提一個籮筐，頂著凜冽的寒風(fēng)去撿煤核。

黎明的屠宰廠，總是燈火通明，爐火也就旺盛地燃燒著。不多的幾口大炭火，卻有不少的人來撿煤核。

所以，不管煤核的溫度有多高、火焰是否完全黯淡下去，他都不顧一切將大塊的煤核搶先撿到自己的籮筐里。他的手上，常常被燙得起了泡，。回到家，妻子都給那雙手涂上麻油，他疼得直冒冷汗，而小女兒尚在溫暖香甜的睡夢里。

1987 年

因為工作調(diào)動，他們?nèi)疫w到了太行山上的一個小城里。正月里，他了解到，這里的村村落落，一過了正月初五，便會在平整的場院上，用大人胳膊粗的繩索，搭起高高的秋千，就是到了深夜，秋千跟前也總是擠了不少人。按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在正月十五這一天去打秋千，就會一年平安喜樂，無病無災(zāi)。

他聞訊后喜笑顏開，此后每年的正月十五，便起大早急急地去給小女兒排隊。

小女兒正值青春期，忽而憂郁，忽而迷茫，忽而興奮，忽而低沉，對一切充滿了懷疑，她覺得老爸相信這樣一個風(fēng)俗，簡直是庸俗無聊。

他低低地懇求，耐著性子哄女兒去，女兒嘟著嘴去了，他高興地推著秋千上的女兒，爽朗的笑聲隨著秋千飄蕩在冬日的晴空下。

1996 年

做著機(jī)關(guān)文書的小女兒突然宣布她要辭職，因為她喜歡寫字。

小城的狹隘和封閉使所有的人都認(rèn)為他的小女兒是個得了幻想癥的女瘋子，沒有人理他的女兒，親友們連上街都不會和他女兒并行走路。

最討厭逛街的他笑瞇瞇地陪女兒一起出去溜街，采買東西，一起面對別人的指指點點。

他搜集每一本書每一張報紙交給女兒，希望對女兒的寫作能起一點作用。他每天晚上都輾轉(zhuǎn)不得眠。不到三個月，他的頭發(fā)全白了。

1999 年

他用他的退休金給女兒買了養(yǎng)老保險，還給女兒買了魚肝油。

女兒寫作有時候狀態(tài)不好，他笑呵呵地拖上女兒跟他一起騎單車去郊外，談天說地，說古論今。告訴女兒人生有夢就去追吧，這樣的人生永無遺憾。

其實他天天看到那些青春活潑笑臉如花的女孩子。他的心便揪得生疼。他心疼女兒的青春全交付了一個個漢字，太過于艱辛與重負(fù)了。

2005 年

他穿著女兒給他買的運(yùn)動衣拿著女買的球桿同老友們打門球。他說：唉，我女兒現(xiàn)在寫作用筆名啊，叫什么秦采桑，好象要養(yǎng)蠶一樣。她叫什么名字我不反對，可是她怎么能把姓也一并改了呢？他想不通，常常嘮叨：“文曲下凡帶把刀，多好的姓嘛，為什么要改掉呢？我以后去見他爺爺，可要被老爺子臭罵的?！?/p>

2006 年

這年的正月十五，小女兒在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海南牽著愛人的手漫步在公園里，她告訴他太行山上那個打秋千的風(fēng)俗，愛人感動地將她抱到一架精致的秋千上，輕輕地推著她，溫暖的風(fēng)兒拂起她的裙子，她緩緩地閉上雙眼，任淚水止不住地滑落——

自己怎么會那么傻，為什么在他身邊的每一個正月十五，從來不曾想過，讓在寒風(fēng)里給自己排隊的他，也打一會兒可以保佑一年里平安喜樂、無病無災(zāi)的秋千呢？

責(zé)編/宿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