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1

海澎湃而來

我渾身海水呼嘯

我向海張開雙臂

海把我

死死抱緊

2

我起身，海站立

我動步，海奔騰

3

風從內(nèi)部吹來，海在擴大

我被浪的舌頭

舔得蔚藍

4

海鋪在面前，海罩在頭上

海撞擊我

不留痕跡

海在粉碎中完整

5

我扛著海走向海，我把海水

倒給自己

海水對我說：再把我

扛起來吧

你的肩上應有更多的海！

6

液體的地獄，液體的天堂

液體的墓碑

我用鷗鳴作墓碑上的文字

我用海浪

擦洗葬禮

7

海來訪問過我的夢，海問我

與海底相不相識?

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我還沒有潛到海底

我還沒有

摸到海底的天空

8

海讓船對我承認，它運載過船

它掀翻過船

因為那些船太重，那些船

把它壓痛

海讓帆對我坦白，那是它的

一頁頁愛戀

9

我在海上對太陽的紅乳房起誓

我在海下

對月亮的銀乳房起誓

我是這兩種乳房的兒子

海水

是最輝煌的奶汁

10

鷗群像歌詞一樣飛舞

而海正在

向海致敬

而我，帶著自身的海

走向海

11

我洶涌

海澎湃

漆 匠

從一開始，你們就在刷。刷方形的上午

刷扁形的下午，刷菱形、矩形、梯形的愛與想法

刷得雨水變成了墨水，刷得月光

近不了烏鴉，刷得釘子在黑暗中硬得嚎叫

刷得烏云沒有金邊，刷得冰雪

回到地窖，刷得花朵一臉糊涂，刷得歷史

黑在白的底下，刷得

傳統(tǒng)更為傳統(tǒng)，刷得一屋子什件

再難像清水一樣淡著……

我蹲在一旁，看得完完全全地傻眼了

我忍不住懷念起白，懷念起綠、嫩黃或者金藍

我站起身來，像一截原木，發(fā)出

不解的疑問：“天已經(jīng)完全弄黑了，漆匠

你們?yōu)槭裁催€不收工?”

打開了

春天來了，大地上的一切都打開了

花苞打開了，蟲聲打開了

卡在樹椏的鎖打開了

蝴蝶的婚姻打開了，櫻桃的口唇打開了

蛇的閃電打開了

蚌的秘密打開了，蘑菇的傘打開了

一個孤獨的字打開了

一扇圣潔的門打開了，溫柔的刀打開了

陌生的杏仁打開了

黑的草叢和痛的光芒打開了

就像那天晚上，你流著熱淚，抱緊我

邊搖邊叫：“打開了!打開了!

真正打開了!”……

坡 上

山還在往上長。誰圍住了石頭中的鳥鳴

我在下坡，鳥聲卻不肯隨我一同下去

我在暗了一半的林中，暗了一半。我陪亮了

一陣的野花，亮了一陣。我在小路

分岔的地方，卡住了自己。我在向鳥聲

求救，鳥聲卻偏偏不應。我在沉默

我在沉痛，用力從樹根中拔出雙腿。落日

在落，我還想上去。山坡站著，我也

不愿躺下。風在一棵民歌樣的樹上吹拂，晚霞

在一片片歪斜。我腆著肚皮，立在巖前

數(shù)隔壁張寡婦放養(yǎng)的那一群單數(shù)的黑羊。我希望

像羊那樣長著胡須，像狼那樣蒼茫

我在估量，我在揣測鳥藏身的地方。我并不

啞然，我微微發(fā)笑。山還在往上青

暮色已經(jīng)把我的雙腳圍得矮了。此時，牧鞭

模糊起來。我依然熱愛站立，熱愛山坡。而那只鳥

突然長鳴而去，丟下的半句怪話

讓我久久地猜測、驚疑……

同烏鴉在一起

同烏鴉在一起，我們不想變白。我們

拿不出獨特的思想，我們拿出的是雪和其他

鳥類的反光。風在頭腦里，沙沙地

發(fā)問：“我們是否被烏鴉同化?被自己

異化?”我們額頭皺起，表示驚疑。上午在退出

生活，下午在退出羽毛。但我們

不會退出寒風。因為，那中間，有

羚羊，月光，和藏紅花在奔跑。有理性的天空

和偶然的云朵，在把我們永久性地迎候

仿佛戲劇

誰都免不了要黑一會兒?？蓤?zhí)犟的烏鴉

卻存心與白為敵——要緊的是

它偏要黑一終生。我很清楚，此黑與我沒有

多大干系，可以隨看隨想，隨想隨忘

但一旁的紅狐貍，不這么淡漠。它認為烏鴉

是白晝的污點，是在它的主義中

顛倒黑白，絕對不能容忍。于是，紅狐貍

準備好利爪和發(fā)紅的眼睛，閃電般

向烏鴉撲去。烏鴉像團凋著羽毛的烏云，驚叫著

飛竄。端正的雪山前，火一樣的狐貍

如同坐著的故事，直喘粗氣……

六 行

我在眾聲喧嘩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最靜的人

他的嘴閉在巖石里。他合攏的雙眼，有一絲

神秘的閃電，在來回移動

他靜若大鐘。他靜得回到了舜的時代

他靜得古松的蒼青

在他的白發(fā)里悄悄地歸隱……

陜南小村

在這小小的山村

葵花比磨盤還大

偶爾，鳴蟬中

會漏出半句秦腔

我蹲在群山中

很靜地傾聽

有些想法，像苦楝花香

淡淡地飄來

闊葉狀的上午

這逼真的手勢含在百合花中。妹妹

我們正在經(jīng)歷一個闊葉狀的上午。我們放開

那只在紅處方上痙攣的蝴蝶，一不留神

就并肩坐進了自己的詩里。細枝末葉的年代

已經(jīng)疏遠。妹妹，這些掌形的葉面

為我們的愛情帶來了更多的綠。而無邊的遮蔽

也因此產(chǎn)生。我們不再曝曬過多的蟬聲

鳥鳴也呈清涼的扇形。露珠滴落

里面很靜。妹妹，風的弦上走過松針的光芒

那是懷念一閃而逝的過程。沒有語言的喧囂

泉水無論怎樣說話都是美的。妹妹

我們注定要參與一場春天的幽會。在這

濃蔭如幕的山中，我們躲不開

原始的涼風，也避不了自身的靜默和清輝

小村之夜

梨花如雪。蝸牛狀的小村，睡在山坳

泛著淡淡的光。窗戶的眼睛

不約而同地閉上。偶爾，吠聲響起

仿佛瓷的碎片。這種時刻，當有繁星落在床上

當有繁星落在夢中。無數(shù)對

做過愛的男女，或呼吸均勻，用蛇的身姿

相互纏繞?；蛞恢荒_伸到夢外

一只手搭在渾圓的大乳……我想象

全村的水，已不在一口古井

我撫摸月色，感覺出了這個夜晚的凈重

今夜我睡得非常沉穩(wěn)

我曾經(jīng)很不規(guī)則地睡在夜里

煩躁，潦草，常常有怒濤和烏云

在骨骼中翻滾。今夜

我睡在床上一本正經(jīng)。像玻璃，像月光

寧靜而沉穩(wěn)。因為舊日子上

積蓄起新鮮的花香。因為枕頭已經(jīng)成熟

蟲聲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因為

貓和露水，比我的瞌睡還要透明

因為香花巖豆藤

早把屋邊的澗水拂得入定

剛剛睡醒

清晨剛剛顯露出輪廓，夢才散去

人正成形。一些小掃帚

還在內(nèi)心打掃我夜間留下的烏云和雨水

我睡眼惺松，我瞳孔微張

睫毛的霧氣隱隱約約，嘴角仍含有

神秘的藥。不知是窗子

來到面前，或是我站出了窗子

一聲鳥啼，把我徹底驚醒。藏滿

星光的指頭，優(yōu)美地

淌下一滴滴露水

矛盾的夜

蟲聲偶爾提到這些月色。我墜入一個

紫色繁花的夜。被子翻涌，上面的百合瓣子

抱得更緊。誰在壓榨?我身上的花園

豺狼成群。你只閃爍，并不回應。我的雙手

死灰復燃，徹底解開你的地址

那些蟲子一樣細小的歲月，潮濕地出現(xiàn)。誰的木

床

丟失了左岸?并不是所有的夢境，打開

都是星斗滿天。并不是春暖花開，傷口就一定香

艷

恰如今夜的月色，比幸福要低，比痛苦

要淺。更像新的地獄，舊的天堂，擔在雙肩

3月8日，你給了我一夜矛盾的睡眠

雖然你的一滴雨水已把春天砸醒

退到遠處看你

退到遠處，退到一座城市的邊緣

從日子的后面

探視你光芒的源頭

這種翹望的姿勢

是我后來學會的固守

蛟，在心與心的距離等于零時

你針尖般的膽子

為我無限放大。你紫色的愛戀和聲音

修正了我

一千個錯誤的故事

你飄著裙子為我面對風雨

我撐著骨傘張開信念

愛是一種傳說，愛也不是一種傳說

愛已躲過了

兇猛的歌詞

呆滯的春天和慣性的淺草

蛟，直到現(xiàn)在我才敢說出你就是我的宗教

我精神的天籟，靈魂的家園

我要捧讀你如圣經(jīng)

我要撫弄你如琴面

我要回歸你的芬芳

四季的雀鳴和久久盤旋的色彩

高于我所有的飛翔……

蛟，你知道嗎?我曾經(jīng)日子荒蕪

詩歌飄零

手不知所措，一個男人的錯誤

就是這樣無處安放

而今春天來了，脈脈含笑的不只有我們

而二月騷動如潮

即使現(xiàn)在的你是堆鋒利的碎片

蛟啊，蛟

我也要用整整的一生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