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拾著妹妹腳下一地的灘涂,那地上的紙屑有的聚集成一團,有的被遺棄作片末狀,有的則被卷成一塊兒,大團小末的含糊在一起。當然,我是翻開紙團檢查過的,我甚至還有個念頭將它們一張張重新展開,像小時候拼拼圖一樣,連細屑也貼回原樣。
還記得那次,因為爸爸不屑于媽媽的懷舊歌詞而被她一氣之下撕碎了,你要知道,當一個女人有意去完成一件事時,她就會變得狠心而不顧一切,不過那種狠心是言不由衷的,是有計劃有謀定的。我最后還是將她撕碎的向爸爸示威的歌詞,懷著某種凄美的想象,掛著眼淚,按照母親的筆跡和歌詞的原意粘好了。我那時還以為,母親應該是給紙畫好了要撕的脈絡,而最終將它“干掉了”的。
可妹妹“干掉”的這些許,我可找不到門路和歷史性脈絡去重整,一方面是因為妹子的筆跡仍在無規(guī)律的模擬之中,還不成個字樣,這自然就沒有內容,就好讓我費思緒費神了,咋找?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方面,那就是,我無意于它們,我不計較它們是相遇在一張紙上,還是分裂于什么疆域里。
我為什么會這樣?我分明地感到我抓著的不是紙末兒,它們是我妹那幼小的心靈,這顆心在掙扎與蠕動中被撕裂而啜泣著;我分明看到此時躺在床上酣睡的她已不存在,剛才的她被我叼走了,她說:“我恨死你了!”
我媽坐在縫紉機前咔嚓咔嚓地為我倆做新衣服,她說妹脾氣發(fā)得累了,便睡去了。這是孩子仿佛都有的自然的生存狀態(tài)和休戰(zhàn)方式,我的心在隱隱作痛,是因為懺悔。我一直都很羨慕讀《圣經》的那茬人可以每晚為白天懺悔,如今,我也在作隱秘性的懺悔。懺悔的源頭是,就是“我的狠”。這種懺悔時常如錘子在撞擊我的心靈窗戶,在這種情況下,我就告訴自己我的心靈窗戶是有機玻璃,妹是砸不爛的。哦!我的邏輯發(fā)生了很嚴重的偷換概念的錯誤!妹砸不爛,可懺悔可以。
今天,我罵她了,我罵她“沒出息,終日百無聊賴”;我罵她“自私,心里只裝著吃的”;我罵她“懶豬,吃完了只管玩”;我還罵她“粗心,死粗心,這題目不明擺著要寫檢驗過程嗎?誰叫你只在心里作驗算的?”我重重地罵她了。
為了讓她的生命有些質量,有些含金的成分,我讓她乖乖地坐在書桌前,背《唐詩三百首》,我翻開《蜂》這篇,以循循善誘的方式告訴她“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是名句,背了準管用。我說:“你快背,一個小時后我來檢查你的成果!”
不多久,大概是10來分鐘,我妹扶著我房間的門框邊怯懦卻又敵視著我,這種表情使我有點氣上心頭的滋味,她這是什么態(tài)度?她突然向我說,有準備似的:“可以了嗎?”聲音是極溫柔的那種,一下就到我的心坎上了。我心軟了,氣也消了。但為了表示我的威嚴,一個家長姐姐的威嚴,我仍舊板著臉。
“背吧!”我說。
我豎著耳朵聽著,非常清晰地,她背的是《滁州西澗》!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我氣瘋了,
沒等她背完,我就破口教育她:“為啥不背《蜂》?”
她的士氣被破了弓的箭放肆地帶著跑,銳氣得很,“我不喜歡背那首?!?/p>
我本人是非常欣賞孩子的果斷和坦白的,孩子還學不會找托詞,為虛偽鑲閃亮的邊框,可這種坦率我不大喜歡,因為她直刺我的心靈窗戶,我的窗戶竟意外地有了條箭穿過的縫。
我只好讓她繼續(xù)背完她的反叛。
“野渡無人舟自橫?!?/p>
最后,我對她說,我非常滿意她背詩的速度,有背詩的速度,心里卻沒有詩的內容。我望了望7歲的她,標致的五官里,有著慣常的與我對抗的神情,她的瞳孔里藏著對這個世界延伸的認識,包括我。如今我在她的瞳孔里自然是最有內容的,可我在她心里是否真的有內涵,這我不曉得,我撫著心在空洞地想著。
片刻之后,我彎下腰,用手撫摸著她那濃密烏黑的頭發(fā),向她會心地笑了。
妹也笑了,眼里的“我”被那汪珠子給滋潤著,藍幽幽的,生命仿佛就在這汪珠子的流動中得到了理解,得到了契合。
妹拉著我的時候,臉上還掛著珠子,她嘴唇閃現著微笑的“一”字,我知道妹這次是真往心里原諒我了,我逗著她胖乎乎的臉蛋,以示我的謝意。
“姐,我要吃水果糖!”
(責任編輯: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