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路顛簸搖晃的大卡車終于在一條塵土飛揚的大路上停下來,車廂的門像翅膀一樣展開,隨即一群推推搡搡著的年輕姑娘像開了閘的河水般涌了出來,破舊的大卡車排開一串濃煙,搖晃著身子揚長而去了。
習慣了黑暗的眼睛被光線扎得生痛,許多人雙手蒙著眼睛,有人顧不得蒙眼睛,就大口大口地吐將起來了,在劇烈顛簸的卡車里,身體中的五臟六腑仿佛都鬧起了“獨立”,在里面亂撞亂躥,像搖冰簡里的冰塊兒,此時,又仿佛部擠在了胸口,恨不得一古腦兒吐出來才舒坦。
14歲的她擠在人群中,在這些姑娘中她是最小的一個,但這艱辛的一程并未使她感到身子非常不適,只是肩膀有些酸痛,她一邊揉著肩頭,一邊環(huán)顧四周:到處都是田地,但一片荒涼,貧瘠,田頭長滿野草,田里只有幾個黑瘦的老農(nóng)掄著鋤頭在細細地翻著什么,田邊幾個光屁股的孩子在嬉笑打滾,黃瘦的臉上都鋪著塵土,掛著鼻涕。她輕輕嘆了口氣,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姑娘們這時都定下神來關(guān)注四周了,看到這副光景,許多人忍不住抽動鼻子,眼淚一個勁兒往眼眶外滾??ㄜ囅襁\載貨物般,把她們拋給了這片荒涼的土地,十幾歲的女學生,她們還年輕,稚氣,“把青春和知識獻給祖國”的號召她們還不懂,只深深記得離開家門時父母那哭紅的眼睛。
14歲的她并沒有哭,她甚至有些慶幸,她沒有父母,沒有家,離開寄人籬下的生活來到這里,她反而感到慶幸,沒有牽掛,她走得更輕松。
盡管有多少不情愿,這些姑娘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著隊向村里走去,這個年代,生活原本不是她們自己能夠選擇的。
她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在隊伍中,別人都背著母親精心打點的沉甸甸的包裹,她的包裹里只有簡單的幾件衣服,是最輕的,這使她覺得愉快,以后的日子會怎么樣,她也不去想了。
姑娘們的生活正如當初預(yù)想的那樣,單調(diào),乏味,與土地一樣貧瘠,她們像那些黑壯的農(nóng)村婦女一樣,在地里翻地,插秧,挑糞施肥,還要常常寫標語,開會學習共產(chǎn)黨章程,她們的皮膚被烈日曬得黝黑,曾經(jīng)白嫩的雙手爬滿了勞動的傷痕。
她也和大家一樣,默默地勞作,生活,在勞作中,她發(fā)現(xiàn)自己單薄的身子正一日日瘋長著。站在河邊,她望著自己微聳的胸脯勾勒出的優(yōu)美曲線,感到驚奇和羞澀。
有一日,她像往常一樣在田間彎腰除草,忽然感到腹部一陣難忍的疼痛,她匆忙跑進茅廁,于是,她見到了那令她驚心的一幕:鮮紅,粘濕的液體,帶著腥氣,她覺得惡心,恐怖,臉紅耳熱,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她幾乎癱倒在了地上。
晚上睡覺,她紅著臉悄悄地把這件事告訴大她兩歲的女伴,那姑娘聽了之后嗤嗤地笑開來,輕輕擰了她一把,告訴她她已經(jīng)長大了,然后拿出一包雪白柔軟的棉花遞給她。她就這樣在女伴的笑聲中跨過了成長的第—道門檻?
單調(diào)的日子無止境地持續(xù)著,直到他的到來。
他比她大兩歲,也從城里來,是個高瘦的小伙子,臉色有些蒼白,兩道濃黑的劍眉格外搶眼。他在學校里是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寫得一手好字,還擅長畫畫,來到這里自然成了宣傳隊的骨干,寫標語,出板報,到處都有他的字跡。
她常常站在板報前,細細地欣賞他的作品,她也練過字,但沒有他寫得好,她欣賞他的字,就像欣賞他的人一般。
其實她是美麗的,年輕且單純,還有點初生牛犢的傲氣,所以當他發(fā)現(xiàn)了她時,便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了她,她也沒有拒絕,她周圍的姑娘中,也有和男青年交往的,她們都生活得像大海上的孤舟,這荒謬的年代,誰知道自己會飄向哪里,夢想和將來對她們沒有意義,她們需要依靠,需要抓住實實在在的東西。
于是,在似乎還不懂愛情的時候,她和他戀愛了。他們一起在田間勞作,他幫她打水,打飯,她幫他補衣服,她把心都交給了他,從小沒有父母,她第一次這樣被人關(guān)心呵護著,她覺得在這世上她只有他了。
她不知道是否與一個人相愛就得一切聽從于他,但在那個漆黑的夜里,當他要求她脫去衣服的時候,出于女孩子的羞澀,她拒絕了,但當她看到他失望和埋怨的眼神,她又感到后悔。
于是,沐浴在冰冷的月光中,她將衣服一件一件卸去,將少女的潔白的身子展現(xiàn)給他。
那一夜,她第一次知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關(guān)系原來是那么簡單。
那以后,在勞作中她常常感到頭暈,惡心,乏力,每月應(yīng)有的例假也遲遲不來,她以為自己病了,告訴女伴,女伴只是用驚訝和懷疑的目光望著她,使她感到很不自在。
但事實印證了女伴的懷疑,她感到腹部開始在襯衣里微微隆起。在女伴小心翼翼的詢問中,她似乎明白了一切,整個人癱倒在了地上。
女伴告訴她,必須找他趕緊登記結(jié)婚:但當她氣喘吁吁地跑到他的住處,卻找不到他,有人告訴她,他已經(jīng)回城了,他早已被列入返城的名單中,許久以前就通知了的。
整個世界曲恤艮前黑了下去,她—頭栽在地上。
農(nóng)村里世俗和鄙夷的眼光,還有各種閑言碎語涌進了她的生活,女伴也小心責問她為什么輕易就把自己交給別人。
為什么?為什么?沒人告訴她生活是這個樣子的,她的女伴們在母親的叮嚀囑咐中,了解了生活的真相和一個女孩子一生要嚴守的規(guī)則,但沒有人告訴她,她用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去了解生活的真相,但她付出了無可挽回的代價。
她絕望地拿起剪刀,在手腕上劃開一道厚鈍的口子。
但上天似乎執(zhí)意要她將人間的苦受完。在女伴的呼叫聲中,她被送進了醫(yī)院。
許多年后,她牽著女兒在公園里遇到了那個男青年,他已經(jīng)不很年輕了,依舊高且瘦,臉色蒼白,只是臉上有了太多時間的痕跡,頭已經(jīng)半禿了。
她很平靜地跟他打了個招呼?;氐郊?,她把頭埋在枕頭上痛哭了一場。
二
我母親是位堅強的婦女,在一個沒有父親的家庭里,她就是我唯一的依靠。單親家庭的生活是不富足的,但在我的成長歲月中,卻從未短缺過什么,母親愛我,她盡她最大的努力滿足我幼年時代一個個奢侈而幼稚的要求,我知道她是艱辛的,但她從未因為生活的苦難而皺過眉,淌過淚。
然而我是見過母親流淚的,雖然不是因為苦難的生括。
10歲那年的一個周末,母親牽著我走在公園的小道上,迎面走來一位陌生的叔叔,剛才還說著笑的母親突然愣住了,同時愣住的還有迎面走來的那位叔叔,大概過了幾分鐘之久,我不耐煩地扯了扯母親的手,母親仿佛從夢中醒過來,她和叔叔打了個招呼,談了幾句話,淡什么我已記不得了,只記得她很快牽著我匆匆離開了公園?;丶液?,母親一言不發(fā)地撲在床上哭了起來,我站在旁邊,呆呆地看著她的眼淚漬濕了枕頭,后來我也哭了起來,我就那樣站在她旁邊,陪她哭著。
我至今不明白,為什么母親那一次會哭得如此傷心,我也沒有勇氣向她提起這件事,這成了我童年時代不解的謎,以后也將永遠是謎了。
小學六年級時,有一個傍晚,我正在屋里看電視,母親在天井里洗衣服。突然她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嚴肅神情,接著她把我牽到了她的房間里。
坐在對面,母親平靜地告訴我,我月經(jīng)初潮了,她洗我衣服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
我心中涌起一陣羞澀,這些女孩子的“秘密”,我和同伴們曾在一起悄悄地探討過,我們都帶著驚訝,疑惑和羞怯的心情來討論它,因為沒有誰承認自己經(jīng)歷過,所以常覺得離自己很遙遠。
母親說,這個年齡來說稍稍早了一點,但還是屬于正常的。接著她為我上了一節(jié)生理衛(wèi)生課,在母親緩緩的敘述和講解中,我了解了一個女人一生的秘密,我紅著臉,一言不發(fā)地聽著,母親也微紅著臉,我知道她也有淡淡的羞怯,但她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向我詳細地講述著。
印象中母親一向是含蓄委婉的,那一次她仿佛鼓著很大的勇氣。
那一年中考報志愿,我向母親征求意見,母親表示希望我選報本市的女子師范學校。我從小是個勤奮的學生,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加上與生俱來的好勝性格,我總夢想著能夠上高中,讀大學,做一名記者。
我向母親表達了我的心愿,母親沉默了好久,她知道我的性格,認定了就再也放不開,她勉強答應(yīng)了我,但要求我報考一所走讀的高中,這樣可以住在家里。
我選擇了本市的重點高中,拿到通知書的那天,母親并沒有如我想像的那樣高興,我甚至在她眼里看到了淡淡的憂慮。
上了高中,我瞞著母親開始了我的初戀。情竇初開的女孩子是單純而熱烈的,我把那個承諾永遠愛我的男孩當成了惟一的依靠,而母親,漸漸在我裝滿幻想的心中淡去。
在高三臨近高考的日子里,那個男孩提出了分手,他說他并不想考大學,我們走的是不同的路,不可能在一起。
失戀的痛苦擊碎了我所有的夢,當我從夢中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失去了愛情,我的學業(yè)也荒廢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我已經(jīng)不知道未來的路還能通向哪里了。
我吞下了許多安眠藥,然后靜靜地躺在床上。
當我睜開眼睛時,我以為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但是我看到了母親,她背對著我坐在前面,小聲地啜泣著,一只手捂著胸口,仿佛忍著巨大的痛。
那是印象中母親第二次哭,雖然不像我10歲那年見到的那樣聲嘶力竭,但那種痛楚似乎遠遠超過了那一次。
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母親緊緊地摟著我的肩膀,仿佛害怕失去我似的。
那天路上,我們經(jīng)過一片麥田,是秋天了,麥田里的麥子金黃飽滿,麥田中間立著一尊稻草人,它挺著身子,像個忠誠的士兵,守望著金黃的麥田,它頭頂上的稻草由于風吹日曬,早已散開了,干枯的稻草在風中飄搖著。
我轉(zhuǎn)過臉,看到母親那黑白相間的散亂的頭發(fā),像干枯的稻草一樣被風吹著。
我想起了那一年,在母親的房間里,她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女孩子的一生,要學會好好保護自己。她那復(fù)雜的眼神,直到今天我才讀懂。
我讀懂了,但似乎太晚了,我雖然沒有像母親擔心的那樣受到別人的傷害,但我自己傷害了自己。
母親那么傷心地痛哭,因為她沒有守望好我生命的這茬麥子。
我把臉靠在母親的肩頭,眼淚像泉水般涌了出來.濕透了她的肩頭……
三
“母親就像稻草人,永遠守望著你生命的麥田!”
當我說完這句話,結(jié)束了我講述的故事時,她似乎很疲乏了,閉著眼睛,把頭靠在我懷里。
我凝視著她稚氣的臉,干凈,白皙,雖算不上美麗,但惹人喜愛,爭強好勝似乎是她與生俱來的性格,在學校里大大咧咧,和小男生打成一片,上課回答問題總是第一個舉手。
作為一名母親,我總是莫名地擔心和恐懼,怕她受到傷害,我像所有的母親一樣每日在她跟前嘮嘮叨叨,心甘情愿地討她嫌。
她讀五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放學回家突然神神秘秘地靠在我耳邊,叫我?guī)退I衛(wèi)生棉,因為她“那個”了。
我臉一熱,隨即感到做母親的失職,同時驚訝這孩子的早熟。
我把她叫到我房間,想像我母親當年對我一樣,給她上一堂生理衛(wèi)生課。
“哎呀,媽媽,你煩不煩?這些我知道的比你還多,課本上解釋得清清楚楚!”我剛開始講,她便不耐煩地甩下這句話,跑出去做作業(yè)了。
我一時回不過神來,還呆呆地愣在那里。
她今年小學畢業(yè),很快要開始初中的住宿生活了,她執(zhí)意要讀住宿學校,我知道拗不過她,但還是擔心。我自以為是個敏感的母親。
“總之,媽媽跟你說這么多,就是希望你好好保護自己,以后我不能時時跟在你身邊,你總不能讓媽媽擔心吧?”我輕輕地拍醒了她,說道。
她睜開眼睛,眼里閃著調(diào)皮的光:“媽媽,我給你講個故事:有個農(nóng)民,他辛苦耕種的麥地快收成了,貪嘴的喜鵲常常飛來偷食,農(nóng)民一氣之下,用一張網(wǎng)把麥地遮了起來,這下喜鵲偷不著了,可是不久,農(nóng)民到了麥地,發(fā)現(xiàn)麥子都死掉了,奇怪啊,網(wǎng)是透風透光的呀,農(nóng)民想不通了。媽媽能想通嗎?”
透風透光的網(wǎng),喜鵲也吃不著,沒理由麥子都死了呀,我真想不通了。
“就知道你想不通,因為呀,害蟲把麥子咬死了,原先喜鵲雖偷了少許麥子,卻吃了不少害蟲,現(xiàn)在沒了喜鵲,害蟲大大增多起來啦!”
原來如此!有道理呀,這孩子什么時候?qū)W會講這么有意思的故事啦?我在心里夸著她,卻沒有注意到她那一臉詭秘的笑。
“所以呀,麥田是不用守望的,喜鵲吃了蟲子,麥田用麥子犒勞它,這是‘代價’,是合情合理的,這樣自然才會平衡,麥子才能健康成長呀!”她說完這句話,便蹦蹦跳跳地跑進房間收拾行李去了。
我靠在椅背上,思緒紛亂。
這片麥田,我守望了十幾年,今天她卻告訴我,她是不用守望的。
麥子的“代價”是合情合理的,那成長的代價呢?也是合情合理的嗎?
麥子不付出“代價”不能成長,那我的孩子呢?她也一定要付出代價嗎?
我想起了我的母親,想起她細心守護了我十幾年,我最終還是付出了代價去換取成長,她是不是老早就預(yù)料到了這一點呢?
可是我的孩子,我只希望她平安快樂地活著,成長的代價是慘痛的,我不忍心她去經(jīng)受這種痛苦呀!母親,你告訴我我該怎么做好嗎?
可是我的母親,再也無法告訴我該怎么做了。
一縷斜陽從窗口射進來,照在書桌上面的像框上,那位我生命的守望者,在像框中淡淡地笑著,那是我永遠都讀不懂的笑……
(責任編輯:朱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