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他注視著我，說，你比中文系的女生更有那分古典氣質(zhì)，我就毫不猶豫地愛上他了。到底是因為他說的話而愛上他，還是因為他的語調(diào)與眼神呢?我自己也分不清。

望著他的眼睛，我只想到——特別。

我從不將這分突如其來的感情表露，因為，我不能，也不敢。一個比我多走過30多個春秋的中文系的特聘教授，我，有何能力言愛?

堂弟在我毫無準(zhǔn)備的時候來電。我一只手拿著手機(jī)一只手嘗試著剝開香蕉皮，結(jié)果證明，我是做不到的。

堂弟說，他在市場地攤上看到一幅畫。

畫面有什么?我把弄著香蕉問。

有個水車，架在一條小河上，河畔長滿青草，遠(yuǎn)處孤零零地有座白墻小房子。

每次聽到“水車”，我總會想到“似水流年”。車轉(zhuǎn)水流，水如時間，在流逝中帶走多少留戀卻一去不復(fù)返呢?

不錯的畫境，那，有買下來嗎?

沒有。堂弟得意地說。因為那畫紙質(zhì)量太差了，如此低劣，買了它只會給同學(xué)機(jī)會說我品位低。

愕然。原來，他看中的只是商品本身而非畫本身。原來，他可以為了別人在乎的眼光而改變自己的意愿。

每事，每物，甚至每人，在不同的處境里，在不同的眼里，不過自成一風(fēng)景，何談其真正意義呢?真正意義又是誰能賦予給它呢?一時，我又想起他的眼睛，在那雙特別的眼睛里，我又為何?又能謂何?

沒課的日子里，我依然興致不減地往中文系的教室里跑。我的唯一選擇依然是《中國古代文化》。只是，我原來的單純動機(jī)改變了，我不再只是為了打發(fā)時間，更甚的是，想見到那雙眼睛——屬于一個得知我是法律系而跑到中文系上課后，認(rèn)真地告訴我我比中文系的女生更有古典氣質(zhì)的人的眼睛。

我喜歡后座角落的位置，也只是在后門悄悄地溜進(jìn)去。我的冒昧到來，并不會在昏昏欲睡的中文系同學(xué)中引起半分的轟動。在偌大的階梯教室里，除了我前桌的那位漂亮女生，我不認(rèn)識任何人。

她說，她叫葉。

葉，是姓還是名?我一直不得而知。

葉是個很潮流的女生。也許，那雙特別的眼睛看到我自己從不察覺的古典的氣質(zhì)，是因為這教室里正缺少這分所謂的古典吧。

在完全沒有刻意之下，我與葉竟成了好朋友。常常，在黑夜里，我們選擇圖書館大樓前的階梯席地而坐。

其實，我怕黑。很久以前的“惡習(xí)”了。古人告濺后人說，晝惜陰，夜惜燈。我做到了，只是，“惜”字被我扭轉(zhuǎn)了意義——惜之而使之伴，讓燈光伴隨著我，充溢著我周圍的空間。

葉的聲音好柔好輕，她就是用她那輕柔的聲音告訴我一切她的故事。我是個很好的聽眾，好到由始至終都只是在聽，除了必要時偶爾發(fā)表一下意見，好到?jīng)]有說出一丁點屬于我自己的故事、

期中。

我的《經(jīng)濟(jì)法》取得不錯的成績，我決定請自己到“仙蹤林”。

喜歡這家店，先是因為它的奇怪的名字——仙人留下蹤跡的森林。其實，這字面上的解釋，不過是我自己強(qiáng)加上去的。后來，那分喜歡之情，是從它的奶茶中裊裊生來。再后來，因曾在這店里。我見到那雙特別的眼睛的主人與他的夫人攜手的背影。他夫人的優(yōu)雅的姿態(tài)，是我不可能擁有的，即使我們同樣地在一般模樣的桌子前，吃著一般模樣的食物。

那一刻，我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那優(yōu)雅的身影。也許，亦只有那分優(yōu)雅，才能真正走人那雙特別的眼睛里吧?

叫上一杯珍珠奶茶及一份粟米味薯條后，我選了個靠窗的位置。盯著薯條看．我怎么也不明白，為什么本不相關(guān)的兩種植物的味道，混合起來后竟如此誘人呢?

幾米在《向左走，向右走》書評里寫道：兩條平行線也有交?亡的一天，甚至可以產(chǎn)生美麗的圖景。那，食物，可否等量待之呢?

我慢慢地品嘗著自我獎勵的食物。恍惚間，那優(yōu)雅的身姿在我眼前輕輕浮動。不由自主地，我嘗試著模仿。那分故作的優(yōu)雅讓我覺得自己如此悲哀。為了他人而違背自己的意愿去改變自己，與堂弟那曾被我否定的做法有何區(qū)別呢?

我逃離般地走出“仙蹤林”的大門。

葉來電話說，傍晚，他們系有個晚會，邀我同行。我答應(yīng)了。

晚會于我而言，是十分陌生的事情。因為，我不知，何種look視為合適。征求室友的意見，建議甚多，最后還是無從選擇。

我笑了笑，如果我像灰姑娘那樣，有南瓜車，有月光般耀眼的禮裙，有水晶鞋，那我就不用煩惱了。

京說，如果那樣，你非但不用煩惱，簡直是可以高興至極了。別忘了，灰姑娘的王子是晚會的主人哦。

室友哈哈大笑。是啊，我竟忽略如此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以致留下笑柄。

呵。

可惜，我不是童話里的主角。

葉漂亮如昔，加上刻意的淡妝，我認(rèn)為，安徒生筆下的灰姑娘比她遜色多了。

晚會還沒開始。入場的人陸續(xù)增多。過往的人熱情地跟葉打招呼。

東顧西盼，眼前穿梭著盡是陌生的面孔。晚會，終于還是開始了。

主持是位男生。他的開場白大意是歡迎大家的到來，并介紹及感謝晚會的贊助商等。早已被這種千篇一律的獨白茶毒慣了。所謂的中文系的晚會，至多不過是文縐縐的詞語多一些，除此外，并沒什么大不了的特色。

“告白”總算結(jié)束。葉高興地奔向來人的懷抱。那位男生主持，竟是葉常跟我說起的她的“愛人”!葉拉著他向我介紹：楓。

我想起京的話：灰姑娘的王子是晚會的主人。

我繼續(xù)著我的生活：上課，下課，泡圖書館，坐在階梯上聽葉的故事。

我依然想念著那雙特別的眼睛，我依然去階梯教室里聽他講課，我依然不時地光顧“仙蹤林”。除了，偶爾間，葉的出現(xiàn)的同時，多了楓這一插曲。

我安于如此的生活。直到畢業(yè)那天，我猜，也許，我也會心滿意足的。

只是，現(xiàn)實中，有時——甚至往往——會事與愿違，或者出乎意料。

期末。

我不再有空閑的時間，去繼續(xù)我的旁聽的角色。與葉，也只是電話聯(lián)系。

再次見到葉，與從前的情景一般無異。

她的第一句話是，今天的天色好像比以前的都要暗啊，你怕嗎?

我笑笑。冬天了，夜也長了。不過，有你在，我沒有理由讓自己怕啊。

葉抬起頭，看了看天。是啊。

我不知道，這“是啊”，是對我哪句話的肯定。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們都沉默著，相依著，望著不遠(yuǎn)處的燈。

我離開楓了，不要問我為什么。葉拋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話的余音與我的孤影為伴。我感到害怕，害怕黑暗中只我一個人，害怕隱藏在匆忙離開的葉的背后的痛。

我的忙碌備考，足以讓我忘記一切，包括葉，包括那雙特別的眼睛。

考試，見論文指導(dǎo)老師，投簡歷，送同學(xué)，整理資料……才發(fā)現(xiàn)，人在忙碌時，可以活得更充實。

陽光很燦爛。

我把被子床單蚊帳等全都洗了。它們在陽光里的風(fēng)中飄散著洗衣液的清香。

我想，也許，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拉著行李箱在校園中穿行。校門口的宣傳欄張貼著喜訊海報．其中一則：耿教授的《驛站》小說在國家教師征文大賽中榮獲二等獎，定于某月某日在我校開《驛站》座談會。

恭喜耿教授。我低聲地說。“耿教授”，第一次用如此的稱呼代替了“他”。

感覺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楓。久違了的面孔。

我喜歡上一個常穿黑衣服的嘴角時常掛著詭秘微笑的女孩了。他注視著我說。

覺得，這眼神好熟悉。望著他的眼睛，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竟也只能想到：特別。

詭秘，我喜歡這個詞。心理學(xué)上說，喜歡黑色的人都帶點神秘與嚴(yán)肅。我喜歡黑色，但，我卻害怕黑夜。也許，這，就是不完整的神秘，也就成了“詭秘”了。

好吧。我側(cè)著頭微笑著。

我想，我與她可以很好地相處。他擋住我眼前的陽光。

好吧。我依然笑著。

我的兩句“好吧”，消除了我的矜持，也打破我們本有的尷尬。

楓接過我手中的行李箱，與我并肩走到車站。

寒假在不驚不喜的各種聚會中悄然逝去。

開始了大學(xué)里最后的一個學(xué)期，我有點依戀學(xué)生的生活了。

楓到車站接我。

上課。約會。

突然想起葉。我該以什么方式告訴葉我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呢?

楓送我回宿舍。

室友見我的歸來，很愕然，她們驚訝于我的一臉平靜。我更驚訝于她們的驚訝。解釋后才得知，中文系一位姓葉的女生，假期在家鄉(xiāng)自殺了。消息在校園里盛傳著。說法很多，但普遍說，是為了情。

正是我認(rèn)識的葉。

問楓。楓說，他早已知曉。

為何不告訴我?

我不敢。

是啊，他怎么敢?與他有關(guān)，與我也有關(guān)，他怎么敢告訴我呢?

我們都是間接的兇手。盡管楓常說，不關(guān)我的事，也不是他的錯。但．我還是覺得，我們是罪人。

逝者已逝，一切的傷痛與懷念，都留給生者。有時覺得，生者，并非是最幸運的。

生活仍得繼續(xù)。在充滿內(nèi)疚中繼續(xù)。

但，我得將一切不安埋于心底，猶如當(dāng)初一樣，將那份突如其來的感情隱藏著。

楓的眼睛與耿教授的很相似，甚至可以說，很像。

望著他，猶如望著開始的感情，我曾問自己，我愛的是他，是他，還是他們一般特別的眼睛呢?我搞不清。

太多的事情讓我搞不清讓我糊涂了。我覺得很迷茫。

每次的見面，我都送楓一個小紙盒。盒里裝著幾只千紙鶴。

千紙鶴代表著思念。只是，個個的思念都是殘缺的。每個干紙鶴都有一對我手描的眼睛，閉著的眼睛，像在祈禱，也像在懺悔。干紙鶴本不需要眼睛，我的添加反而讓它不完整。這些，楓是不會發(fā)現(xiàn)也不會知道的。他只會說，你的心思真細(xì)膩。然后，擁我人懷。

待到第365個千紙鶴出現(xiàn)時，也許，我該跟楓說清楚的時候了。

在宿舍的每個晚上，我都會努力地學(xué)英語，為的是更好地與楓參加他們學(xué)院的英語派對。

室友打趣道，愛情真?zhèn)ゴ蟀?。在她們眼里，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他人而改變自己的證據(jù)罷了，即使我取得進(jìn)步，她們也只會認(rèn)為，我不過是平凡女子。我無可否認(rèn)。

另外，我還會認(rèn)真地折干紙鶴，為的是心底的那份思念。

沒有人知道我在思念誰。包括楓。

365個思念，最后，只會導(dǎo)致最終的失望。

然而，如果，將365個思念兌換成365個愿望，待到第365個愿望誕生時，那些愿望就會實現(xiàn)。

我并非貪心之人，我沒有365個愿望。

但我有思念，強(qiáng)烈的思念。

放人第365個千紙鶴，我輕輕地合上小紙盒的蓋子。

我托京幫我將小紙盒偕同一封信交給楓。信里，我說，我一直活在內(nèi)疚里，面對他，我會想到很多，想到我并不純潔專一的愛，想到曾經(jīng)活在我的世界里的葉。我要到葉的家鄉(xiāng)去探望她。

自己一個人，就這樣固執(zhí)堅決地出發(fā)了。其實，我害怕。

葉的家鄉(xiāng)近海邊，有很闊的海灘，有很美的朝陽和夕陽，有很和睦的漁民。這些，都曾聽她說過。如今的目睹，別有一番滋味。

自我介紹后，葉媽媽很熱情地招待我。感謝葉有生的日子里對我的惦記。葉媽媽說，葉臨終前曾說，希望她喜歡的人與她唯一的朋友能好好地過。

我看到了葉的墳。墳前有棵小樹。我想起灰姑娘?；夜媚镌谒龐寢寜炃暗臉湎碌玫揭磺械淖８＜榷腋?。

感謝葉，感謝她的那句“唯一的朋友”。

葉媽媽說，葉很早就知道自己的病，很早就明白楓待她不過是妹妹。她想要的是被羨慕的感覺，因為楓，早已得到滿足。

她鼓勵了楓，也成全了我們。我在學(xué)校后山的大榕樹下找到楓。楓手里捏著我給他的第365個千紙鶴——唯一一個沒有畫上眼睛的千紙鶴。楓說，其實，他早就知道，葉并非校園流傳所說的自殺，她的病，他也略知一二，甚至她知道，他喜歡的是我。

為什么不告訴我?我低泣著問。

曾說過，我不敢，因為說了，只會讓你誤會更深也更傷心。

是啊，若不是我見過葉媽媽，我會相信嗎?

楓舉起手中的千紙鶴，輕輕將它拆開——“請允許我用364個思念換取一個愿望：我們都要幸福地過?！?/p>

是的，那是我的愿望，唯一的愿望。我不想我們的結(jié)局是失望告終。

楓走近我，說，這個沒有眼睛的干紙鶴，才是真正屬于我的，對不對?

我笑了。

讓思念——對那不是楓的特別的眼睛的思念，對葉的思念——都系在那364個千紙鶴身上吧。

我們攜手同行。

原來，我們的幸福，就是我們在一起，原來，幸福，就是這么簡單……

(責(zé)任編輯：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