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康寶
下午1點,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遠處雪山頂上迅速聚攏起厚厚一層烏云。坐在車窗邊的兵,望著窗外漸變的天色,心里不禁有些擔憂。作為一名高原兵,兵才20歲,在青藏高原上生活了兩年的他,知道高原上的天氣如娃娃的臉,說變就變,根據(jù)以往積累的經(jīng)驗,他隱約感到很快將有一場大雨來臨。此時,行駛在青藏公路上的這輛大客車,離前方最近的小鎮(zhèn)還有二個小時的車程。
兵對駐地附近的這段青藏公路非常熟悉,前不久,他和戰(zhàn)友們就曾奉命對前方幾十公路軟基路段進行過一次維修。兵擔心如果真的來場暴風雨,那些剛維修好的路基是否能承受得住風雨的沖刷。兵邊想邊回顧車廂,很多乘客受不了一路的顛簸和高原缺氧的氣候,大部分都將腦袋靠在椅背上或者相依著昏昏入睡。坐在兵前排位子上的兩個青年男女,顯得特別引人注目,他們肩靠著肩親密地依偎在一起,時而竊竊私語,時而放聲大笑,兩顆腦袋好像粘在一起一直都沒分開。
客車在道路上緩慢前行,兵想睡卻總是睡不著,當兵二年來,他是第一次回家探親。不是他不想回家,而是一年前在搶修公路滑坡時,兵察覺險情后及時出手挽救了身邊的戰(zhàn)友,可是坍塌的巨石卻奪去了他的一條右腿,兵沒有把自己傷殘的事情告訴家中的爹娘。家中的爹娘年紀大了,兵當初入伍時,得知兒子要去的地方是青藏高原后,爹娘跑到鄉(xiāng)人武部長那里,連跪帶哭堅持不肯讓兵走,兵答應父母,他會好好地走上高原,還會好好地走下高原。兵好說歹說才說通父母。
失去了一條腿后,連隊領(lǐng)導拿著軍功章和嘉獎證書找到了兵,兵沒有讓他們寄回家。他怕爹娘傷心。如今事情都過去一年了,兵靠假肢不用拐杖,也能走路,盡管不是很順暢,但是兵恢復的這么快在戰(zhàn)友們中間被傳為奇跡,其實大家都不知道,兵只是想向爹娘證明,靠一條腿自己也能走路。兵決定回去看看日思夜想的爹娘,向爹娘說明情況,他想爹娘一定會理解的。連隊領(lǐng)導準予假期。
兵的老家在甘肅,兵打算到了西寧而后再坐火車,過了蘭州就可以在隴海線邊的那個小縣城下火車。兵在走之前已經(jīng)給爹娘打過電話,他們說過要到火車站來接兵。兩年沒回家了,想到爹娘,兵的心里就充滿了喜悅的笑。坐在車上,兵的手一直攥著那枚放在褲子口袋里的三等功獎章,手心暖暖的不禁“嘿嘿”地笑出了聲。對于兵來說,這份內(nèi)心的快樂只有他知道??伤男β曮@動了前面兩個正卿卿我我的男女。那男的回頭瞄了兵一眼,又轉(zhuǎn)回頭小聲罵了一句:“傻大兵,連男女在一起都沒看過,傻笑個球。”兵的臉紅了,他知道被誤解了,想解釋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起風了,風將遠處天邊的烏云很快拉扯過來,整個天空頓時一片陰霾,窗外暗下來,更讓人著急的是,原本好好行駛的客車,此時卻突然在道路大拐彎處熄了火,司機罵了一句娘,下車檢查,很快上來,扯著嗓門吼道:“油管裂了,我上前面小鎮(zhèn)配零件,大家在車上等?!比藗儧]有回應,在他們看來,這是件小事情,不值得大驚小怪。兵卻沒有這樣想,他站起來叫住司機:“這段路前幾天才維修好,不是很實啊,車停在拐彎處,萬一下暴雨,可能會出險情?!彼緳C愣了一下,見和自己說話的是一個很稚嫩的兵,很快回過神,大手一揮:“當兵的,這條路我跑了二十多年了,我開車在高原上跑時,你還沒當兵呢,高原上的雨能有多大,暴雨?高原也能下暴雨,我到時候給你磕十個響頭,一邊好好地呆著去?!彼緳C的話贏得前排兩個男女應和:“是呀,真是杞人憂天,一個當兵的能懂個啥,好笑!”
兵很尷尬,想說什么,卻沒能開口。
傾盆暴雨在司機走了半個小時候后從天而降,鋪天蓋地的雨點砸在車頂上劈啪作響。這是兵在高原上兩年來,第一次看到的罕見的一場暴雨。雨簾中,兵看見遠處山坡上匯聚的雨水像野馬一樣狂奔著直沖公路而來,短短10多分鐘的時間,公路拐彎處的深壑里積聚的水位就開始漸漸上漲。兵心里有點緊張,他揣在衣兜里的手緊緊地握著軍功章,鼻尖沁出汗珠。兵不停地朝外張望,他知道倘若半個小時后雨還不停,后果不堪設想。車子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兵慌了,站起身,望著身邊不知道危險即將來臨的乘客,想叫卻又猶豫了一下。沉默了片刻后兵還是沉不住氣地大聲叫了起來:“大家快下車啊,車子有危險?!北脑捵屲噹锏娜藗冇悬c驚慌失措,看清楚是兵在叫喊后,車廂里并沒有出現(xiàn)奪路狂逃的場景,人們鎮(zhèn)定自如地坐在位置上,木然地望著兵,似乎根本就沒有聽見他在說什么。見連續(xù)叫了好幾聲,前排兩個男女沉不住氣了:“你嚷個啥,當兵的,你大腦是不是有問題,好好的,車子哪來的危險?!蹦信脑捯鹌渌丝偷墓缠Q,紛紛七嘴八舌地數(shù)落起兵。一個中年人很不客氣吼道:“外頭雨這么大,你叫我們下車,安的是什么心呀,虧你還是個當兵的呢。和平年代里還沒見過你們這樣的兵。”還有人在怒斥兵:“既然有危險,你干嗎不挺身而出,你身上穿著軍裝是為了誰,在部隊里,見到危險,你們都是這樣嚷嚷么?”
兵的臉一陣臊熱,垂下了頭。兵知道大家誤解他了,想解釋卻不知如何表達,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忍住沒流下來。兵無奈地環(huán)視了周圍的人們,默默地扭過了頭,步履維艱地下了車。身后有人在大驚小怪,嘖嘖,看,當兵的還是個瘸子呢。兵怔了一下,當他的手摸到口袋里的軍功章時,他沒有回頭。
窗外暴雨越來越大,客車平穩(wěn)地停在路邊一直相安無事。有些人無聊地埋頭睡大覺,有的人則拼成一伙打撲克。沒有人提到兵,沒有人知道兵去了哪里。
暴雨下了一個多小時才漸漸停止。雨后高原,遠處的雪山愈發(fā)挺拔,一條美麗的七彩虹懸掛在天邊。公路邊的山坡上,馬蘭叢在雨后舒展淡藍色的花朵,空氣中彌漫著淡淡花香。人們陸續(xù)下車活動,坐在兵前排的那個女的避開眾人,繞到客車左側(cè)靠路邊坡的那一邊,想去山坡上摘馬蘭花,忽然她凄厲地大聲叫了起來:“腳——腳——!”旅客們聞聲圍攏,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情景驚呆了。
客車左側(cè)邊那只后輪邊緣的護坡已經(jīng)被雨水沖出了10多平方米的塌方,客車輪與溝壑相差10多厘米,兵橫臥在車的尾部,雙腿就橫擋在后車輪下面,兵的假肢已經(jīng)被車輪壓得變形,而鮮血從兵的左膝蓋處緩緩地流淌著,泥地上已是一片殷紅……兵雙目微合,臉色一片蒼白,一只手拉著車輪,一只手卻緊緊捂著口袋……
……
那天,兵躺在小鎮(zhèn)的醫(yī)院里,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醫(yī)院制定緊急方案,為他進行截肢手術(shù)。手術(shù)準備開始的前一刻,兵突然醒了。兵拉著聞訊趕來的連隊領(lǐng)導的手,流著淚哽咽了很久才哭喊出聲:“連長,我,我沒有像他們所說的那么傻……看來我真的是走不出高原了,千萬不要給俺爹娘知道?。 ?。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