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惠芬
這位80歲的老太太,望上去仿佛六旬之人,言語溫婉,舉止細膩。我們這些比她年輕了近半個世紀的女人,跟她坐在同一張桌子上飲食,那種感覺是,這桌子上唯一的淑女是那老太太,其它的統(tǒng)統(tǒng)不能算是女人。老太太溫存,我們粗獷;老太太慢悠悠,我們急吼吼;老太太細嚼慢咽,我們狼吞虎咽;老太太享受,我們不懂。一張桌子上流淌而過的歲月風塵,讓我們嘆為觀止,而至少有一種東西,是再也不會被風蝕的,這種好東西,叫做“女人味”。
這樣的女人有著溫煦的稱呼:時髦外婆。老克臘里的女人。
時髦外婆,滿頭銀絲一絲不茍地燙成松軟文靜的細卷兒,恰到好處地蓬松起來,娟秀知性,溫存嫵媚,讓人心生尊敬。她們的這頭頭發(fā),既不是歡天喜地地堆成夸張的高峰,也不會粗枝大葉地干枯散亂。體面兩字,在這些時髦外婆的頭發(fā)上,真是體現(xiàn)得絲絲入扣。
她們穿略略鮮艷的衣衫,不太喜歡黯淡的色彩,也不會挑明艷得桃紅柳綠的那些顏色??钍绞且?guī)規(guī)矩矩的老式,絕對不會大膽前衛(wèi)不知分寸,最難得是她們會穿衣服,穿什么是什么,比起小資來,韻味更加深長悠遠,那是歲月積累的成就。比如她們穿旗袍風韻一流,小資是難望項背的。再來是時髦婆婆們的那份教養(yǎng),真正叫人沒有話講,說話柔聲細語,舉止輕拿輕放,平跟皮鞋一塵不染,如落花飄零一般地走在地上,這樣的婆婆,哪怕年紀七旬,一樣有人癡癡迷戀上去。到了年底圣誕,小資們手腳生澀,不知道如何裝點圣誕樹,還要去季風書店淘一本指南手冊來臨時抱佛腳,時髦外婆微笑一笑,午睡起來信手拈來就幫忙打扮了一株氣韻溫馨的圣誕樹,順便還給小資把圣誕派對上的冷餐菜單——擬定,讓初出茅廬的小資們深覺革命尚未成功,小資仍需努力。
時髦外婆大多難得現(xiàn)出倦容,她們十分講究保養(yǎng),紅棗桂圓白木耳,一樣一樣拿冰糖慢火燉了來吃,不過看她們吃補品,并沒有迫不及待時不我予的饑餓感,而是從容不迫跟生命為友的一種恬淡。她們不會一擲千金地去買昂貴的SK II的面膜,而是用一磚細白的豆腐輕輕敷在歲月滄桑的臉上,并且引經(jīng)據(jù)典地告訴你這是陸小曼的秘方。但是如果小資要去買口紅和腮紅的話,倒是很有必要聽一聽時髦外婆的意見的,時髦外婆會告訴小資,淡杏色的腮紅有多么嬌艷,玫瑰紅的唇要配骨感瘦削的面龐,圓團團的臉相一定要避開古銅色一類的口紅。她們見識多廣,經(jīng)驗老道,給的都是最窩心的意見。
一旦困倦起來,時髦外婆自會掩門休息,絕對不會當眾流著口水瞌睡。閨門里帶來的好教養(yǎng),是刻在了她們骨子里的品質(zhì),她們無論經(jīng)歷多少不堪的歲月磨難,都不會遺失這些。她們玩樂的興致經(jīng)常是飽滿高昂的,人生有趣,這是在她們曾經(jīng)衣食無憂的少女時代就清楚的真諦。在她們的少女時代,曾經(jīng)是熱衷體育的前衛(wèi)分子,打籃球、打網(wǎng)球、學游泳、騎自行車,她們都是身輕如燕的。至于跳舞,她們的功架一端出來,是會讓小資們驚艷的。細膩柔美,舞步精準,小資們亦步亦趨都學不像。
上海的時髦外婆,十個有九個半是講究美食的女人,她們大多自己就燒得一手好菜,什么是最好吃的上海菜?時髦外婆的菜就是啊?,F(xiàn)在的上海館子里,偶爾也會在菜牌上登載出“老外婆紅燒肉”這類的菜品,騙一騙沒有見識的食客。其實紅燒肉是粗菜,時髦外婆是不屑于染指的。她們的下午茶常常有自己親手做的蝦仁餛飩,或者冬筍年糕,或者美人玫瑰凍,或者火腿粥,或者蟹粉湯團。黃昏時分,結(jié)束了牌桌上的怡情小戰(zhàn),外婆們聽聽老唱片,吃吃下午茶,中產(chǎn)生活夫復何求。
不過,如果你以為上海的這些老人家都是超脫在世外的福人,所以才得以保持住那么多的優(yōu)雅和精致,那就是一個天大的誤會了。她們和他們,跟所有的中國人一樣,走過新中國半個多世紀的政治運動和經(jīng)濟困窘。不一樣的是,老克臘在臺上被批斗的時候,心里還在穩(wěn)穩(wěn)地盤算著,哪一家的羅宋湯是正宗好味道的,等一歇批斗結(jié)束了,要去吃一客。或者一邊被斗,一邊默默地看臺下女紅衛(wèi)兵的臉蛋,看看哪個臉蛋最是標致,譬如當作是在搞小型選美。晚上在昏黃的燈光下,憑著記憶,給子女講講從前看過的好萊塢電影、《國家地理雜志》,順便把孩子的英語課給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