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　秀

1

1999年，我遭遇了生命里第一場愛情，愛到錐心。一年以后終于做到想起他時不再揪緊自己的心。母親說，嫁了吧，安康那孩子真是不錯的。

是不錯，上學(xué)是好學(xué)生，工作是好同志，從不惹事生非，見到美女絕不垂涎欲滴，整天中規(guī)中矩神情儼然。我們算是青梅竹馬，小時候在一個四合院長大，搬到樓上又是相鄰的兩幢。我家的窗口對著通往大街的林陰道，每天看到他按時上下班，騎著他的破單車，不茍言笑地來來回回。我從小就欺負他老實，看不起他，現(xiàn)在受了傷，退而求其次。想想這樣的男人，還是可以一起生活的。

雙方父母關(guān)系極好，一方旁敲側(cè)擊地提一下，另一方便欣喜地把我們的事拿到臺面上做重大議程商量。整個戀愛談得了無生趣，倒像是兩家父母在談戀愛。他們不停地碰頭、切磋，我們就在安排之下吃飯，看電影，同居，領(lǐng)證。不到半年，就由女孩子變成個小媳婦。不要緊，我對自己說，不是每對夫妻都戀愛過，正常生活通常平淡，感情是可以培養(yǎng)的。

嫁過去，一切都是現(xiàn)成的，房子，家具，電器。不用我費心，也因此特別乏味。我提不起勁來，不像以前那樣水里來火里去，連替對方買件禮物都當(dāng)大事來做?，F(xiàn)在變得大方兼無謂，對什么都沒有強烈的反應(yīng)，一切都可以包涵。

抱著這樣冷淡的態(tài)度生活，親友還稱贊我倆相敬如賓，斯文守禮。老一輩看到時下熱戀中人似油炸鬼般纏在一起，非常不順眼，認為世風(fēng)日下，特別欣賞我們這一對?？墒牵l看得到我在巨痛之后的安逸中，忽然虛脫般的寂寞呢？

2

結(jié)婚半年，我就有了身孕，安康不要我再上班，我便在家里整日看書，無聊至極。有天上午婆婆沒在家，我一個人出去走走。過馬路的時候一輛中巴車像野牛一樣猛地撞過來。其實在最后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分明可以避開那場車禍的，只是長時間呆在家里反應(yīng)莫名其妙變得遲鈍。之后我只感到腹部一陣絞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時躺在白色的床上，我的第一個念頭不是孩子沒有了，而是這是在省院。

是的，我那么刻骨地記得這個地方，我愛楊陽的時候，每天下班來這里找他。有時候他在里面做手術(shù)，我就買了飯在門口等呀等。我為他懷孕的時候，他說他怎么忍心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是一個女醫(yī)生給我做的手術(shù)，手術(shù)一完，他就沖進來抱我，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到我臉上。我臉上全是汗，目光凄然卻無比幸福地看著外面的梧桐樹葉在微風(fēng)里搖。

這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了，可是安康不知道，此時此刻，我疼的不是身體，而是心。

我用插著針頭的手緊緊抓住被子的一角，不能平穩(wěn)呼吸。安康握著我的肩，雙方父母和中巴司機都在身邊。安康說，你好好的，就算孩子沒了，我們可以再要。說完就轉(zhuǎn)過臉去，再不能說出一句話。

我的心跳得厲害，希望出現(xiàn)奇跡——他來查房，看到蜷在被子里的我，眼里有憐惜?？墒怯窒胱?，不敢見他，害怕自己的心會再一次被一刀一刀緩慢劃過。

第一天沒有見到他。不帥且矮的安康一直陪著我，我忽然厭惡起來，我怎么可以讓楊陽看到，我現(xiàn)在嫁的男人如此委瑣。他喂我撥絲蘋果，我不吃，喂我蛋湯，被我順手打翻。他嘆氣，收拾殘局，走了出去。我在后面大聲說，安康，我要回家！剛說完就覺得在流血，叫他回來，他看了一下被褥，跌跌撞撞地去叫醫(yī)生。

被安康抱進婦產(chǎn)科的手術(shù)室，心就痛了一下。護士后面正在清理器具的男人，雖然戴著淡藍色的口罩，還是被我輕易地認出那雙眼睛。他看我的目光非常平靜，仿佛從來沒有認識過我。他一邊讓安康出去，一邊有條不紊地安排護士給一個女人掛催產(chǎn)素。他胖了，看人的時候，目光里不再有邪邪的笑意。他現(xiàn)在是婦產(chǎn)科的主任了，真有點主任的樣子。

我被護士扶到另一個房間，他在我后面說：“家屬簽字了沒有？小王去給15號清宮?！笨墒悄莻€被喚小王的醫(yī)生忽然被一個待產(chǎn)的女人抓住，她用幾乎央求的語氣不讓她走。病人有選擇醫(yī)生的權(quán)利，可是我呢？只剩下楊陽，只剩下隱痛。

我躺到床上，楊陽隨后進來，并不看我。我的眼淚忍不住滑落，心委屈得縮成一團。楊陽背著身子說：“如果緊張，就做無痛的吧?！比缓笤跊]有征得我同意的情況下要護士去通知家屬補交無痛的藥款。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那一瞬間，四目相對，又慌亂錯開，他的眼睛里是有愧疚的。人非草木，兩年前的女友躺在自己的手術(shù)臺上，誰都不可能自然。

打麻藥的時候，我盡量地把身體蜷起來，一股涼涼的液體順著脊椎涌上來，我閉上了眼睛。什么都不再想，我將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把我的身體為他再一次打開。

醒來是護士攙扶我出去。晚上楊陽來查一次房，檢查之后同意我第二天出院。沒有戴口罩的他果然胖了不少，但依然面如滿月目若星辰，絲毫沒有使他的英俊打折扣。

3

回到家里婆婆像我丟過一次命一樣拼命地給我補，一個月里我把甲魚吃得想吐。安康每晚陪我散步，手像粘在我腰上一般憐愛地護著，不拿下來。從戀愛到結(jié)婚，已經(jīng)一年，我都沒有感覺到他愛過我，現(xiàn)在孩子沒了，終于發(fā)現(xiàn)他的疼愛與憐惜。原來有的男人，感情也是緩慢生長，緩慢地隱蔽。

可是我在見到楊陽之后，芳心再度大亂。

兩個月的時間，我被婆婆照顧得珠圓玉潤，例假也被打亂。安康逼我去檢查，我按照兩年前楊陽上班的規(guī)律算好了日子與安康同去。果然楊陽在治療室門口。我自作主張：“安康，上一次是他給我做的手術(shù)，我去問他?！卑部敌ξ遥骸拔覀円介T診部去吧？”我不理他，徑直走向楊陽。因為他看到我的那一瞬間站住了，我說服不了自己的兩條腿，而他也仿佛有什么要說或者刻意等著我去說什么。那一天我用了桃色的腮紅，睫毛夾得像湖岸的柳。

我把不適向他說，他很熱情地告訴我沒有關(guān)系，好好調(diào)養(yǎng)。熱情的程度并沒有超出醫(yī)生和病人的關(guān)系，這讓一邊的安康看上去心情很愉快。末了楊陽告訴我他們科室的電話，他說：“有什么不舒服可以打電話?！?/p>

我說，您貴姓？免貴姓楊。哦，那我打電話就說找楊醫(yī)生？不如您把手機號給我吧。安康在一邊附和，是呀是呀，那樣更方便。楊陽輕輕地笑，只有我看得懂那樣的微笑，那是看透了我的試探，將要迎接的前奏。

名片拿在手里，我們臉上都有了些許狡黠的得意。臨走時楊陽忽然死盯住我說：“最近一段時間最好不要同房?！卑部涤悬c靦腆地說好。我看到楊陽目光里的挑逗，他分明是在愚弄安康，我們兩個人用內(nèi)心的熟稔相知打著冰釋前嫌的暗語，我心里一酸。這個男人身上還殘留著兩年前的英氣與孩子氣的惡作劇。我那么愛他，從開始到現(xiàn)在。

我和安康一前一后走出醫(yī)院。我心潮澎湃，安康若無其事。楊陽騙他說不能行房，他晚上果然抱著枕頭去睡沙發(fā)，走之前戀戀不舍地拍拍我的臉，留下我在床上暗自發(fā)笑。

我發(fā)短信給楊陽：“問候你?！辈灰粫核剡^來：“兩年不見你漂亮好多，再不是那個又傻又單純的小丫頭了。”我回他：“是你讓我成熟，我想你?！彼穑骸拔乙步Y(jié)婚了。老婆沒你有味道。我也想你?！本瓦@樣短信來，短信去，發(fā)得指頭都是麻的，樂此不疲。

4

第二天去上班，楊陽的電話打過來：“小漁，晚上一起吃飯吧。兩年沒有好好聊聊了?！?/p>

我壓抑住心里的狂喜，淡淡地說：“兩年沒有好好聊聊是因為我不和你聊嗎？”楊陽的語氣里有了淡淡的失望：“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啊，那時候我們不是都年輕嗎?！蔽倚恼f，兩年的時間，也沒有讓我們都成熟到哪兒去，年輕不過是不負責(zé)任的一個借口?？墒亲焐线€是慌忙不迭地應(yīng)允，生怕他忽然改變主意。

所謂的一起吃飯，原來就是在他家里。他說妻子出差去上海，得半年才回來。他像以前一樣，根本不接我。我按照他給的地址去按門鈴，門從里面打開，隔著防盜網(wǎng)，他擺出一個駕輕就熟的驚艷的表情。

楊陽家里挺亂，墻上掛著他們的結(jié)婚照，女人依在他懷里，笑得花兒似的。我記得他是不怎么會做飯的，可是他硬是不讓我做。我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換了無數(shù)個頻道，都不知道在演什么。中途去廚房看了一下，他還是兩年前那樣笨手笨腳。我一邊奚落他一邊接過他的刀切菜。他就站在我身后，不走，也不貼得更近，呼吸就在耳后，帶著他淡淡的體息。我不敢回頭，切菜的手一點點慢下來，心里鼓勵自己不哭。

一顆白菜切了近十分鐘，誰也不說一句話。我轉(zhuǎn)身去擰煤氣灶，身體碰了他一下。然后他從我身后伸出手，把剛剛打著的灶頭關(guān)上。我顫栗起來。他的手掌溫柔地滑進我的衣服，撫過我的肌膚時掠起一串藍色火苗。我輕輕地拒絕，不，不。

可還是全線崩潰。

倦了，看看表，已經(jīng)九點。飯都來不及吃就要回去。楊陽并不留我。懶懶地躺在床上，像兩年前一樣，閉著眼睛說：“把我的門帶好，不送了?！蔽一仡^看著他，我愛了五年的男人，閉著眼睛指揮我，而安康，從來都是在做過之后，為我端水倒茶，摟著我說話。

我問自己，我到底愛他什么？

手機忽然響了，安康問，你在哪兒呢，我說我在逛街。他說，到友誼賓館402室，我在這里，幾個戰(zhàn)友來了，你來后我們一起去吃飯。我重復(fù)了一遍，“友誼賓館？402房間是吧？”

床上的楊陽懶懶地問了一句：“你還有情人開了房間在等你？”我忽然厭惡起來，心里酸酸地難過。我說，是。然后冷笑，擺出最俗媚的姿態(tài)扭出他的家門。防盜門帶上的那一瞬間，心里空無一物。

五年了，這個男人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對我的折磨，我的心每時每刻都在疼。我于他，不過如一件靈魂被他掠去的寵物，念及時可以順手撫愛，厭倦時可以隨意逐去。我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已經(jīng)永遠走出我的生活，這一次將是我們最后的訣別。

回過頭去，樓道里空蕩蕩的，他的門關(guān)著，像我來的時候一樣，仿佛我根本就沒有進去過，而剛才的一切只是我心造的一個幻影。我沖了下去。

安康正在賓館的房間里看另三個男人玩撲克，見我進來時，很驕傲地把我介紹給他們認識。他們叫我嫂子。然后五個人喜氣洋洋地去街邊吃大排檔。聊到各自的家庭，知道其中一個男人的妻子有了外遇，被他發(fā)現(xiàn)以后跟人家走了。

晚上回家，我硬把安康的枕頭從客廳放回床上。他抱著我，聊起他那個離婚的戰(zhàn)友，然后對我說，小漁，我總覺得你和那個楊醫(yī)生很奇怪，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要問你，你一定要騙我。我把臉依到他懷里，很安靜地，眼淚就流了下來。

（責(zé)編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