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廣君
娘很麻利地卷起炕席,用窗戶紙揩干土炕上的點點血跡。一根火柴,點著了灶坑里的柴禾,熬熟一盆小米粥,幾個紅皮雞蛋的香氣,立刻溢滿了堂屋。爹,一個中年漢子,老實巴交的,三天說不上一句話。今兒個,也許是高興的緣故,壓低了聲音對我說:“鐵蛋,你娘又給你生了個小妹妹?!蔽壹毤毜芈犞?,只是哧哧地笑。這樣算來,我又有個哥哥,又有個妹妹了。
昏暗的油燈下,娘的乳白色的奶水,像她淌出的一串眼淚,擠進那孩子干澀的小嘴里。冬夜漫長,我家總是出奇地冷。黃土夯墻,土坯搭炕,煙囪壘到房頂上。木格格窗子上,四壁墻角里,都無一例外地結上了厚厚的一層白花花的霜。
十月的天,說變臉就變臉。紛紛揚揚的一場大雪過后,呼嘯而至的北風便推出一個可怕的冬天,把忙完了一春一夏一秋的農(nóng)人們結結實實地凍在了土屋里。于是,人們開始從自家倉房里騰出來一只只或是盛著破舊棉絮或是陳年籽種或是各色雜物的小火盆兒,填滿燒過飯的從鍋灶膛里剛扒出來的還吱吱冒著一縷縷生煙的嗆人的柴火,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到火炕的中央,一家人都圍在火盆周圍。火,暖著一雙雙手,火,暖著一顆顆心,火,溶化著漫長得叫人難耐的一個個大冬季。
當夜幕悄悄降臨的時候,娘端上來一只暖暖的火盆兒,是學著別人家的樣子做成的。哥哥和我圍坐在火盆邊兒,一邊吃著在火盆里燒熟的土豆或是粘豆包,一邊聽著念過私塾的娘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著昨天講過的一樁樁一件件勸學故事。爹則在一邊對哥哥搞起了物質(zhì)刺激:“孩子,你好好念書,等明年我回山東老家,給你買一支鋼筆,自來水的?!备绺缏芈牰说脑挘吲d地點了點頭。
從此,哥哥掰著手指頭算,一天一天地盼,終于盼到了轉(zhuǎn)年冬天??恐≡诔抢锏娜棠痰馁Y助,爹果然回了一趟山東老家,買回來一支黑色的油光锃亮的大鋼筆,哥哥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一連幾夜摟著它睡不著覺。
村南的老河水,蛇一樣凍僵了,靜靜地躺在龜裂的黑土地之上。要是在每年開江的時候,爹總是搶先第一個到河里去撒網(wǎng),如果趕上魚汛,一天能有上百斤的收成。
不知是誰家的大公雞,一聲聲長啼,喚醒了村莊的酣夢。北方初春的小山村周邊地里,農(nóng)人們在忙著播種。彎彎的老河水,歡快地流淌著,鏡子般地映出一輪濕濕的旭日。
我趴在窗臺上,望著上學去的哥哥,心里好生羨慕,恨不得也背上書包,跟小朋友們一起走進校園。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一條鄉(xiāng)間小路上,有位衣著破舊的小男孩,背著自家縫制的帆布書包,蹦蹦跳跳地奔向村頭小學校的課堂。娘把那孩子交到老師手上,還喃喃地囑咐道:“孩子,書要好好念?!?/p>
上課的鈴聲響過之后,他和其他孩子一樣端端正正地坐好。年輕的女教師發(fā)給每個孩子兩本書:一本語文,一本算術。
放學了,他牽著家里的兩只小山羊,來到村外小河邊去放羊。他捧著嶄新的語文課本,越看越入迷。兩只小山羊跑到鄰居趙大叔家的小麥地里,把麥苗啃得一塌糊涂,竟全然不覺。
趙大叔突然跳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拉拉扯扯地找到他爹。
“我的麥子全叫他給毀了,你當?shù)慕o我賠!”趙大叔氣勢洶洶,頭頂上都冒著火。
爹的臉早變了顏色,氣得滿下巴的胡子一抖一抖的,猛地奪過他手里的課本,唰唰撕成幾條,狠狠地摔到地下。他瘋了一般,撿起撕壞的書,緊緊地摟在懷里,淚水往肚里流。
“你把書撕了,他怎么上學呀?”娘埋怨爹,把孩子拉回家。
夜半,昏暗的油燈下,娘用僅有的一點點白面做成糨糊,一頁一頁把書粘好,爹坐在一邊,只是搖頭嘆氣……
我在抽泣中醒過來,睜眼一看,又是一個灑滿陽光的早晨,三三兩兩的男孩、女孩,有的背著書包,有的手里拿著書本,走在上學的路上,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目睹著外面的世界,我央求著娘:“娘,我也要上學?!?/p>
娘呆坐在炕上,一臉的難色:“孩子他爹,咋辦?”
“哎!”長滿絡腮胡子的男人像被扎了一針,昨日的一幕又浮現(xiàn)在眼前:小學男校長和一年級班主任女老師一陣風似地飄進屋來:“老哥,這孩子長大準有個出息,就讓他上學吧。將來書念好了,當個工程師,穿上干部服,坐上小轎車,再把您二老接到城里住上高樓,吃著大米、白面,享享清福,多好啊!”一聲長嘆后,爹狠了狠心說:“昨天打魚賣的錢,先不還饑荒了,給他買鉛筆買本子?!?/p>
“我這就找塊帆布,給他縫個書包?!?/p>
我忽地在炕上蹦起來,連聲喊道:“我要上學了,我要上學了!”
1950年3月31日,我背起書包第一次鄭重地邁進小學校的大門,乘著早春的翅膀,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