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菲
200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三十周年。在紀念碑廣場,我又看到了那么多的鮮花。我在鮮花叢中尋覓,希望看到幾年來我總能看到的那個名字。眼睛一亮的瞬間,我?guī)缀踝x出聲來,“想念小石——胡明芳”。依然是鮮艷的紅玫瑰,依然是僅有七個字的挽聯(lián)。我探詢著花瓣上懸垂的故事,然而,花不語。
我問自己:小石是誰?胡明芳是誰?一份綿延了三十載的思念,定然有它綿延不絕的美麗理由吧?
念念不忘的掛懷,鍥而不舍地打探,我終于在秋葉黃透的日子里晤見了胡明芳,在瑟瑟秋風的凄唱中聽她講了關于她和小石的故事。
我原是華新紡織廠的一名技術員,地震那年二十一歲。我的家離單位很遠,便只好住廠。記得28日那天夜里特別熱,姐妹們沖了澡,躺在床上熱得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梢悦摰舻囊路济摰袅耍皇O滦卣趾腿茄濕?。有人開玩笑說:扒一層皮或許能涼快些。誰知這話就應驗了。凌晨的時候,發(fā)生了大地震。我房間的五個姐妹們沒來得及從“發(fā)生了戰(zhàn)爭”的猜想中回過味兒來就全都送了命。
我被壓在一堵倒塌的房墻下面,下肢不能動彈。我的嘴里灌滿了土灰。我啞著嗓子喊“救命”,可回應我的只有遠遠近近的號哭和呻吟。天快亮的時候,下起了小雨。不一會,我就看清了我周圍橫躺豎臥的一具具死尸。我尖起嗓子越發(fā)起勁地叫喊。終于,有一個人朝我走來。
這個人就是小石。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從廢墟中扒出來。我無法站立。小石說:“你的腿受了傷,我背你到我家去——我家就在你們廠子外面?!?/p>
小石背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好不容易才到了他的“家”。說是家,其實就是一個院子。院子里有架葡萄,葡萄架上苫了塊油氈,一家人貓在下面避雨。小石把我放在一扇門板上,自己彎了腰在那里呼呼地喘粗氣。這時候,我突然覺得渾身上下不自在,偏偏臉,發(fā)覺有個中年男人正死死地盯著我看。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幾乎沒穿衣服。“哎——”,我沖小石說,“我……我有點冷?!毙∈@訝地把眼光送到我滿是雨水汗水的臉上,倏地,他明白了什么。我看見他的臉紅了一下,低頭說了句“你等等”,就走開了。
我想把身子團成一團,可腿疼得不能打彎,便只好勾著頭坐在門板上?!把绢^,你傷了哪?”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抬眼看時,又遇到了那個中年男人不懷好意的目光。我繞過他的目光,對躺在葡萄架另一端的女人說:“我好像傷了膝蓋骨。”那女人嘆口氣說:“比我強,我傷了脊梁骨——弄不好就癱了?!蔽易⒁獾侥桥艘仓淮┝吮承亩萄?,而她旁邊躺著的兩個男孩子全是一絲不掛。
小石回來了。他丟給我一件長袖藍上衣。我連忙把自己包裹在里面。小石抱歉地對我笑笑說:“沒弄到褲子——你再等等吧?!?/p>
小石喊上那個中年男人(他的叔)去找水。過了很久,他們才端了一盆水回來?!笆怯斡境乩锏?,”小石對我說,“你別嫌,將就著喝點吧。大家都是喝這水?!蔽腋桥?小石的嬸)和那兩個小男孩兒每人都喝了不少的水。小石的嬸看我穿著那件“的卡”藍上衣,熱得大汗淋漓,就說:“丫頭,都啥時候了,誰還顧上笑話誰?別捂那么嚴實了,快脫了涼快涼快?!蔽覜]有說話,手卻不自覺地往下抻衣服的下擺——那條倒霉的褲衩,它實在是太小太小了。小石又出去找吃的,再回來的時候,他換了裝——原先的花短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土色的類似裙子的下裝。他站在我面前,十分難為情地說:“實在找不來褲子。你別嫌——我穿不著這短褲了,你穿吧?!彼堰氖謹傞_,手里皺皺巴巴的正是他的那條短褲。我納悶地仔細端詳他穿在身上的東西,竟是牛皮紙糊的一個筒子!
夜幕降臨了。雨又下起來。葡萄架下的六個人一字兒排開——我,兩個孩子,叔,小石,嬸。我和嬸因為身體有傷,被安排在最方便的位置。
我睡不著覺。余震一次次襲來,我的心始終懸空著。我總以為爸媽隨時都可能來找我——我不知道他們已經永遠離我而去了。我的腿疼得厲害。我心里有個聲音在喊:“醫(yī)生,快來給我療傷啊。”
大概半夜時分,我聽到有人朝我走來。我的心狂跳起來。
我絕望地意識到了可能發(fā)生的一切。我捂住嘴,不讓自己喊出聲。黑暗中,有一雙手摸過來。我衣服的扣子被解開了,一顆,兩顆,三顆……我哭了。但我不敢哭出聲,我不能讓嬸知道這邊發(fā)生的事情,我怕在一場天災還沒有結束的時候一場家難又將降臨。那雙粗手開始往下移動了。我把手拿開,手又上來……我閉上眼,想:完了!就在這時,我聽到小石低沉的聲音:“叔!你干啥?我要喊醒我嬸了!”
那無恥的男人無力地放了手,氣哼哼地走開了。
第二天,小石和他叔一次次跑出去打探醫(yī)療隊的消息,但每次都是失望而歸。
傍晚的時候,小石看著我僵直赤裸的腿,說:“咋也得給你找條褲子去?!闭f完,就沖進半塌的房子里去扒廢墟。他叔沖他叫:“兔崽子,你找死呀!”話音剛落,強烈的余震襲來,房子坍了,小石被房梁砸開了腦殼。
小石的叔和嬸哭得很傷心。他嬸說:“這孩子,從小命不濟,早早死了爹娘,跟著我們過。本打算今年年底完婚的,哪想到……”
夜幕再次降臨的時候,我的心又揪了起來。小石不在了,我遭欺侮的時候,還能指望誰來幫我呢?
那一夜很平靜,我擔心的事兒沒有發(fā)生。
地震后的第3天,營救的隊伍大規(guī)模開往市區(qū)。我們得到通知:危重傷員一律往機場轉移,送到外地治療。叔先背出了嬸,又回來背我。我趴在他的背上,一路沉默。他也無言。到了集中地點,叔放下我,抹一把腦門上的汗說:“那事……實在對不住了?!蔽业臏I嘩地流出來,我說:“我才對不住,添了那么多麻煩,您的侄子為我連命都搭上了。”叔也哭了,說:“丫頭,記著小石的好,忘了叔的不是吧?!?/p>
一轉眼,30年過去了。在這30年當中,我總在想念小石,他不僅僅救了我一命,更難得的是,在那樣一個環(huán)境中,他還在拼命維護著一個可憐的女孩子無價的尊嚴,讓她在一朵沒有破損的青春花瓣上做一個完滿的夢。最后,他用他的死,喚醒了另一個男人幾乎泯滅的良心。
你明白了吧——因為小石是一個值得想念的人,所以我每年都要送上一束花,告訴小石,也告訴這個紛繁雜亂的世界:有個叫胡明芳的人,將用她的余生默念一個讓她的生命澄澈起來的句子——“想念小石”。
(崔麗麗摘自《偎依那座雪峰》)